再見，漁舟唱晚

劉瑜

夕陽映照萬頃碧波，漁船滿載而歸，漁民怡然自樂，“唱一首《清平調》，哼一句狀元郎兒，隨著那船槳搖啊搖……”回望兒時的畫面，它們依然鮮活不褪色。

過年過節，丈夫偶爾陪我回老家，看到家中的情景，他有些好奇：“沒有田地，你們小時候靠什么生活？”我帶他來到岸旁，指著那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湖水道：“父母傍晚撒網，第二天，天蒙蒙亮收網捕撈，然后把魚拿到岸上集市去賣，我們小時候都是在船上生活的，鍋碗瓢盆、被褥衣服都在船上，一家人的生計都系在一條漁船上。”村莊雖小，但漁產豐美、景色宜人，漁船上的日子悠然自得。

江西水系發達、河流縱橫，家鄉的青嵐湖位于長江中下游的鄱陽湖流域，根據歷史上“樹里嵐湖一片明”的詩句而得名“青嵐湖”。“江煙淡淡雨疏疏，老翁破浪行捕魚”，祖祖輩輩依湖而居、以湖為生。千頃湖水千條船，萬點青山萬戶煙，儼然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那時候，魚多，不光數量多，種類也多，漁民不用特意去捕撈，朦朧月色中，就有魚蹦蹦跶跶跳上了漁船。我們小孩是最歡喜的，抱著還在甩尾巴的大魚，趕緊往桶里裝，你一條，我兩條，紛紛比起賽來，看誰抓的魚大，看誰的收獲大。遇上漲水的季節，我們還能在湖邊拾到許多貝類，就像在海邊拾貝殼一樣，光著腳丫子，踩著軟綿綿的沙，聽著湖面的歌聲，和水花賽跑。

父母靠著打魚的收入，供養我上學。我是女兒，照鄉里的習俗，應該早早嫁人，但我的成績卻比男娃子還好，用鄰里的話來說就是“這女崽子讀書上道了”，父母實在不忍讓我輟學，只能由著我讀了，誰知，這一讀，就讀成了博士。

家鄉的老人們常說“讀書像捕魚一樣，要起早”，早起，聽到船槳劃出水面時槳梢上水滴落的聲音，看到湖面倒映著橘紅色的朝陽，猶如金箔撒地，映得天空和水面都是一片燦爛。伴著這樣的美景，我開始一天的晨讀，讀唐詩宋詞，讀童謠三字經……沿著綿延的堤壩走著，我念著唱著，看長長的水草隨著湖水波動，像風吹麥浪，蕩漾起伏，仿佛周圍的湖岸也變得有趣活潑起來。讀累了，等父母從集市上給我捎回幾根油條或幾個包子。周末沒有課的時候，小孩子總是喜歡賴床的，因為和幾個堂哥相差歲數較大，我喜歡賴在比我大三歲的堂姐身旁，躲在她的臂彎里，聽她講“草船借箭”“空城計”“諸葛亮揮淚斬馬謖”這些《三國演義》里的橋段，感受著她“巾幗不讓須眉”的英雄氣概。堂姐講故事的聲音，混合著蕩槳聲、搖櫓聲和浪花飛濺聲，我在一旁只覺津津有味。

后來長大了，去城里讀書，每到放假，我總是迫不及待地往家奔，但是，當我站在湖岸上眺望的時候，湖中心已出現大面積裸露的沙洲，水草不再那么豐茂，水面的碧波漸漸退去。父親說，村里大部分的漁民都在岸上蓋起了房子，不在漁船上生活，只是每天定時去撒網、收網捕魚。但是，收成卻一年不如一年，魚的種類少了，捕撈起來的許多還是小魚。一些漁民開始鋌而走險，用“絕戶網”和電、毒、炸等非法漁具、漁法竭澤而漁，結果漁民越捕越窮、生態越捕越糟。講到這里，老實的父親“唉”了一聲，抹了抹眼角的老淚，對于湖里那些魚，他是有感情的。

在丈夫眼中，我就是個女漢子，其實，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還是那一方水。記得小時候無數個雨夜，聽到轟隆隆的雷聲，小孩子是最害怕的，害怕船翻了，掉到水里去。或許漁家人對水，天生是又愛又怕的，愛，是因為我們依賴著水生存，怕，是因為船上生活的不便。也許是對水有特別的感情，在讀博士選擇專業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生態環境保護的研究方向，去江邊采樣、進行樣品處理，做實驗、整理實驗數據，對比數據分析總結、創新思路撰寫論文。在研究中，我發現如今的長江流域，一些地方無節制地開發利用水域資源，水生生物的生存環境變得越來越嚴峻，“無豚之江、無魚之江”早已不是危言聳聽。

2020年1月1日起，長江流域的重點水域分類、分階段實行漁業禁捕，實行長江十年禁漁。家鄉的青嵐湖是長江中下游重要支流鄱陽湖的眾多衛星湖之一，也在十年禁漁的水域之列。因此，父母這一輩的漁民都自覺把漁船交給鄉里，政府鼓勵大家走出漁村轉產轉業，自謀出路。我們對這份改變，盡管有些許無奈，卻能帶著感恩欣然接受，因為我們內心有一個共同的期盼：養育我們祖祖輩輩的青嵐湖“水量再豐起來，水質再好起來，風光再美起來”。

“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為了動員全社會力量推進生態文明建設，共建美麗中國，我的家鄉和長江流域無數個小漁村一樣，漁民割舍祖輩們流傳下來的生活方式，上岸尋找新的生活。2023年金秋十月，習近平總書記來到江西考察，第一站就是九江長江國家文化公園建設項目，在其后召開的長江經濟帶高質量發展座談會上，習總書記肯定了長江禁漁取得的成績，并強調要保護好一江清水，譜寫中國式現代化江西新篇章。中國要美，鄉村必須美，建設生態宜居的美麗鄉村，讓湛藍的天空、飄逸的白云、裊裊的炊煙構成一幅生動的鄉村畫卷。在這個有著夢幻秋色的水邊漁村，“綠水青山”將成為其經濟可持續發展的天然引擎，以生態發展帶動觀光旅游、休閑民宿的發展，助力生態“淘金”、綠色增收，實現“山清水秀農旅結合”的美麗蛻變。

我是漁家的女兒，那一條小小的漁船承載了我整個讀書聲和劃槳聲交織的童年，望著熟悉的青嵐湖，我淚眼婆娑。“水畔暮山銜夕陽，歸舟返棹沐霞光”，我仿佛聽見漁歌陣陣相呼應、聲響調高傳遠方；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青嵐湖當西湖，我仿佛看見漁舟靠岸，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看原來是旅游觀光的游船近岸了。

（江西生物科技職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