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蘭根深

原煒飛

下午讀書，讀到宋朝陳著的《午酌對盆蘭有感》中“山中酒一樽，樽前蘭一盆”一句不禁抬頭看面前書桌上的蘭花，纖纖綠葉托著乳黃色的小花朵，俏麗嫵媚，流溢著靜謐的柔情。再讀“蘭影落酒卮，疑是湘原魂”時，剎那間，便覺眼前香氣撲鼻，影影綽綽。以至于讀到“聊借一卮酒，酹此幽蘭根。或者千載后，清香滿乾坤”已是怦然心動，情不自禁地想起外婆。

外婆在那個僻靜的后山坡上養過很多花。但是那些花大多是桃花、杏花、梨花，以及指甲花、海棠、菊花等。有天，她移植來一株長葉低垂的蘭花。一天午后，含苞待放的蘭花猶如羞澀的少女，微微露出潔白的小臉，在桃李爭艷間悄然綻放、芳香四溢，一下子吸引了我。

我不覺近前來，定睛觀看那株蘭花，花香幽幽襲來，花葉飄逸，嫻靜不語，越發顯得周遭的花兒熙攘喧鬧。看到暮色徐徐而來，聽到外婆的聲聲呼喚我才驚悟過來，跑回去給外婆講蘭花開了。

從那之后，我經常跑到后山坡上去賞蘭花。外婆也經常坐在蘭花旁，給左鄰右舍們畫各種各樣的繡花樣。山莊里辦婚嫁的人家，做喜服，繡枕套、被套、鞋墊等，都會來找外婆畫樣兒。外婆心靈手巧，原本出身于書香門第，家道中落才嫁到山莊的農家小院里，揚名于十里八村。

這天，外婆在一方手帕上畫了蘭花細長的葉子和花朵后，還在旁描下兩個小字“幽蘭”。見我怔怔地看著，遂笑著給我講了空谷幽蘭的“幽蘭”。我好喜歡“幽蘭”這個名字，念在口里，一聲又一聲，聲聲悅耳，又雅致。外婆突然問我：“知道幽蘭憑何而幽嗎？”

“憑了它的香吧。”說著，我深深吮了口花香，笑道，“幽蘭的清香，與眾不同。”

“不是。”外婆語重心長地感嘆，“幽蘭幽在根莖，根莖特別粗壯，比葉片還寬，深扎深打……”外婆的聲音和語氣令我一震，我久久地望著外婆。

多年后，我才明白，年少時養在閨房繡閣的外婆，在父母雙亡，家中無男兒可依靠，備受家族歧視和打壓下，氣節不泯，果斷地帶著三個年幼的妹妹，嫁入這鄉野山間，開啟另一種生活。即便經歷了種種磨難，外婆始終以一顆歡喜之心融入生活，照顧親人，不僅將妹妹們撫養成人，自己也生兒育女，家庭幸福。她不懼命運的挑戰，令人欽佩。

在我的記憶中，外婆始終溫柔且堅強。哪怕老了，白發人送黑發人，她唯一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媽媽去世時，一聲號啕大哭后，她又把我們兄妹三人接來莊里撫養。幾十年的光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摸爬滾打在貧瘠的莊稼地里，拾掇著茅屋灶臺。細水長流的日子，除了一坡山花，數株幽蘭，供她在風雨晦暝之時片刻小憩。她所需不多，和莊里的鄉親們和睦相處，與耕種的大地和諧共存，生生不息地為我們創造人情的豐美，生活的溫暖與希望，享受著每一個平凡的日子。正如外婆所說：“我這一輩子，也算十分美滿了！不求家財萬貫，也不求兒女們光宗耀祖，能過上這么安穩的農家生活，也就知足了。”

外婆的豁達與淡然，多么像眼前這株幽蘭，把根系植入泥土，哪怕無人問津，也穩扎穩打，亭亭玉立在這山野深處。哪怕山野寒風凜冽，日子艱難，亦不怨不艾，不飄不搖，兀自挺立，自引芳香。它讓我們深刻體會了生活的真諦，不是來自外界，而是心內有乾坤。

如今，外婆已故去多年，我也離開了小山莊，置身在這川流不息的城市中。但是每次顛沛于欲望，我都會想起外婆的自持與堅韌，宛如一朵清香旖旎的蘭花，開放在我心里，使我腳踏實地。

編輯|龍軻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