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口浪尖上的私董會

2024年3月，參哥（中）與企業家聯盟在少林寺進行禪修活動。圖/受訪者提供

5月最后三天，位于煙臺沿海的五星級酒店房間被一搶而空。在這里，“參哥”為私董會會員組織的“私域流量運營轉化訓練營”開營了，來自全國各地的私董會成員齊聚一堂。

來自上海的劉臻就是私董會的一員，他做的是豪車租賃生意，目前在短視頻平臺上發力，從公域引流到私域，從而轉化變現。上課當天，活動現場座無虛席。劉臻將參哥形容為“人間清醒”，因為參哥親自給學員們上課，并且能夠點出企業的問題所在。

劉臻還眼尖地發現坐在自己周圍的都是老熟人，賣表大戶坐在前面，郵輪大佬就在后面，鑒于今年的市場行情，他們幾個一起大倒苦水，同時也商量著怎么互相導流，支持彼此生意。每個月，煙臺都會有參哥公司組織的關于短視頻的線下訓練營，這些活動面向私董會成員，并且免費。據參哥方面介紹，目前私董會成員超出2000人，這些人找到參哥后，交8萬塊錢加入“組織”，從此享受“終身服務”。

然而，國際私董會偉事達自2010年進入中國，目前在中國的會員只有200多人，費用在20萬元到30萬元一年。偉事達私董會持牌人吳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私董會誕生于1957年，由美國威斯康星州企業家羅伯特·諾斯（Robert Nourse）與其他4位CEO定期的圓桌討論演變而來。私董會的目的是匯集跨行業的企業家群體智慧，解決企業經營管理中的比較復雜而又現實的難題。

吳強指出，疫情期間，知識付費和網紅博主興起，不少人以私董會之名做流量變現，但他們做的事和私董會沒有什么關系。私董會小組不鼓勵組員之間進行商業或投資合作，但如今泛濫流行的私董會成為利用中小企業老板迅速獲得流量、對接生意資源的心理繼而變現的方式。作為傳統私董會的主理人，吳強感受到這股力量的“強大”，但他對這種“跟大咖學一招，快速致富”的可持續性持保留態度，“真正的私董會則是能夠幫助大家實現可持續發展的”。

私董會為何火爆？

5月初，百度原副總裁璩靜講述打工人的短視頻內容在網絡上引發軒然大波。網絡傳言稱，璩靜曾經花費5980元參加了由參哥指導的為期三天的“IP操盤手班”。參哥在一時之間被推向了風口浪尖。他公開回應璩靜確實到過他這兒，但并沒有加入他們的社群。

參哥本名沈文君，1987年出生，山東煙臺人。其團隊提供的資料顯示，他有20年的從商經驗，經歷過易趣、淘寶、天貓、微商、知乎、抖音等電商周期。2019年開始涉足抖音，2020年4月份開啟IP的打造。

在與參哥及其學員的溝通中，5980元的課程被他們稱為“開口課”，只是最初級的IP打造課程。課程體系中，還有8萬元的私董會，198000元的線上陪跑以及200萬元的全案打造等收費項目。當然，其中最受關注的還是私董會。

今年3月底，短視頻平臺就開始了關于開展“厚黑學”“偽成功學”專項治理的公告，其中就包括少數“自媒體”利用普通人想迅速成功的心理，通過開設私董會、培訓班等方式變現。涉及相關行為的自媒體很有可能被下架視頻、取消營利權限等。

私董會為何引發如此大的爭議？面對這個問題，參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抨擊私董會是在抨擊私董會的價格。他表示，很多老板要進入一個新的領域，以短視頻為例，最快速的方式就是找到做得最好的公司花錢買最好的服務，這樣能夠節省精力成本和金錢成本，“我的這群客戶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客戶，他們需要解決的問題也很精準，他們不會為了加一個微信群花8萬塊錢。他們本質上還是要一整套的服務方案，完全不是外界所說的那樣”。

參哥位于山東煙臺的公司辦公區寫有不少標語，其中一處寫著“認真分錢，我們一起走十年！”。攝影/本刊記者 孟倩

3年前，24歲的年輕創業者魏志坤在短視頻平臺上刷到了參哥的內容，當時令他印象最深的是，參哥講述了自己的從商經歷，從一窮二白到抓住風口尤其是短視頻的風口。在一次偶然的線下課程，他見到了參哥，和他溝通后，當即決定加入私董會。第二天他驅車從河南來到了山東，和參哥溝通了兩三個小時。

2018年前后魏志坤就創辦了河南最早的減肥訓練營，當時整個河南也就2家，全國加起來也不超過100家。當短視頻平臺崛起后，他意識到可以通過短視頻來獲客，全國各地的消費者都可以輸送到訓練營減肥。“剛開始做的時候思路不清晰，就是摸索著用手機拍，基于紅利期所以能做出來流量還不錯的賬號，但是流量一直不穩定，忽高忽低。”

此后遭遇了瓶頸期，流量越來越貴，粉絲量始終上不去，“怎樣能做全國市場和放大流量”成為他最想突破的重點。參哥給他列舉了類似模式的公司，比如做收納生意，通過流量獲取訂單再給分公司派單。在內容方面可以利用美女教練、帥哥教練以及超級胖的學員等打造IP。

當時這些觀點很新穎，回到公司后，魏志坤按照參哥的方法一一落地，發現這些確實也是大家想看的東西。魏志坤開始嘗試做矩陣號，打造多個IP，核心要領就是“復制”，不斷地復制，就可以批量化生產內容，流量會迅速上漲。當年，魏志坤的賬號流量穩定下來了，特別是到了冬天這種淡季也能有一兩百學員。

魏志坤也很清楚，經營好企業并非只是說把線上的流量吸引過去就萬事大吉。吸收到的知識和觀點，回到企業里落地還有很長一段距離。“當時我們粉絲最多的賬號，現在一直在掉粉，因為后面教練離職了，賬號也就停掉了。”“目前為止我就參與了參哥這一個私董會，每個季度大家都會聚集在這里，他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分享給大家。”3年來，魏志坤來參與了十多次，按照每次2萬元的對外售價來計算，他認為“很值”。

參哥在采訪中，拆解了私董會8萬的項目組成：一是與他本人兩個小時的面聊，另一個是給老板做一波流量導入，比如拍個認知圈，給老板幾萬、幾十萬的流量，此外，還有系統性的免費課程提供給老板。“我們就是教你怎么做抖音，怎么管理公司，怎么配置人員，我們有一整套SOP流程（標準作業程序）。”

提及此，他甚至覺得自己“掉到了坑里”，畢竟每次線下活動的組織都會有不小的成本。而一次性收費、終身服務，他認為，“這8萬的價格是收費過低了”。

在談及璩靜事件時，參哥表示，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和你見了10分鐘，你回去發表了一些言論，這是我能左右的嗎？”

真正的私董會，永不畢業的小組

“其實就是個名字，很多人歪曲事實，把這個名字無限放大了。”參哥辯稱，8萬的項目可以稱之為綜合服務套包，幫助企業解決做短視頻的技術問題和培訓問題。社群核心還是在做短視頻流量賦能，如果把名字換成短視頻深度服務群，和私董會有什么區別？名字不一樣本質一樣。他的結論是，“現在外界有人在給私董會帶節奏”。

但他也承認，在所提供的服務中和私董會的形式有所重疊，比如幾個人的小型商討會。然而，這種幾個人的商討會實際上也并非真正的私董會。

吳強帶領偉事達006組，赴偉事達馬來西亞會員公司交流。圖/受訪者提供

私人董事會，簡稱為私董會，也稱總裁私董會、總裁私享會，是一種新興的企業家學習、交流與社交模式，一般由咨詢管理機構發起，由資深教練負責運營。其特點在于私密性，只有少數非競爭性行業的企業家參加，且運作保密性強。

私董會在西方成熟的市場經濟國家已有60多年的歷史，有非常成熟的運作模式，歐美等國的許多總裁都擁有自己的私人董事會服務。在美國，私董會成員達到1萬多名，而偉事達在中國目前僅有200多名。

吳強目前是私董會機構偉事達的中國持牌人，十幾年前第一次接觸到私董會。當時他是一名創業者，剛剛經歷了低谷期，從而轉向企業研究。私董會令他意識到，做企業的人很少反思自己，總是在找別人的問題，“所有的問題都是內心的問題”。

令他印象很深刻的事情是，第一次參與私董會時，有一位企業家在收到大家的反饋時，情緒非常激動，拍案而起，離開了會議室，“一個人不承認自己的問題，那種情緒沖突當時令我很震驚”。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在私董會中是如何學習的，吳強反復提到的就是“反求諸己”。

“當大家開始用這種方式看待自己的經歷時，就會發現自己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慢慢地從一些困境中走出來。”他意識到，私董會是一個幫助企業家看待自己，從自身出發去找問題的模型，這種學習模型非常符合領導力發展。

2013年吳強正式加入偉事達，招募第一個小組，這次招募很順利，一個多月就招到了10名企業家。而此前偉事達在中國的第一任教練張偉俊信心滿滿地招募，幾個星期下來沒有進展，有兩次還差點被人從辦公室轟出來。吳強很清楚，雖然招人不難，但是能夠長久地維持小組的運轉并不容易。

“如果只是參加一次會議，他們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如果作為長期成員加入固定小組，很多人是不接受的。”在吳強看來，中國的企業家在選擇學習產品時，還是比較注重“有用”，希望見效快。但偉事達強調的是如何提升內置的自己，如何去看待自己的不足和盲區，這種東西短期內是無法看出效用的。

在國內，偉事達也因地制宜，改變了產品形態。國外的私董會一個月舉辦一次，在國內是兩個月一次，每次是兩天。小組每次都會有兩部分內容，一部分是讓大家回顧一下從上次小組會到今天的工作、健康等情況，會組織打分，還要和大家匯報上次行動承諾的進展。第二部分就是問題處理流程，每個人提出一個問題，然后大家投票選出一兩個問題，對這些問題進行深入討論。

吳強強調，提出問題十分重要，大家也都會通過提問的方式去看這個問題的真相是什么。有的時候，這個問題甚至是十分私密的，涉及與合伙人的關系，與另一半的關系。當經過一段時間后，這個問題又會被重新定義，案主（提出問題的人）就會根據這些建議制定行動方案，下次小組會就要帶著他的成績來。

胡衛東自2013年起就是吳強小組中的一員，他所在的家具行業受房地產帶動正蓬勃發展，每年保持雙位數增長，但是隨著企業規模不斷增大，他在企業管理層面逐漸覺得力不從心，而公司里幾乎沒有和他唱反調或者提出反對意見的人。但是在私董會里，大家都可以直接表達出觀點和看法。胡衛東還記得，他第一次體驗私董會時，還無法按照要求用1分鐘表述清楚自己的問題。

“10年來我沒有缺席過一次小組會，看著很多成員離開，也有很多新成員加入，還有退出又要回來的人。”胡衛東提到，所有的企業家都要經過面試才能進入小組，新來的成員也要被老成員面試和投票后才能加入。兩個月前，該小組有一位“90后”進入，胡衛東說他是全票同意通過的，“我們都覺得他需要幫助，事業處于上升期，還沒遇到大的困難，但是日后會需要我們”。

當問起在私董會十年的收獲是什么，胡衛東認為，組員有些已經是生命共同體了，私董會已經影響到他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認清了自己，讓企業發展得更健康”。

警惕為情緒買單

“幾年前我就認為短視頻平臺是時間黑洞，疫情期間無法在線下進行交易時我就著手做抖音了，隨后就開始不斷有成交。”劉臻非常認可參哥的名言“所有的行業都值得被抖音重復做一遍”。他認為當下的大環境中，抖音是實體老板們一個突破方向，做抖音約等于增長，而增長能解決所有的煩惱。

“現在產品已經高度同質化了，任何行業都極度地卷，卷得一塌糊涂，如果我不做抖音，我和其他的租賃公司沒有什么區別。”劉臻已經深度認同參哥的一些觀點，并且也在執行。

2023年劉臻正式為參哥付費，他解釋，“可以理解為為情緒買單”。當然，他也很清楚地意識到，在私董會中能夠低成本地尋找到自己所需要的資源。

陳毅從事汽車音響改造生意超過20年，一步步走來，從線上吃到不少紅利。2018年他在短視頻賽道上發力，隨便拍一拍視頻就能夠有不錯的成交。但是如今情況不同了，流量越來越貴了，以前那種沒有規劃的拍攝不再能帶來收益，于是他開始下決心做IP。

“黃金兩秒、鉤子、互動。”這些短視頻拍攝的秘訣是陳毅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以前我們就傻乎乎的，拍一臺車，講解一下。”但通過聽課，他不斷復盤改進，如今流量有了起色。

參哥一再對《中國新聞周刊》強調，自己的公司本質上是個MCN公司，九成收入是IP帶來的，私董會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收入。但他認為，私董會帶來的價值非常大，可以看到各種不同的生意形態、商業模式。有好的項目會考慮更深度的合作，比如投資，或者IP打造等。

“如果你的企業需要短視頻服務，我們肯定能幫助你們少走很多彎路。”參哥認為，每個老板都應該具備迎接風口的能力，而當下的風口就是短視頻。在他看來，這是一種純技能性的交付產品，但最終結果如何還是要看個體執行力。

當面對外界“割韭菜”的質疑時，參哥回應，“我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會因為別人罵我，而去和別人對抗。罵的人多了，我就不干了。像私董會這個名字被罵得多了，我就不叫私董會了，我們換一個名字，就叫短視頻深度運營服務。我們做的是短視頻的賦能及操作技巧的交付，沒有過度的承諾，不存在割韭菜這個說法”。

“中國很多中小型企業家希望別人給自己更多交付感的東西，但是又需要一個名頭，因此才有了私董會的大行其道。”經濟學博士后鄧勇兵正在致力于研究中國企業家學習模型，他提到，眼下國內很多博主或者機構大張旗鼓地宣傳私董會，把這個概念炒得很火，然后幾十個人上百個人聚在一起，“這和正規的私董會肯定不是一回事”。

有很多機構會引入私董會的手法作為學習的補充，但核心業務肯定與私董會不一致。在他看來，參哥更多的是顧問的角色。“你問我問題，我回答”，這是一種教學或者灌輸的方式。

而私董會的教練承擔著不同的作用，在偉事達，教練被稱為“老椅子”，哪怕教練不在場，只要那把椅子在，整個小組會就可以運轉起來。教練不是“教你一招就制勝”，而是在行業中摸爬滾打幾十年后做到心中有數來引導成員。在偉事達，教練平均年齡達到了64歲。

錢晟磊進入偉事達私董會的時間并不長，早年他已經拿到管理學博士學位，在他的體驗中，參與私董會能夠與“最熟悉的陌生人”一起成長，聽到一些平常聽不到的真話，這很難能可貴。雖然被人挑戰的時候確實難受，但是只要克服掉直面問題的恐懼就會找到真正的答案。他認為，經營企業要先發展自我，“一號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先解決人的問題，再解決事的問題，才能夠實現長遠的發展”。

錢晟磊的企業也面臨著轉型問題，他也關注著短視頻等新媒體的興起，學習打造IP等新興方式。但他認為，需要警惕的是，學的東西不能馬上動，“在你還沒有學透之前，或者沒有形成自己的一套體系的時候，快速落地到自己的企業實驗是不可取的，很有可能造成巨大的損失。”

鄧勇兵則將現在市面上的各類私董會“流量技法”形容為“外掛”，很多人以為帶了“外掛”就可以實現企業的增長和發展，但外掛很容易過時，并容易被打掉。正確的做法應該是找到企業的引擎，引擎不會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

“中國化了的私董會，是因為一些中小企業主有一點‘懶政的感覺，非常希望通過這種形式來解決自己發展中的問題，替代自己思考和決策，而沒有真正沉下心來思考自身的發展問題，使得私董會形式有一點商業化的變味和降級。”上海財經大學電子商務所執行所長崔麗麗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網絡博主是能說會道還是真有方法論，這需要企業家自己判斷。

她建議創業者和企業家到正規的商學院學習，至少經過機構篩選的老師和學員都更有保障，也算是有個過濾機制。“短視頻領域魚龍混雜，企業家也許會出現錯誤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