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腎移植手術：慈悲還是殘忍？

一只不理解的熊

人類對寵物的情感依戀已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當寵物生病或遭遇意外時，人們不惜代價為它們尋求最好的治療和護理，甚至愿意花費上萬美元給貓買一顆新的腎。

| 1.5萬美元的貓腎 |

我第一次見到16歲的草莓時，它仰面躺著，雙爪懸空。它的肚子被剃得光光的，裸露的粉紅色皮膚上有一條長達幾英寸的黑色縫線。

放射科醫生在它的腹部擠上凝膠，兩名身穿深藍色手術服的獸醫學生輕輕按住它的雙腿——其實沒有必要。草莓太累了，被麻醉了，或者還沒從前一天的手術中緩過來，它沒法抗議。在放射室昏暗的燈光下，它的瞳孔放大，變成了深不見底的黑潭。它慢慢把頭轉向我，又轉過去。它環顧四周，看著它的醫生，似乎在想：“老天爺啊，到底發生了什么，讓我落得如此下場。”

事實是，草莓接受了腎移植手術。佐治亞大學的一個外科小組剃掉了它身上的姜黃色長毛，并在它的腿部和頸部插入導管，為它注射住院期間需要的藥物：麻醉劑、止痛藥、抗生素、血液稀釋劑和免疫抑制劑。然后，一位名叫查德·施密特的外科醫生小心翼翼地沿著它的腹部中線切開，經過兩顆已經停止工作的干癟腎臟，幾乎一直切到腹股溝。接著，他縫入了一個幾小時前剛從一只活體捐獻貓身上取到的健康的新腎臟。

施密特是為數不多的為貓做移植手術的外科醫生之一，因此也是世界上最頂尖的貓腎臟手術專家之一。當他帶著燦爛的笑容第一次和我握手時，我震撼于他那雙布滿老繭的大手完全包住了我的手。但在手術室里，他的手部動作極其精細。他要縫合只有幾毫米寬的動脈和靜脈。他告訴我，這是最困難的部分。捐獻的粉紅色腎臟就位后，施密特縫合了草莓的傷口。和人體移植手術一樣，舊的腎臟可以保留在身體里。接下來就是等待草莓醒來撒尿。在做超聲波檢查前，它已經醒來并尿完了。

草莓并不理解這些，或者說，任何一只貓都不明白，為什么我們人類堅持把它們帶到獸醫那里，讓陌生人對它們戳戳捅捅。但是，如果不接受移植手術，草莓就會死于腎衰竭，這相當于體內逐漸中毒。其他治療方法可以緩解它的腎病，但無法根治。因此，草莓的主人決定花費1.5萬美元購買一個新腎臟，這是拯救——至少是延長——它生命的最后舉措。

那天，我沒有在醫院見到草莓的主人。草莓手術后至少需要住院一周。貓主人來自全美甚至全球各地，施密特最遠的病患從莫斯科來到佐治亞州阿森斯。由于工作或家庭責任，它們的主人無法一直陪在醫院。草莓的主人在手術前將它送來這里，等它康復后再來接它。

草莓的主人并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出現在一篇關于價值1.5萬美元的腎臟移植手術的文章中。不愿透露姓名的不止她一人。在撰寫這篇報道的過程中，我采訪了十多位貓主人，其中幾位主人不愿公開自家貓的移植手術，但有幾位則樂于甚至渴望分享他們的經歷，但他們有時也會告訴我，家人或熟人對此頗有微詞。“他們不會說‘這車真貴，”一位貓主人表示，“但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說‘你在這貓身上花了不少錢。”

這確實是一大筆錢。幾十年來，美國人在動物護理上的支出總額持續上升，2021年超過340億美元，這表明我們對寵物的看法發生了廣泛的轉變。我們的祖輩可能覺得讓寵物上客廳沙發是一種縱容，更不用說上主人的床了。但隨著人口出生率的下降，寵物已成為人類更親密的伙伴。（在我家，我的貓咪皮特堅持要占據床1/3的面積。）現在，寵物有日托所、醫療保險、葬禮甚至信托基金——如果主人英年早逝的話。這些服務的激增意味著養寵物需要承擔新的義務，就像當父母一樣。

這就是為什么1.5萬美元的腎移植手術會招致評判。對費用感到不舒服就是對寵物地位感到不舒服。關于寵物與我們的關系，仍然沒有合適的描述詞：寵物不只是財產，也不能完全等同于孩子，而是介于兩者之間。我們應該為我們照顧的這些動物付出什么？它們有自己的愿望和意志，卻不一定能表達出來。我們的想法又說明了什么？

| 獸醫學院 |

草莓的腎臟移植手術是在佐治亞大學獸醫學院做的。這是阿森斯市中心外幾英里處一個龐大的醫療綜合體。我對它的第一印象是，看起來很像人類的醫院。不過，這里偶爾會看到一些不尋常的事情：人行道上赫然出現一坨馬糞，一只金毛獵犬在玻璃中庭里奔跑。

1946年，佐治亞大學獸醫學院成立時，和當時所有獸醫學校一樣，其重點是培養學生照顧農場動物。學院的大型動物系仍在為家畜提供服務。我在那里采訪時，一頭豬正在接受手術，一匹小馬駒正在接受核磁共振檢查。近幾十年來，學院已將重點轉向小型動物，也就是寵物。如今的獸醫學生畢業后大多會去治療貓狗。佐治亞大學獸醫學院接診的動物中，狗占的比例最大，其次是貓。偶爾也有少見的寵物。幾年前，一名獸醫從一條昂貴的錦鯉身上切除了一個脂肪瘤，在手術過程中一直往魚鰓上澆水。

這所教學醫院的布局體現了獸醫護理學科的發展。醫院分為多個科室：心臟病科、皮膚科、骨科、腫瘤科、眼科等等。上世紀90年代末，施密特還是這里的一名學生時，也在這些科室輪轉過。之后，他有過兩次外科實習，又在威斯康星大學接受了住院醫師培訓，在那里，他學會了如何操作腎臟移植手術——這條高級培訓和專業化的軌跡與人類醫學并無二致。佐治亞大學還有專做人工髖關節置換術和腹腔鏡微創手術的獸醫。

貓尤其受益于獸醫水平的提高。“在我小時候，人們會問：‘為什么要帶貓去看獸醫？如果你的貓生病了，再養一只不就行了？”非營利組織“每只貓健康基金會”的前會長德魯·魏格納說。貓在室外生活，來來去去。即使上世紀80年代末他在亞特蘭大開設貓診所時，別人都覺得給貓看病這件事“既滑稽又瘋狂”。其實，那時貓已經開始在室內生活了。身體上親近了，情感上就親密了。于是，魏格納的診所業務蒸蒸日上。

在佐治亞大學獸醫學院腫瘤科，當寵物結束化療時，醫護人員會按照人類癌癥病房的傳統，敲響慶祝的鐘聲。魏格納說，在上世紀60年代，你的貓不可能接受化療，它甚至不會被診斷出患有癌癥。一只生病的貓更有可能的結局是自生自滅。然而，現在的貓主人可以帶貓去做活組織檢查、X光和超聲，然后接受化療、放療和免疫療法。選擇范圍很廣，花費金額也很可觀。你可以不遺余力地治療生病的寵物，但到底應該花多少錢卻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

不過，在所有這些治療方案中，貓腎移植術存在一個獨特的倫理難題——移植的腎臟必須來自另一只貓。

| 貓的命運 |

即使對貓主人來說，腎臟移植也充滿爭議。一位貓主人告訴我，她在一個為患有慢性腎病的寵物建立的社群里被其他貓主人稱為“偷腎者”。在英國，皇家獸醫外科學院明確反對在移植手術中使用活體貓，認為這種手術會給動物帶來痛苦和不適，卻不會帶來任何益處。畢竟，貓不能同意捐獻腎臟。

當然，捐獻器官的貓不會被殺死。和人類一樣 ，貓只有一個腎臟也可以存活下去。上世紀80年代，克萊爾·格雷戈里和他在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的同事開創了貓腎移植手術，他要求貓主人一定要收養捐贈器官的貓——這是美國具備貓腎移植手術資質的醫院一直堅持的政策。其他類型的器官移植手術都沒有在貓身上做過，因為會導致捐獻貓死亡，我采訪過的獸醫和倫理學家普遍譴責這一點。（格雷戈里最開始嘗試在狗身上操作腎移植手術，但狗的免疫系統異常敏感，導致出現排異反應。）

給草莓捐獻腎臟的貓是一只一歲大的雄性虎斑貓，下巴是白色的。手術后的第二天早上，它已經開始活動，到處讓人摸摸它的下巴。捐獻器官的貓年輕健康，往往比年老多病的患病貓恢復得更快。幾天后，它就可以和草莓的主人一起回家了。

它注定是一只實驗室的貓。佐治亞大學從一個專門為醫學用途提供貓的貓舍買下它。印在它耳朵上的數字證明了它曾經的“街貓”命運。威斯康星大學也購買研究用貓作為腎臟捐獻貓。美國第三家做貓腎移植手術的醫院，也是規模最大的一家在賓夕法尼亞大學，這里飼養了一批來自收容所的捐獻貓。

非營利組織世界動物聯合會的首席執行官詹姆斯·耶茨表示，“捐獻貓不會從移植手術中獲得任何好處”的說法比較一概而論。他曾撰文探討這些手術的倫理問題。如果這些貓沒有被選為捐獻貓，它們很可能會在實驗室或收容所度過余生。失去一顆腎臟確實有風險，也會帶來許多痛苦和不適。但大多數捐獻貓是健康長壽的，很多貓在主人的精心照料下過上了非常舒適的生活。外科醫生施密特告訴我，有一只患病貓在移植手術前死于心臟衰竭，但貓主人還是決定收養捐獻貓；還有一位貓主人詢問了醫院里籠子的具體尺寸，以便為捐獻貓建造一個同樣大小的住所，讓它更快適應家里的生活。

從某種程度上說，腎臟移植手術暴露了人類對待動物的兩個極端。在美國，貓可以是盡情享用牧場雞肉的寵物，也可以是被故意感染病原體的實驗對象，或是被安樂死的遺棄動物。僅僅是因為運氣，兩只貓就面臨不同的命運。但是，只要付出一個腎臟的代價，一只野貓就能成為受到寵愛的人類伙伴。

| 竭盡全力 |

2022年夏天，我拜訪了自稱“貓女士”的凱西·菲比洛。她的黑貓班柯于2019年在佐治亞大學接受了腎移植手術。她家在奧斯汀郊外，看起來和得克薩斯州眾多米色小區內的米色房子一樣，但當我看到一塊門牌上寫著“這里歡迎黑貓”時，我就知道是這兒了。凱西和她的丈夫泰勒幾個月前剛剛搬進來。他們自己裝修了房子，其中一個目的就是容納他們的動物家人。班柯住在寬敞的主人套房里，因為它需要服用免疫抑制劑，所以菲比洛夫婦想把它和其他動物分開。年紀最大的貓比亞在樓上有一間專門為它增加的臥室和浴室。他們的狗喬治和捐獻貓夏洛克可以在家里其他地方自由活動。它倆成了最好的朋友。

夏洛克是白爪沙色虎斑貓。凱西開門時，它正躺在廚房的桌子上玩玩具。它的耳朵上也印著數字，它的肚皮上看不出手術留下的疤痕。我撓了撓它的頭，它立刻開始打呼嚕。我和凱西走到餐桌旁時，喬治也跟了過來，后面跟著夏洛克。凱西告訴我，她在印第安納州農村和貓一起長大。大學畢業后，她收養了病懨懨的花貓比亞，用奶瓶喂養它，讓它恢復了健康。后來，她的獸醫告訴她有一只黑色的小貓需要一個家。那就是班柯。比亞和班柯是凱西20多歲居無定所的生活中的兩個常量，它們陪伴她度過了糟糕的日子，她認識它們比認識她丈夫還久。

2019年春天，班柯大約八歲的時候，獸醫在例行檢查時發現它腎臟腫脹。超聲檢查顯示，它的腎臟布滿了囊腫。它被確診為多囊腎，一種無法治愈的遺傳性疾病。凱西可以為它提供舒適的護理，但無法阻止囊腫最終侵占它的腎臟。它活不了多久了。

但還有最后一個選擇：腎移植。凱西被介紹給了另一名獸醫梅萊娜·麥克盧爾，她自己的貓就做過移植手術。麥克盧爾坦率地講述了手術的過程。她的貓做了第二次手術來處理并發癥，還做了大量的血液檢查和后續檢查，以調整防止排異反應的免疫抑制劑的劑量。藥物有副作用。麥克盧爾告訴我：“它連續腹瀉了四個月。”她的貓最終恢復了往日的健康，但余生需要每天服用兩次免疫抑制劑。“我必須每 12 個小時給它喂一次藥，否則它就會死。”

菲比洛夫婦慢慢地消化了這些信息。當時他們正處于一個特別艱難的時刻。凱西患有焦慮癥和抑郁癥，在班柯確診之前，她的工作壓力就已經讓她陷入了情緒漩渦。與失去班柯相比，術后護理所帶來的生活方式的徹底改變似乎沒有那么令人生畏。而且他們負擔得起手術費，泰勒剛剛在一家科技公司找到一份新工作，拿到了簽字費。但他們仍然很苦惱。“我們到底是讓班柯的生活變得更好還是更糟了？”凱西想。比亞是一只需要服用抗焦慮藥的神經質貓咪，相比之下，班柯似乎真的很喜歡和人類在一起，它喜歡擁抱，喜歡玩耍，享受生活，它一定想活下去。手術值得一試。

當我終于見到班柯時，我更加理解了為什么菲比洛夫婦會如此執著。它是一只莊嚴高貴的貓，有著煙黑色的鬃毛和金色的眼睛。它泰然沉著，保留了野生動物的氣質，仿佛得到它的注意是你莫大的榮幸。我想，這就是這種貓的魅力所在。人類馴養的狗會盡職盡責地回應我們的每個要求，而貓卻保留了獨立的特質和野性的氣息。“看。”凱西打開主臥門，躺在床上，伸出雙臂。班柯撲進她懷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班柯對凱西神奇的安撫能力說服了泰勒同意進行移植手術。心情不好的時候，凱西躺下來，班柯就會來到她身邊。

班柯是一只情緒平穩的貓，這也是腎移植手術的一個重要考慮因素。討厭獸醫、討厭吃藥或討厭坐車的貓——如果你了解貓，你就會知道很多貓都這樣——無法忍受長期住院和每天兩次服藥。班柯的晚間用藥時間到了，我看著泰勒隨手將一粒液體膠囊塞進它嘴里，然后它信步前去用餐了。

然而到了秋天，班柯的健康狀況再度急劇惡化。一開始，他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敗血癥？癌癥？一名急診獸醫推薦安樂死。如果是癌癥，凱西不確定班柯能否撐過化療。

結果發現，班柯的肝臟上有囊腫，獸醫麥克盧爾向凱西保證，這可以通過手術治療，但自從腎移植手術后，班柯的病情時好時壞。凱西告訴我，如果班柯大限已至，她現在會平靜接受。她不想做任何延長但不改善班柯生命質量的事情。“我不想做自私的事。”她告訴我，“為寵物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和自私自利之間只有一線之隔。”

| 情感依戀 |

我采訪過的那些貓咪接受了腎移植手術的主人幾乎都向我強調，他們的貓很特別——特別通人性、特別忠誠。許多人養了不止一只貓，但接受移植的那只是獨一無二的。

大多數貓主人的經濟狀況都不錯，有能力一次付清手術費用。他們許多人有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大多數人沒有孩子。但也有人付不起手術費。我采訪過的一位貓主人發起眾籌活動為她的貓做移植手術，但沒有籌到足夠的錢，她的貓死于腎衰竭。

另一位主人用買房的錢支付手術費用。2015年，紐約布法羅的考古學家安德烈·貢西爾動用了他和妻子為買房攢的首付。他并不覺得這是一種犧牲。他說，他對奧吉的感情和對人類的感情一樣強烈，甚至更強烈。“貓狗的靈魂中沒有天生的壞，”他說，“它們永遠不會變得刻薄或奸詐。它們不會傷害你。”心理學家約翰·阿徹寫道，寵物“為人們提供了一種無條件的愛慕關系，而這種關系是他們在與其他人交往時得不到的”。金錢也許買不到幸福，但可以推遲這種關系的結束。

“你去買車，去旅行，”另一位貓主人杰森·馬修斯說，“而我要去拯救我最好的朋友。”我采訪的幾位貓主人反問道，花幾萬美元養貓和花幾萬美元購買沒人需要的奢侈品有什么區別？社會上對這兩件事的看法是不同的。在美國，人們不假思索地接受物質享受，卻不接受與動物建立深厚情感紐帶的渴望。

詹姆斯·瑟普爾在其1986年出版的關于人與動物關系的經典論著《與動物為伴》中寫道：“有一種模糊的觀念認為，對動物展現感情是奇怪、反常或浪費的。”寵物地位的上升令人懷疑社會上出現了某種新的道德敗壞的現象。

瑟普爾認為，英語世界飼養寵物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中世紀的英國，當時貴族夫人小姐流行養寵物狗。對于其他人來說，家畜依然只具備實用價值：牛耕地、豬被吃、貓捉老鼠。寵物狗太小，做不了任何事情，但貴婦們喜歡它們。16世紀，蘇格蘭女王瑪麗有一群小狗，她給它們穿上藍色天鵝絨套裝。一本當時的英國歷史書揶揄地把寵物狗稱為“消磨時間的愚蠢玩物”，說它們“把人們的注意力從更有價值的事情上奪走”。

后來，日益壯大的中產階級也開始養寵物，但寵物可能從未完全擺脫與貴族相關的輕浮感。20世紀，報紙報道了一些轟動的新聞，比如，一位百萬女富豪花費8000英鎊為她的愛犬買下一趟航班的整個商務艙。富豪溺愛寵物的故事似乎指出了過于關心動物的陰暗面：對受難的人類同胞無動于衷。這些錢能拯救多少饑餓的孤兒？把寵物當作人類對待會觸動人們的某根神經。

當瑟普爾將目光投向英語世界之外時，動物與人類相伴的歷史就更加復雜了。在世界各地的土著社會中，關于人與動物之間強烈情感紐帶的故事比比皆是。在澳大利亞，原住民飼養的幼犬睡在他們的茅屋里。“他像撫摸孩子一樣撫摸它，吃掉它身上的跳蚤，親吻它的鼻子。”一位19世紀的編年史作者如此描寫一個飼養澳洲野犬的男人。巴西的卡拉帕洛人養鳥，在鳥死后將之埋葬在房屋附近。在許多文化中，婦女用乳汁喂養小動物并不罕見：小狗、小猴、小豬、小鹿甚至小熊。在哥倫比亞的亞馬孫河流域，婦女給小狗喂奶，把香蕉嚼碎喂養鸚鵡，就像喂養人類嬰兒一樣。

換句話說，對動物的情感依戀完全不是墮落的現代西方人的發明。相反，瑟普爾認為，覺得賦予動物人性是“奇怪、反常或浪費感情的”才是現代西方社會的發明——具體來說，這是為了使大規模剝削和屠殺其他動物（如牛、豬、雞）的行為正當化。我們怎么能寵愛一些動物，而殘忍地對待另一些動物呢？瑟普爾認為，解決這一矛盾“最不痛苦的方法”就是貶低與寵物的情感關系。

瑟普爾告訴我，在人類歷史長河中，把動物人格化或將人性本能投射到動物身上并不罕見。幾個世紀以來，人類對寵物投入的物質寵愛逐漸增加。走進一家寵物店，你會看到玩具、床、噴泉、推車、人類可食用級別的食物、嗅聞墊、防雨夾克、牙膠、圍欄、維生素、監視器、鎮靜項圈、牙刷、尿布和生日禮物套裝。但是，錢到底能買到多少東西？這個令人憂心的問題在寵物護理的生死抉擇中最為凸顯。

| 動物醫學倫理難題 |

獸醫們也經常糾結于應當為寵物做到什么程度。最近的一項研究顯示，美國近500名獸醫中有98.5%表示，寵物主人曾要求他們為垂死的動物提供徒勞的護理。“我在重癥監護室和姑息治療部門當獸醫時，這幾乎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項研究的作者之一、哈佛大學臨床獸醫學家和生物倫理學家麗莎·摩西說。她經常看到患有晚期轉移性癌癥的狗，它們的主人希望再接受一輪化療；以及患有心力衰竭的貓一次又一次地被注射鎮靜劑，以從肺部暫時抽出積液。“我們的醫護人員簡直要瘋了，因為他們不想為了多爭取幾天時間而一直這樣做。”

該研究第一作者、康奈爾大學獸醫學院的內森·彼得森說，提供無用護理是為了主人，而非寵物本身。由于醫學的進步，“能為寵物做什么”和“什么對寵物最有利”之間產生了差別。

對此，人們的態度既不是一致的，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在威斯康星大學開展腎移植手術的羅伯特·哈迪告訴我，上世紀90年代末，他在英國執業時，驚訝地發現英國的風氣和美國大不相同。“人們真的很愛自己的寵物，大多數寵物實際上是有保險的。”所以費用并不是主要問題。不過，一些主人在寵物有可能恢復的情況下還是拒絕做手術。“比如，我們可以治好骨折，默認的回應常常是‘我不想讓它經歷那些。這是不同的文化心態。”

讓患者承受多少痛苦也是人類醫學中的永恒問題，但哈佛大學的摩西指出了一個根本區別：獸醫接受的訓練是將安樂死視為一種結束病痛的人道方式，而醫生則不然。對獸醫來說，延遲安樂死就是延長受難時間。“獸醫之所以成為獸醫，是因為他們不能容忍動物受難。”她說，“我們希望減輕這種痛苦，這是我們誓言的一部分。”她認為，這種持續的道德困擾是導致獸醫職業倦怠的一個重要原因。獸醫行業的人員流動率遠高于人類醫學，自殺率也很高：女獸醫自殺的幾率是普通人的3.5倍，男獸醫自殺的幾率約為普通人的兩倍。太多人離開這個行業，一些急診動物醫院不得不縮減工作時間，將患者拒之門外。

獸醫們還要經常面對寵物主人付不起手術費的情況。康奈爾大學的彼得森說，近年來，許多寵物診所進行了整合，大型診所更有可能擁有昂貴的手術設備，如核磁共振成像、腹腔鏡和激光治療儀。過去，寵物主人可能在一家小型診所用盡所有辦法，知道自己已經盡了全力；而現在，獸醫可能建議他們再給寵物做一次掃描、一次檢查、一次手術——同時賬單越堆越高。這確實意味著更好的醫療服務，但前提是你有支付能力。很多獸醫告訴我，聽到費用時，痛苦的主人會大發雷霆。“他們的期望有時不切實際，”羅得島州的一位獸醫說，“他們希望不花一分錢就讓寵物得到治療。”

即使在美國，人類急診室也不會在為瀕臨死亡的人做手術前索要押金。我們普遍接受人類生命神圣不可侵犯，這意味著人類醫學至少有一些保障措施，在治病救人時不計成本。但獸醫護理并非如此。寵物的生命不是權利，但它真的應該是一種純粹的消費品嗎？答案可能取決于你對寵物生命神圣性的看法。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