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智羿 胡悅
摘 要:以虛擬貨幣這一網絡新興產物為對象的犯罪近年來層出不窮,因此如何確定虛擬貨幣的法律性質,就成為刑事司法適用的基本問題。虛擬貨幣能夠解釋為我國刑法意義上的“財產”,財產是其本質意義上的法律屬性。以計算機犯罪規制非法獲取虛擬貨幣行為存在明顯的弊端,以財產犯罪進行規制則符合虛擬貨幣的屬性。對非法獲取虛擬貨幣的犯罪適用財產犯罪罪名既具備法律依據,又能更全面地保護被害人的財產利益。在犯罪數額的認定上應參考犯罪行為發生日的市場交易均價。
關鍵詞:虛擬貨幣 財產犯 非法獲取
中圖分類號:F82;DF438.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914(2024)06-055-03
一、問題的提出
虛擬貨幣作為網絡時代的新興產物,其典型代表“比特幣”被公眾所熟知,近年來,虛擬貨幣的使用場景更加多樣化,也衍生出相關犯罪。筆者以“虛擬財產”為關鍵詞搜索已生效裁判文書,獲得113份刑事判決書;進一步統計分析可得,針對非法獲取虛擬財產的行為,司法機關主要以財產犯罪和計算機犯罪進行規制,可見對非法獲取虛擬貨幣行為的認定在實踐中存在分歧。行為本質上均是盜竊行為,但不同法院適用不同性質罪名,這反映出該類行為的認定標準亟需統一。故而應當分析虛擬貨幣的法律屬性、探究非法獲取虛擬貨幣行為的性質,形成一致的認定標準。
二、虛擬貨幣法律屬性
(一)虛擬貨幣含義及現有價值分析
“虛擬”與“現實”相對,虛擬貨幣是一種點對點加密的數字交易工具,其主要特征是使用加密、分布式賬戶或類似技術,以數字形式存在并在世界范圍內流通。[1]
虛擬貨幣不具有法償性。有學者認為虛擬貨幣的價值是成本的折射,即虛擬貨幣價值源于“挖礦”時投入的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其價值一方面取決于買賣雙方的共識;另一方面取決于市場交易量。出于投資等目的,人們認可虛擬貨幣并購入或售出,虛擬貨幣市場交易的繁榮也催生其價值上漲。
(二)虛擬貨幣法律屬性爭議
虛擬貨幣的法律屬性認定直接關乎如何選擇和適用罪名。針對虛擬貨幣法律屬性,當前存在“商品說”“數據說”“貨幣說”“證券說”和“財產說”五種學說。
“商品說”認為虛擬貨幣具有商品的價值和使用價值,其實質是由勞動形成的能夠在市場流通的商品。2013年中國人民銀行、工信部等多部門聯合下發了《關于防范比特幣風險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其中將比特幣定性為“虛擬商品”。“商品說”的支持者認為其觀點得到了官方的背書。[2]“數據說”認為虛擬貨幣是由計算機產生的電子數據,應當參照數據的性質確定罪名。[3]司法實踐中部分判決已經采取“數據說”的立場。“貨幣說”認為虛擬貨幣是完全意義上的貨幣。[4]其自身具有價值且可以在較大范圍內流通,且具有巨大的發展空間和市場活力,有成為貨幣的潛在資質。[5]“證券說”認為虛擬貨幣與有價證券性質相似,都能夠證明持有人擁有一定的財產權利且能夠流通,可視為金融衍生工具的一種。[6]“財產說”認為虛擬貨幣與傳統貨幣一樣,不僅具有價值、可以流通,只是與傳統貨幣存在時空和形態的不同,財物性和利益性層面沒有區別。[7]
筆者認為,“商品說”側重的是虛擬貨幣的經濟學屬性,并不是對法律屬性的描述。“數據說”的定性不夠準確,沒有揭示虛擬貨幣的本質屬性①,此歸類過于籠統。而在《通知》中已經明確“比特幣并非貨幣”的前提下,“貨幣說”沒有立身的根基。至于“證券說”,虛擬貨幣雖具有一定的證券屬性但并未被我國《證券法》所承認,在流通過程中其也不作為證券流通。“財產說”能夠觸及虛擬貨幣的實質,故下文將對“財產說”進行深入分析。
(三)虛擬貨幣財產屬性之提倡
虛擬貨幣的法律屬性應當為財產,首先對于刑法中“財產”與“財物”的關系進行分析。我國《刑法》中同時使用了“財產”和“財物”:在分則第五章規定了“侵犯財產罪”,在搶劫罪等罪名中使用的表述是“財物”。根據《刑法》第92條②,“財產”應涵蓋財物及財產性利益,狹義上的“財物”又涵蓋了貨幣和有形物品。一些學者認為“財物”不僅包括有形物和財產性的利益,還包括其他應受刑法保護的財產。[8]因此將虛擬貨幣作為“財物”理解并進行后續的定罪量刑沒有超出刑法用語本身的含義。[9]
一方面,立法者在章節名中使用“財產”一詞,立法原意在于將刑法作為保護公私財產的最后手段;從類罪與個罪所具有的體系性來看,“財物”應當具有與類罪中“財產”相同的含義。且二者均具備管理可能性、轉移可能性和價值性。[10]另一方面,從解釋論來看,需要對財產和財物做符合時代的理解和解釋以更好應對各種具有復雜案情的新型犯罪。現行刑法制定時立法者無法預料未來會出現形式多樣的財產性利益,故而依據當今的時代背景應當認為“財物”可以解釋為“財產”。[11]
綜上所述,虛擬貨幣的法律屬性應為財產。鑒于比特幣能為相關各方帶來實質性的利益,因此即使不將其視作貨幣也不會妨礙將比特幣視為財產并進一步對其保護③。
三、非法獲取虛擬貨幣行為的刑法定性
(一)以計算機犯罪規制的不合理性
為應對新興網絡犯罪,《刑法修正案(七)》與《刑法修正案(九)》設立并完善了對計算機犯罪的規制。近年來部分人民法院將虛擬貨幣定性為電子數據,選擇以“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罪”和“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打擊相關犯罪。但將虛擬貨幣視作“電子數據”,以計算機犯罪規制非法獲取虛擬貨幣行為依舊存在弊端。
如此認定的弊端首先體現在計算機犯罪所規定的行為方式上。司法實踐中除盜竊虛擬貨幣需要借助計算機,采用搶劫、詐騙、敲詐勒索等其他非法獲取方式的被告人往往不需要觸碰計算機。而針對盜竊虛擬貨幣的行為,成立該罪以“侵入計算機信息系統”或者“采用其他技術手段”為客觀要件。但非法取得虛擬貨幣的大量被告人通常使用的手段是以合法獲取的賬號和密碼轉移被害人持有的虛擬貨幣,或者對存儲虛擬貨幣的硬盤等設備進行獲取。此時不符合該罪的客觀構成要件,不能適用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罪。
其次從量刑上來看,該認定不符合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相比于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罪的7年有期徒刑,盜竊罪的法定最高刑是無期徒刑。鑒于虛擬貨幣的價值可能有劇烈波動,在被告人非法獲取大量虛擬貨幣的情況下,若認定為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罪,該處罰顯然與行為的法益侵害程度不符。且該罪構成要件在行為方式和犯罪對象范圍的設置上不合理,有淪為新“口袋罪”的嫌疑。在行為方式上,第286條第1款和第3款除了規定刪除、修改等具體行為,還增加了“影響計算機系統正常運行”這一“入罪門檻”,而第2款沒有做同樣規定;④對于第3款規定的“后果嚴重”,依據相關司法解釋,第2款中的“后果嚴重”除了要達到“軟件或者硬件不能正常運行”的程度以外,“違法所得”等也是影響定罪的因素;隨著互聯網技術的發展,行為方式設置的缺陷可能導致入罪范圍被不當擴大。在犯罪對象的范圍上,第2款中的“數據”和“應用程序”極易被擴大解釋,犯罪對象范圍設置的缺陷也使該罪的適用范圍有被不當擴大的風險,因此應當對構成要件做限縮解釋。[11]
最后,適用計算機犯罪最大的弊端在于其刑罰中沒有設置罰金刑。被告人非法獲取虛擬貨幣的動機通常是經濟利益,相比于自由刑,罰金刑對這類犯罪人更能起到威懾作用。同時,刑法設立計算機類犯罪的目的是維護網絡空間的秩序和安全,而非法獲取虛擬貨幣行為侵害的是他人的財產權益,因此以財產犯罪規制更為適宜。[12]
(二)以財產犯罪規制的合理性
在承認虛擬貨幣法律屬性為財產的背景下,以財產犯罪進行規制就成為了應然選擇。
首先,以財產犯罪進行規制存在法律依據。在非法獲取虛擬貨幣行為中計算機只是犯罪手段,本質上仍是傳統犯罪。依據《刑法》第287條⑤,利用計算機手段進行的傳統犯罪,按照刑法中已有的規定定罪量刑。特殊之處僅僅是需要結合網絡背景選擇適用的罪名與刑罰。[13]其次,以財產犯罪進行規制符合犯罪構成要件。從客體來看,非法獲取虛擬貨幣的行為是對被害人財產權的侵犯,而財產權正是財產類犯罪所要保護的法益;主觀上行為人以非法獲得虛擬貨幣的經濟價值為犯罪目標,這與財產犯罪的主觀要件要求是一致的;在被害人樸素的法感情中,也認同自己遭受的是財產損失而非數據損失。同時,侵犯財產犯罪章節下設置的個罪體系比較完整,能夠涵蓋大部分非法獲取虛擬貨幣的行為方式。最后,以財產犯罪進行規制能夠全面保護被害人權利。若認為虛擬貨幣屬于數據并適用計算機犯罪,被害人就無法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一般認為,數據屬性下被害人損失的虛擬貨幣不屬于“物質損失”,于是實務中常常出現不能全部退還的情形⑥。可見若不適用財產類犯罪,被害人財產權益很難在缺乏法律明確依據時得到保護。此外,從個案的判決書來看,針對以搶劫、敲詐勒索方式非法獲取虛擬貨幣的行為,不同地區、不同層級的人民法院均適用侵犯財產類罪名判處。
綜上所述,以財產犯罪規制非法獲取虛擬貨幣行為是合理的。
(三)犯罪數額的認定
確定適用財產犯罪后,則要進一步探討犯罪數額的認定問題,這關系到對被告人的量刑。當前我國刑法學界針對虛擬貨幣犯罪數額的認定方法,主要有以下四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可以參考刑法中對違禁品的處理方法,根據“情節嚴重”的程度進行量刑。[14]第二種觀點認為,應將被害人在購買虛擬貨幣時支付的對價作為認定犯罪數額的依據。[15]第三種觀點則主張,只有對被害人為了獲取虛擬貨幣所付出的成本和他們承受的經濟損失進行衡量后,才能對犯罪數額進行計算。[16]第四種觀點主張應依據被害人存儲虛擬貨幣的不同途徑來進行區分:當虛擬貨幣儲存在交易平臺賬戶中,犯罪數額以交易平臺顯示的流水信息為準;當虛擬貨幣存儲在被害人的私人電子錢包中,犯罪數額以市場交易價格和銷贓價格綜合認定。[17]
筆者認為上述四種觀點均存在不合理之處。第一種觀點將虛擬貨幣類同于違禁品,但是虛擬貨幣與毒品等違禁品受到的管控程度不同,兩者本質上不同。且將“情節嚴重”作為量刑標準在實務中的可操作性也不強。第二種觀點只適用于被害人購買虛擬貨幣的場合,忽視了被害人可以通過“挖礦”、獲得贈與等方式獲取虛擬貨幣,不具有普適性。第三種觀點的闡釋比較模糊,對被害人損失以市場交易均價為標準還是以案件開庭審理當日的價格為標準?其次仍然存在如何具體“綜合考慮”成本與損失等問題。第四種觀點較為新穎,但是在該假設情形下,犯罪數額的計算難免會出現混亂。
筆者認為,在認定非法獲取虛擬貨幣行為獲得的犯罪數額時,應當以犯罪行為發生當日的市場交易平均價格作為標準。一是虛擬貨幣的價格會實時波動,選擇犯罪行為發生日這一時間點,既參考了刑法溯及力中“適用行為時的法律”,又能體現行為人的主觀意志,符合主客觀相一致的要求。[11]二是相比于“情節嚴重”、成本價或者銷贓價,犯罪行為發生日的市場均價已經固定,認定簡單有據能夠加快案件審理,節約司法資源。
四、結語
萬物互聯時代下,虛擬貨幣不僅走進了大眾視野,其價值也逐漸得到大眾的認可,由此衍生出非法獲取虛擬貨幣犯罪行為。虛擬貨幣的法律屬性應當被認定為“財產”,相應地應當以財產犯罪進行規制而不應以計算機犯罪進行規制。對財產犯罪量刑至關重要的犯罪數額認定,參考犯罪行為發生日的市場交易均價為標準是合理的選擇。
[基金項目:中南財經政法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的限縮適用研究”(202310711)。]
注釋:
①根據《網絡安全法》第76條,網絡數據包含的對象將越來越多,將虛擬貨幣歸于數據是十分籠統的。
②《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92條:“本法所稱公民私人所有的財產,是指下列財產:(一)公民的合法收入、儲蓄、房屋和其他生活資料;(二)依法歸個人、家庭所有的生產資料;(三)個體戶和私營企業的合法財產;(四)依法歸個人所有的股份、股票、債券和其他財產。”
③參見《中國首例比特幣仲裁案——一錘定音比特幣之財產屬性》,https://www.lexology.com/library/detail.aspx?g=2c733a4c-2ca1-4d5
7-b327-c79738e2f403。
④《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286條:“違反國家規定,對計算機信息系統功能進行刪除、修改、增加、干擾,造成計算機信息系統不能正常運行,后果嚴重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后果特別嚴重的,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違反國家規定,對計算機信息系統中存儲、處理或者傳輸的數據和應用程序進行刪除、修改、增加的操作,后果嚴重的,依照前款的規定處罰。故意制作、傳播計算機病毒等破壞性程序,影響計算機系統正常運行,后果嚴重的,依照第一款的規定處罰。單位犯前三款罪的,對單位判處罰金,并對其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依照第一款的規定處罰。”
⑤《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287條。
⑥《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訴訟法>的解釋》第175條:“被害人因人身權利受到犯罪侵犯或者財物被犯罪分子毀壞而遭受物質損失的,有權在刑事訴訟過程中提起附帶民事訴訟;被害人死亡或者喪失行為能力的,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有權(下轉第58頁)(上接第56頁)提起附帶民事訴訟。因受到犯罪侵犯,提起附帶民事訴訟或者單獨提起民事訴訟要求賠償精神損失的,人民法院一般不予受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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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第一作者:徐智羿(2000—),女,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2022級碩士研究生,刑法學專業,研究方向為中國刑法學;通訊作者:胡悅(2003—),女,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學院。]
(責編:若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