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部的多元關系

“辛亥革命提出的‘家庭革命’以及新文化運動所掀起的‘個體主義’與‘家庭主義’之對立都深刻地改變了現代中國的家庭結構、觀念與互動模式，其余波可以說一直延續到了當下。諸如‘不婚族’‘兩頭婚’等現象的涌現，以及由此引發的討論爭議在說明我們依然處于一個‘后家庭革命’的時代，現代中國人依然在一條崎嶇徘徊的路上探索著自身的家庭之道?！保ㄗ⑨?）

作為個體的人與整體的社會系統之間的存在， “ 家” / “ 家庭” 在不同的維度中又對各自不同的面向生成了不同的影響： 在“ 家” / “ 家庭”與社會系統之間的相互關系層面里，“ 家” / “ 家庭” 是社會系統在發展與變化過程中的具體“標本”；而在“家”/“家庭”和具體個人之間的相互關系層面中，“家”和“家庭”的狀態會對具體的個人產生重要的影響，其中，親密關系是“家”/“家庭”關系中的具體內容，其包含了夫妻（性別）、親子（代際）等多重關系——家庭， 歷來都被視作一個由夫妻之間、父母與孩子之間的相互關系構成的具體系統，也是由婚姻關系或者親緣關系、生活的共同性、相互的道德責任等聯結成的小群體。而在當下，隨著后工業時代的來臨，“家”/“家庭”中的親密關系也在悄然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家庭規模小型化，家庭結構簡單化，工作與家庭完全分離，男女平等主義的思想大造聲勢，出生率降低，生育與性行為分離，兒童教育和家務勞動社會化，婦女廣泛就業，家庭生活水平提高……”（注釋1）在《家庭照片》（Pictures From Home ）系列作品中， 拉里· 薩爾坦（ L a r r ySultan）用一種虛構與紀實相結合的方式講述了父母在日常生活中的狀態以及彼此之間的關系，并由此引申出對于當時的美國家庭樣貌的探索——“家庭制度被復興的保守派用作鼓舞人心的象征。我想打破這個家庭神話，并展示當我們被成功形象所驅使時會發生什么。我愿意用我的家人來證明這一點?！?/p>

而長久以來，特殊的中國文化也對“家”/“家庭”關系中的親密關系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以夫妻關系為例——這是家庭系統中的重要內容之一，中國傳統的“家”/“家庭”里的夫妻關系是在封建社會的中后期——公元581至960年期間——開始真正形成，其中，“傳統的家庭倫理所規定的夫妻關系準則是：夫妻有別、夫為妻綱、男尊女卑，女子的地位和人權完全被忽視。同時，夫妻關系必須首先服從于家族利益的需要和家長的權威”（注釋1）；但在19世紀末期，隨著外來文明傳入中國，國內的傳統夫妻倫理規范開始受到沖擊，例如：辛亥革命提出了“家庭革命”，其中有相當一部分的內容是關于改變婦女在家庭和社會中的地位的——“反對男尊女卑”“改變婦女歷來依賴于男子的傳統”“培養女子在家庭和社會中的獨立精神”“改良家庭生活”……；新中國成立后，國家還從政策、法律以及道德等層面上肯定和提升了女性在“家”/“家庭”里的地位——1950年，中國通過了第一部婚姻法，其規定“廢除包辦強迫、男尊女卑、漠視子女利益的封建主義婚姻制度。實行男女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權利平等，保護婦女和子女合法權益的新民主主義婚姻制度……”于是，新的夫妻關系開始形成。而當下，隨著文化和經濟的新發展——尤其是“網絡時代”的到來，中國的夫妻關系又發生了新的變化——“在當代中國，核心家庭占了大部分比例，夫妻關系開始成為家庭關系的軸心。同時，在夫妻關系中，夫權漸漸衰退，夫妻對愛情生活的需求提高，婚姻中的精神內容越來越被重視?！保ㄗ⑨?）就像在《實驗性關系》系列作品中，廖逸君便發出了這樣的聲音：“作為女性，我曾經以為我只能愛上一個我崇拜的人，比我更加成熟、年紀稍大、一個保護者、一個良師益友。然后我遇見了我現在的男友，小我五歲的MORO。我理所當然的情侶關系徹底顛倒了。我變成了那個有更多權威和影響力的人。當我把這段新戀情告訴我一個男性朋友后，他說‘你怎么可以像我們挑選女友一樣選男友呢？！’我想他真是說到點子上了，這正是這段關系的重點，為什么不能呢？然后我就開始認真思考起這段關系的意義，并且用照片做起了實驗。”

現在， 當我們回看中國家庭系統中的夫妻關系的發展與變化的過程時， 其中變化最為顯著的是女性在“ 家” / “ 家庭” 中的獨立意識的增強。但是，短暫的幾十年，又是在如此復雜的環境中，這種變化必然是不平衡的——各地區具體的經濟、文化等狀況都會對其產生影響，于是，這些變化在當下便呈現出一種不均衡的樣貌，而這些樣貌也便成為我們觀看和分析“家”/“家庭”的另一個向度。

“ 傳統中國家庭中， 縱向的代際關系要重于橫向的夫妻關系，這主要表現在家長對子女的統轄，對孝道、祖先崇拜觀念的崇尚，對家庭傳宗接代功能的看重等幾個方面。縱向的家庭關系對家庭和社會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直至20世紀90年代，伴隨著家庭的小型化，核心家庭居多數，代際關系簡單化，生育率降低，夫妻關系才逐漸開始顯出重要地位，并有超出親子關系之勢，家庭關系的重心才逐漸由縱向向橫向轉移?！保ㄗ⑨?）

除了夫妻關系之外，代際關系——兩代人之間的關系，即家庭中的父母輩或祖父母輩與子女或孫子女輩的關系——也是家庭系統中重要內容。因為生理、心理、社會地位以及人生經歷的不同，不同代際的人在行為和認識上往往會產生巨大的差異性。而在中國的傳統家庭系統里，“長輩和子女都被規定了對家庭擔負的義務和責任，所有的父親對待兒子以及所有的兒子對待父親，大致都是同樣的方式。父母與子女之間的互動所依據的是嚴格的倫理規范，而不是個人情感，家庭關系的主體也不是獨具人格的個人，而是規定好了的某種特殊關系的代表。”（注釋1）當下，隨著經濟和文化的發展，且在全球化——尤其是“網絡時代”的真正到來——以及國家實施的促進生育的新政策等因素的影響下，新的代際關系開始在“家”/“家庭”中形成：在“網絡時代”，當信息開始成為人們日常交流/交往的工具后，人們開始變得更加孤獨和自我，于是，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也開始變得愈發疏離——尤其是在祖父母輩與孫子女輩之間，因為文化結構、生活習慣等因素的差異性更大，這種疏離感也會更加明顯。但是，在傳統的文化習俗以及當下的社會現狀等因素的影響下，祖父母輩往往又是照顧孫子女輩的日常主力，由此，這也形成了另外一種特殊的現象——孫子女與祖父母之間的關系也可能會比其與父母之間的關系顯得更加密切。在《漫長的告別》系列作品中，周仰與外婆之間的親密情感被細膩地延展開來——“從2010年末到2013年夏天，她記錄了患阿爾茨海默病的外婆最后的日子，以及疾病對全家人的影響。拍攝《漫長的告別》的過程，既是對外婆生命最后歷程的記錄，也是作為家人，攝影師得以逃離無力感的療愈手段，而把這些照片編輯成書，某種程度上也是對于這段時光與對外婆的情感的交代?！?/p>

《芬芳一生》

作者：吳為

我是外公外婆帶大的孩子。

我的外公叫杜芳耀，生于1930年，在2013年6月8日的清晨去世，他臨終時，我在重慶；我的外婆叫溫美芬，生于1928年，在2018年12月21日的晚間去世，她臨終時，我在北京。等我趕回家時，他們都已經變得不可擁抱，不可觸及。死亡沒有給予我們準備和告別的時間。

1992年，在我出生前，外公外婆離開重慶前往成都，照顧我的媽媽，守護我的出生，直至養育我長大。在我的生命里，處處都是他們的痕跡，他們的消失讓我無從接納。

我花了些時間，來到外公外婆生活和工作的老屋與縣城，傾聽他們年輕時的故事。我數次重回一起居住了十七年的家，浸入陳舊的時空，打開封存的遺物，整理他們的人生，將曾經為外婆拍攝的照片，貼合進現在的房間內。還前往共同旅游的景點，站在原地拍攝，將現有空間以及如今的我，和過往的旅行紀念照三者疊加，創造虛構的真情。我從他們的名字中各取了一個字，組成《芬芳一生》系列作品，獻給他們。

我在故地尋覓他們的身影，拜訪他們教過的學生，撫摸他們穿過的衣服，點亮兒時的烤火爐，日復一日地坐在他們的房間里……我運用攝影和文字所做的一切嘗試，無非是想和他們產生更多的關聯，創造屬于我們再續的回憶。盡管他們已經逝去，但思念常在常新，真愛永恒不滅。

《親愛的，我們需要談談》

作者：王曦婭

我的父母在不久前離異了，他們終于結束了彼此痛苦的婚姻關系，并在各自的房子里開啟了新的生活。但幾十年來積攢下的傷害卻不能像一張協議那般被注銷，連帶著我的那一份，三個人依然會持續地發出陣痛。那些憤怒、委屈、埋怨、傷痛周而復始，他們好像一直在開啟談話，卻又從未好好地完成過。長此以往，我在他們的爭吵或傾訴中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麻木。然而，這種麻木和沉默并沒有獲得逃避成功的輕松，反而愈發受困于這一場場談話之中。在作品《親愛的，我們需要談談》里，我想主動開啟“痛苦”的話匣子，分別與父母建立一場談話，以此來直視什么是家庭、婚姻和愛。

作品《親愛的，我們需要談談》以雙屏影像的方式來呈現，這是他們不斷重復的敘述。視頻播放解構掉的只言片語的抱怨，慢慢重疊又逐漸分離。我試圖通過這種方式讓觀者的注意力被搶奪，同理心被分食，最后在分裂中感到心痛、厭煩和麻木......抑或投射到自己的家庭記憶中。作品《親愛的，我們需要談談》也讓我重新認識了他們，不再因為他們口中的某一件事而對另一方抱有憤怒，不再埋怨他們為什么彼此傷害。關于什么是家庭、婚姻和愛，也許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也許因為人永遠無法取得真正的溝通與共情，彼此困在自己的故事中，最終，大家都會變成同樣的受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