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銘
【摘要】20世紀30年代,在現實主義文學和左翼文學竭力地表現社會黑暗現實和底層人民困苦的激情創作中,沈從文以自由主義和獨特的田園牧歌式書寫獨樹一幟。他筆下的湘西世界充滿溫情和美好,是對支離破碎的“鄉土中國”的一次整合和重構。但同時,受到現代文明沖擊下的湘西已不復從前,桃源式的生活也快消失殆盡。本文主要從形象的流變、湘西自然生態和風俗畫卷的演繹以及對現代性的批判三個方面針對《長河》中的鄉土寫作,探討地方性審美意義的生成,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挖掘小說蘊含的時代內涵和對當代社會的啟示。
【關鍵詞】沈從文;鄉土寫作;《長河》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標號】2096-8264(2024)23-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3.004
鄉土文學的創作一直是20世紀以來的作家們集中精力描寫的重頭戲,從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命名“鄉土文學”算起,鄉土中國與鄉土文學的敘事一直延續至今。受“五四”新文化運動思潮影響,中國的鄉土社會受到嚴重的打擊,不論是從物質層面還是精神層面來看,鄉村已然發生巨大的改變。魯迅被譽為“鄉土文學”的開創者,他以強烈的現代理性精神,對延續傳統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國民劣根性展開深刻地批判,塑造了阿Q、祥林嫂等一大批代表舊式農民的形象。而與魯迅不同的是,沈從文從審美意義的生成上出發,刻畫出一幅古樸寧靜的田園風俗畫卷,發掘出了閉塞蒙昧的鄉村世界的詩意和美,開創了審美現代性的啟蒙傳統。
作為鄉土作家的沈從文一直筆耕不輟地描寫自己的家鄉,他創作鄉土小說的初衷在于對自己湘西故鄉的懷念,以及自己作為一個“鄉下人”對現代文明入侵的反抗。他在作品中宣揚人性的崇高與美好,賦予自然以靈性,試圖再現昔日的美好和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邊城》的出現開創了鄉土小說新范式,勾勒了一幅自給自足的田園山水畫,通過主人公翠翠與天保、儺送的愛情故事,展現獨特的鄉土風味。然而,隨著現代化的進程加劇,古老原始的湘西世界已不似昔日的平靜,巨大的改變讓沈從文開始思考鄉土社會在現代化的影響下該何去何從。
《長河》寫于1938年。因為戰亂的原因,沈從文回到湘西老家,在大哥沈云麓沅陵的新家“蕓廬”住了幾個月。在那里生活的幾個月中,通過和當地人的接觸交往,他看到了許多底層小人物真實的生活經歷,這次返鄉經歷使他真切意識到,《邊城》中描繪的世界已經無法對應二十年來發生了深刻變化的湘西現實世界,《邊城》里所構建的寧靜和諧的田園牧歌生活快消失殆盡了。在《長河》中,一改往日細膩溫情的描述,把自己對湘西故土的熱愛和痛心融進作品里,同時,加深了對鄉土中國和民族在未來不確定如何走向的思考。
一、從單一到多元:形象的流變
與以往作品較為相似的是,在《長河》中,沈從文依然用了大量的筆墨來刻畫一群淳樸善良的湘西人民,但除此之外,還可以窺見人物形象正由單一向多元立體化轉變。《長河》講述了在湖南辰河中部的呂家坪,蘿卜溪橘子園主人滕長順一家,還有當地其他農民在“新生活”到來后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沈從文延續之前的創作內容,描繪湘西美好的人性和自然生態,與此同時他也深切感受到在現代文明的襲擊下,古老的鄉村生活正發生巨大的改變,“最近二十年來當地農民性格靈魂被時代大力壓扁曲屈失去了原有的素樸所表現的式樣”,字里行間透露著作者對鄉土社會與民族發展走向的不安與憂慮。
《長河》里的老水手與《邊城》里的爺爺有許多相似之處,老水手一生命運多舛,妻子和兒子先后死了,賴以為生的船也毀了,然而他并沒有被命運打敗。相反,他身上有著常人沒有的樂觀精神,依然熱愛著生活,在祠堂下和歇氣的過路人熱情地打招呼,邀請夭夭一起去捕魚,在橘子園幫忙摘橘子時打趣年輕人,老水手的身上蘊含著天然的樂觀精神,即使遭遇了種種磨難也能以樂觀的心態去面對生活。《邊城》里的老船家同樣也失去了親人,與年幼的孫女翠翠相依為命,他愛翠翠,卻不會像老水手同夭夭那樣打趣,在他身上始終能瞥見對于失去親人的陰霾。
橘子園主人滕長順的小女兒——夭夭,她活潑可愛,勤勞勇敢,在家人的關愛中長大,這也造就了她天真無邪的性格。夭夭身上有不同于翠翠的勇敢,她渴望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希望父親帶她去常德府見見世面;面對保安隊長的調戲,她從容應對,微笑著欣賞一出諂媚于己的低劣表演,她幼稚地堅信:“老百姓不犯王法,管不著,沒理由懼怕。”在摘橘子的時候,其他人為了摘得更多都爬在樹上,只有夭夭一個人用長竹竿縛住一個網兜,站在樹下摘橘子,她這里看看,那里走走,一會兒去追蜻蜓,一會兒撿蟬蛻。沈從文把夭夭的無憂無慮和天真活潑表現得淋漓盡致,相比于翠翠的優柔寡斷,她顯得更加果斷。她比作為童養媳的蕭蕭多了一份小女兒的純真,也比和母親相依為命的三三多了幸福,他們都是湘西古老世界下美好的代表,她們既有共通之處,也有在時代的變化中體現出來的“變”。如果說翠翠是完整地融于神秘的古老原始性文明下的自然產物,那么天天就是俗世中的煙火氣息,是經過現代文明浸染以后的“小獸”。
相比于《邊城》,《長河》里的人物性格更加鮮明,也更加多元化。距離《邊城》里的故事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湘西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之于前者,這里的人接觸外界更多、更深,行事風格也有所不同。《長河》中的商會會長和滕長順是干親家,他掌管著碼頭的一應事務,與各個官員打交道時,他會順應他們的話語,說讓他們高興的話;但是在和滕長順、夭夭見面時,取而代之的是和家里人說話的溫和態度,滕長順提出送他橘子,他堅決要用錢買,察覺到局勢的變化,他果斷改變計劃。會長身上既有鄉下人的樸實,又透露出一絲精明,既有生意人的聰明頭腦,也能夠圓滑處事,將自己從風暴中抽離出來。而像保安隊隊長和師爺之流為了自己的利益瘋狂壓榨農民的也大有人在。
沈從文的筆下,湘西是一個真善美的世界,在這片土地上,這個遠離都市的邊陲小鎮永遠保持著最古老、原始的生命力,他深深地被湘西人民的熱情和善良所打動,用詩意的語言描繪出湘西的獨特魅力,沉浸在一種烏托邦般的理想世界中;與此同時,他也將人性的丑惡刻畫出來,人物形象從單一到多元的轉變,是沈從文對于鄉土的現實主義寫作,也是在現代性沖擊下鄉土寫作如何轉變的思考。
二、從古樸到現代:自然生態和風俗畫卷的演繹
當代生態美學關注人與自然,著重加強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探討和研究。縱觀以前的研究,人與自然的關系并不是生態美學的新課題,這個傳統問題的現代生態學意義在于:在人與自然的實際關系中,如何去有效平衡二者的關系。丁帆在《中國鄉土小說史》中提到鄉土小說突出的“三畫四彩”,即風景畫、風俗畫和風情畫,他們既是“鄉土存在的具體形相,也是描繪鄉土存在形相的文體特征”。
沈從文筆下的湘西,有著最原始、最質樸的生態環境。川湘交界的茶峒,辰河流域的呂家坪,無不體現著沈從文的生態意識。他喜歡強調自己“鄉下人”的身份,在筆下寫著自己對家鄉故土的熱愛。呂家坪這個地方盛產橘子,兩千年前屈原被放逐,乘船來到這里,見過成片的橘林河橘子,故而寫出《橘頌》。兩岸的人和樹靠著這奔流不息的河水,肥沃的土地,“在日光雨雪四季交替中,衰老的死去,復入于土,新生的長成,儼然自土中茁起”。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土地和河流滋養了萬物,人們把希望寄托在土地上,是延續著遠古時期身體里的原始動力,得益于水上交通的發達,所以他們可以依靠河流運輸貨物。河岸邊景色秀麗,趕集的市鎮熱鬧非凡,放眼望去屋舍儼然,農人在地里耕耘,一縷縷炊煙升起,河灘邊能看見高高的桅桿上掛著的長幡信,數不清的纖夫忙碌了一天后圍坐在一起互相說笑,祠堂前的楓木樹葉子隨著風翩翩起舞。細膩的筆觸下盡顯鄉村的寧靜,自給自足式的生活是沈從文對于湘西的眷戀,他在構造自己筆下的湘西世界的時候,傾注了大量的美好與浪漫,呈現出濃厚的地域色彩。
將肉體的生命寄托在土地耕種上,將對遠方的幻想寄托在水面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山水永恒,而朝代更迭,一代又一代的人過著簡單質樸的生活。人、地、水是沈從文鄉土寫作里永恒不變的話題,生于斯長于斯,物質層面依靠山水,精神層面依靠神明禁忌,早在屈原時代,楚國一帶巫蠱之風盛行,人們敬神祭神,以求人神和悅。在《長河》最后一章里提到的社戲,按照慣例,秋收過后要請戲班子來唱戲,鄉村生活的完整性,鄉民物質生活、精神生活的健康循環都是有賴于社戲這一類的形式來維持的。與此相關,在橘子樹下讓一對童男童女問答:橘子甜了嗎?甜了,那么下一年橘子的味道就會變甜;滕長順一家每逢各種神佛生日的時候都會從俗敬香,“一切附予農村社會的節會與禁忌,都遵守奉行,十分虔敬。正月里出行,必翻閱通書,選個良辰吉日。驚蟄節,必從俗做蕎粑吃。寒食清明必上墳,煮臘肉社飯到野外去聚餐。端午必包裹粽子,門戶上懸一束蒲艾,于五月五日午時造五毒八寶膏藥,配六一散痧藥,預備大六月天送人。全家喝過雄黃酒后,便換好了新衣服,上呂家坪去看賽船,為村中那條船吶喊助威。六月嘗新,必吃鯉魚,茄子,和天地里新得苞谷新米”。橘子的甜本來是依靠品種和技術的種植,人們卻寄希望在童男童女身上,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也會虔誠地敬神明,將生活與迷信混合,是鄉民千百年來的生活方式,如果輕易把這些“迷信”鏟除,那么他們的情感、信仰和精神就會失去正常循環的流通渠道,他們的日常起居、生產勞動和生命狀態就會變得“枯燥”,從而引發種種問題。
鄉土文學對民間神秘文化的揭示呈現一個拋物線的過程,20世紀三四十年代,神秘文化的描寫為鄉土文學的增添了一抹特別的韻味。夏志清對于沈從文的神秘文化寫作有自己的一番見解,他認為沈從文雖然對資產階級的生活深惡痛絕,卻也拒絕馬克思主義的烏托邦,在他看來,湘西是他不竭創作的源泉,同時也是他過濾提純后創造的產物。也正是這些民間神秘文化構成了湘西獨特的“風俗畫”畫卷,在自然生態和風土人情之中,湘西的魅力顯得別具一格。
三、從理想到現實:對現代文明的隱晦批判
哈貝馬斯將“現代”界定為一種“新的時代意識”,這種意識是通過更新與古代的關系而形成的;而“現代性”則是對現代意識的覺悟,它既包含對歷史事實的陳述,同時也標志著一種價值訴求和規范。沈從文在竭力表現湘西的寧靜質樸時,讀者也看到了他對于處在社會急遽變革下的湘西的反思。
戰爭和政治兩大因素使人性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現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體的東西,不過是點綴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輸入”,“現代”的入侵改變了原有的生活,上等商品流通于鄉村之間,人受制于物的變化,在物欲的追求中喪失了自己的本心。受過新式教育的青年穿上白色制服,一家老小都對之充滿敬畏;讀書的女子追求自由戀愛,高呼獨身主義的口號,卻仍然依靠家里的助力,他們都不是真正的獨行者,只不過是披著新式教育的“新人”享受著他人的頂禮膜拜,他們身上體現出新舊之交中現代文明沖擊下的矛盾性。沈從文雖然仍在描述人類的淳樸和純真,但是他并不是一個盲目的崇拜者,縱觀其小說,現實主義色彩濃厚,他清晰地察覺到社會形勢的嚴峻。比較明顯的是,保安隊隊長買橘子一事。商會會長在長順家買了幾百塊的橘子準備送人,保安隊隊長借此機會想白拿一船橘子運出去賣,受到質疑后,氣急敗壞地威脅說要砍掉橘子樹。而且他垂涎夭夭的美貌,多次言語調戲。對普通老百姓威逼利誘,面對上司又極盡諂媚之態,他們既是摧殘人性的社會惡勢力的走卒,同時又因為這一行徑做了犧牲者,作者借他們的丑惡來諷刺和批判社會。
“新生活”運動宣傳以“禮義廉恥”“生活軍事化”等為口號,從改造國民日常生活入手,以整齊、清潔、簡單、樸素等為標準,以圖革除陋習提高國民素質。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提到過“農民對于政府的原始恐懼”,“新生活”由城市傳入鄉村,把城市生活的那套規則生搬硬套地轉移到農村來,教導農民走路要走左邊,衣服得扣好。對于“新生活”的到來,大部分人都沒有意識到它隱藏在背后的深意,只有老水手依然關注著這令人不安的事件。“新生活”所倡導的并不適應農民幾千年來的生活習慣,生搬硬套西式的方法只會適得其反,對于農民來說它不再是一場文化運動,而是暴力災難的象征,村民們對“新生活”的恐懼,并不是是一種多余的擔憂。
沈從文的這種創作實際上是對現代的一種“反叛”,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新鄉土寫作”中,賈平凹以“商州”系列小說聲名鵲起,他在《浮躁》《廢都》中大力批判城市現代文明,正如湘西之于沈從文,商州對于賈平凹來說也是他濃厚鄉土情懷的抒發場所。二者都將目光集中在現代性話語下的鄉土中,在田園牧歌式的敘事中還融入了對現實的思考,對于城市文明的厭惡和回歸鄉土的熱切是他們現實主義創作的集中體現,在書寫理想唯美的彼岸世界時并不缺乏對人對社會乃至整個文明的深度思考。正如沈從文自己所說:“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應該看到沈從文的鄉土寫作并不是單純地表現湘西之美,其背后隱藏的對于現代性的思考也是值得挖掘的。
四、結論
在鄉土文學的創作中,沈從文一直有自己的一套哲學觀念,他不斷發揮自己的寫作天賦,為讀者塑造了一幕幕經典的文學勝景,著力發掘那些未被資本主義現代文明所污染的人情。他深切感受到鄉村在現代文明沖擊下發生的巨大變化,試圖從過往經歷里攫取美好的片段來重現昔日的美好,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社會安寧的局面越來越難,掩飾不住的鄉土情懷和天然的悲憫之心在向世人訴說著湘西的美好,他試圖以自己的方式對鄉土中國進行重構,這是他的課題,也是現代性所面臨的難題。
參考文獻:
[1]沈從文.長河[M].北京: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7.
[2]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3]丁帆.論沈從文小說超越文化和悲劇的鄉土抒情詩美學追求[J].江蘇社會科學,2007,(06).
[4]張恬,薛喬琿,李蕊芳.論沈從文小說中的生態意識——以《邊城》《長河》為例[J].大眾文藝,2019,(08).
[5]張海清,王芬.論沈從文作品對“鄉土中國”的重構[J].哈爾濱學院學報,2021,42(12).
[6]王植.思想與創作的轉折——論沈從文對《長河》的修改[J].民族文學研究,2019,37(03).
[7]張新穎. 《長河》:“常”與“變”[J].創作評譚,2005, (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