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罐子甜蜂蜜

事已至此

一

小時候，每年春天來臨前，總會有個賣蜜的人開著他的大卡車，在路邊支起攤子賣蜂蜜。小時候最期待的事，就是等媽媽洗干凈大玻璃罐子，牽著我的手去灌蜂蜜。輕輕打開小桶的閥門，黏稠的蜂蜜就會往下淌，接連不斷，要好久才能把大玻璃罐子裝滿。

這是百花蜜。過年的時候蒸肉吃，從上面蓋上一層蜂蜜，比放白糖好吃千百倍。他今年怎么還不來呢？我等得有點兒著急了。

采蜜人那時30多歲，是個單身漢，皮膚黝黑。因為干活勞累，看上去像有40歲一樣。他眼睛透亮，想想也不奇怪，一年追著春天跑，看的是百花，這樣的眼睛，能暗到哪里去。他個子不高，但身強體壯，肩膀可是要挑蜂箱的，沒有肌肉可干不動這么累的活兒。

“他就開著大卡車全國到處走嗎？”我問道。

“對啊。”

“真好啊，哪兒都去過，我將來也要像他一樣，開車到處跑，看到有花的地方就住下來，等著蜜蜂采蜜，掙大錢。”

小時候的我過于天真和單純了，我媽卻淡定地說：“去吧，別讓蜜蜂蜇了。”

畢竟，在想成為采蜜人之前，我已有過無數個夢想：跟著村西頭收破爛的撿玩具，跟爸爸一塊兒去釀酒，背著吉他去賣唱，戴個小紅帽去當導游，拿起鏟子當大廚……最開始，我媽還會給我講大道理，告訴我要好好學習，但我一天一個夢想，估計她老人家也煩了，索性由我去。

采蜜人每年初春來到我們村，村后有大片的樹木，春天一到，欻欻欻欻全開了。我上學的時候老師還問我，為什么要用這樣一個擬聲詞形容花開的場景。我說，山太大了，花太多了，一夜之間花全開了，比過年放鞭炮還壯觀。

“那你也要用溫柔的詞語形容花開，比如悄無聲息、暗香浮動。”老師又教會我兩個成語，但我怎么也沒改那句話，那是采蜜人的原話。

春風一吹，花噌噌地開，比過年趕集還熱鬧。花一開，蜜蜂全來了，吃了一冬天的白糖，這群蜜蜂可餓壞了，干活的熱情高漲，躺在花上打滾。我也開心，蜜蜂多產蜜，這樣就又有蜂蜜吃了。

我小時候覺得采蜜是天下最幸福的工作，可以一直追隨春天的腳步，天南海北地玩。長大后才明白，這樣是很累的，路途遙遠，所有的家當都放在卡車里，為了多放蜂箱，家當少之又少，每次轉移還要給上百個蜂箱裝車，我可挑不起這么重的貨物。

每到夜晚，采蜜人就捧著收音機坐在外面聽一會兒，或者去找路燈下賣桃子的聊天。賣桃的也有收攤的時候，還有漫漫長夜呢，這樣寂寞的日子，能受得住的人可不多。

采蜜人肯定也受不了。某個春天，他開著大卡車來，車后面貼著大紅的喜字。天哪，他結婚了！我上課的時候聽說了這件事，是村里另外一個小孩興致勃勃跑來說的，說中午她媽媽去買蜂蜜，賣蜂蜜的多給了塊蜂巢，說是沾沾喜氣。

我才不在乎那塊蜂巢呢，我要去看新娘。放了學，我和星星蹬著車就往山后面的路上騎。

一切還是老樣子，采蜜人的家沒有大變化，就多了幾件女人的衣服，晾在繩子上，隨風飄動，車上有個大紅的喜字。老實笨拙的采蜜人，領著蜜蜂追逐了那么久的春天，終于迎來了自己的春天。

女人很漂亮，被我們看得不好意思，戴上了斗篷。采蜜人的家終于有煙火氣了，蜜蜂應該也很開心，反正那年蜂蜜的產量出奇的好，去買蜜都多給兩勺子。

二

百花蜜味道一向不穩定，有時候酸，有時候甜，有時候還有些膩，但都很香。好吃的食物要經得起等待，比如，春天的蜜要等秋天的藕。蓮花一敗，荷葉全都爛在池子里，淤泥里的面藕就能吃了。

往面藕里塞糯米，蒸熟，趁熱淋上蜂蜜，金黃的蜜在嫩白的藕上慢慢流淌，凡·高也調不出這么誘人的配色，更何況它還冒著熱氣。我的筷子無法等待美食變涼，去我的胃里慢慢涼快去吧。

春天的百花蜜，秋天的嫩白藕，兩個季節的食物隔著一個燥熱的夏天相遇。絕配的食物總是能碰到一起。

南方來的女人也會做這道菜，做得比我家的還好吃。小時候的我實在不知道什么叫矜持，直接拿著筷子去他們的卡車小屋里吃飯。在那個矮小的爐子旁，我接連豎起大拇指叫好。

媽媽去買蜜的時候也說，采蜜人走南闖北半輩子，終于有了個伴兒，以后走到哪里，都有人陪著，有人說貼心的話。有個知冷知熱的人，走得再遠也有家了。

我去姥姥家玩，不停地向姥姥村里的小伙伴宣傳這個采蜜人的蜜有多好吃。于是，在一個傍晚，我領著七八個小朋友，人手一個玻璃瓶，浩浩蕩蕩往我家村后的山里走去。

“不是就隔兩個村嗎，怎么那么遠！”伙伴們一邊走，一邊嘟囔，沒想到兩個村居然離那么遠。

“快了，繞過去就行了。”我看著兩邊的桃林加快步伐，指著車轍印說：“這就是大貨車的印子，就在前面。”

伙伴們滿載而歸，抱著蜂蜜回家等著秋天的面藕成熟。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我高傲地仰著頭：我是世界上最棒的推銷員，為采蜜人的銷售業績立下汗馬功勞。

又是一年春天，我的小侄女和我當年一般大，指著柜子上的玻璃瓶子問我：“這個瓶子什么都不裝，為什么還這么香？”

我決定領小侄女去見識一下世界上最香的蜂蜜。我牽著小侄女的手往山后走，山后的花都開了，好多年沒見采蜜人了，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

我朝山下的路看了看，路旁雜草叢生，沒有車轍印，也沒有小帳篷，只有鮮花盛開。

對啊，我都20多歲了，十七八年過去了，采蜜人也老了吧，不知道還能不能挑得動蜂箱，蜂箱里的蜜蜂也不知道換了幾撥。現在網絡購物那么發達，還會有人光顧他的小攤嗎？

他應該回到老家，和那個心靈手巧的南方女人過安穩日子呢，不再走南闖北追趕春天。

“好香啊。”

小侄女蹲在地上采花，一朵又一朵，塞滿玻璃瓶。對啊，蜜不也是花釀出來的嗎？

我牽著小侄女，抱著塞滿鮮花的玻璃瓶回家。回家的路上，好像又回到了8歲。現在想想，8歲那年的夢想，走南闖北追趕春天，倒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