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學院里有一老先生,教授舞臺表演。聽說他是當地話劇團的團長,退休之后,閑極無事,便成了學院的外聘教師。我不知道他有著一份正職的時候,是否也如此敬業,或者一絲不茍,熱愛他的下屬,并將他們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深愛。我只知道,當我開始工作的時候,他就已經在這個學院里教了多年,有一批喜歡他的孩子,對這份工作,是得而復失一樣地珍愛。
第一次見他,是學院里一個講座,他恰好坐在我的旁邊。我是新人,對于周圍的熱鬧與熟絡,覺得陌生,而且孤單。他是一級演員,當是有著很好的洞察能力,看出我與周圍人的隔閡,便主動地與我說話。我們談及各自的故鄉、家人、愛好。他的兩個女兒,均在日本,做著與專業無關的工作,其中一個,大約是醫生,有著不菲的薪水。每年的暑假,他都會飛去日本,與女兒相見。他還說到山東話劇界的一些朋友,又熱情地問及我的創作,說,如果有可能,我們合作一部話劇吧。他已經老了,頭發灰白,但精神卻是矍鑠,撣去歲月的塵埃,可以看得到他年輕時英姿颯爽的身影。聲音是臺柱子的洪亮與大氣,當是不需話筒,在臺上表演許久,也不會沙啞。
講座結束的時候,他轉身去給后面聽講的學生布置下堂課的作業。不知道他說了什么,學生們齊聲高呼:好!他果然有很好的號召力,又大約是個人魅力的光芒很盛,他只是在學生面前一站,自有一種將散沙一樣的他們匯聚在一起的力量。我站在旁邊,安靜看了一會,心里有微微的羨慕與嫉妒,對于這樣有著濃郁藝術家氣質的老先生。我想起高曉松的《冬季校園》里所唱的白發的先生和漂亮的女生,這樣蒼郁與青蔥的組合,在校園里,猶如法桐之于玉蘭,和諧到你覺得他們天生就應該是生長在一起的。
之后時常會在上課完后,于教室門口,走廊里,辦公室內,或者校園的小道上,遇到他。有時他會帶著自己同樣白發蒼蒼的夫人,我猜測學生們會稱呼她師母,也是笑意盈盈的老人,有不服老的天真與單純。他們稱呼我“王老師”,我常常因此羞澀,覺得這一稱呼,給我,是黯淡了光澤。他們一來,辦公室里便格外地熱鬧,似乎,他們兩人是一個火爐,可以融化掉冰冷的空氣,和同事之間刻意保存的距離。我喜歡聽老先生說起課上某個愛嘰嘰喳喳的男孩,或者總是遲到的女孩。他提及他們的時候,言語里滿是愛憐,沒有絲毫的責備。曾經有老師抱怨一個冷門專業的學生們集體鬧情緒,大約覺得找不到未來的方向,不知道學了之后,在所需極少的社會上,能有什么用武之地。他聽后便寬容地笑笑,安慰那上課的老師,說,孩子們有情緒,很正常,等過了這一年,他們慢慢熱愛上這門藝術,自會留戀和懂得它對于人生的好,到時怕是你讓他們轉系,都不再肯了呢。
這話據說每個剛剛接手這個專業的新老師,都會聽到。他很少別的語重心長的言語,只是這樣站在走廊上,與年輕老師閑聊似的,安慰一陣,然后繼續去和學生們說笑。那些學生,全將他父親一樣地愛著,但熱愛中又沒有距離,會和他開開玩笑。有時候遇到,那牽著小女友的手,并不會松開,知道他會慈愛地看一眼,而后帶著一點羨慕說:每天看到你們兩個在一起,真開心。
想起見過的一個老師,遠遠地瞥見一對牽手走路的男孩女孩,不屑道:那兩個學生,學習不怎么用功,談戀愛倒是起勁得很。這個老師大約從未覺得,他們從美好的愛情中學習到的,其實比之于用來謀生的專業,對于一生的影響,更為深遠而且長久。而另外一個老師,在看到一個上體育課偷偷從隊伍里溜走的女孩,即刻忿忿地追過去一句國罵,那一刻,他也忘了,曾經,他自己也是一個愛從隊伍里逃走,去尋找新天地的孩子,這樣的出逃,不是耍小心計,也不是偷懶,而是一時興起,想要旁觀一下,某個暗戀的男孩,或者,那個總是好脾氣的體育老師。
我常常想去聽一下老先生的課,就像一個剛剛讀了大學的學生,隱在角落里,看他在臺上,讓我心生仰慕的颯爽的英姿。我想那一定很美。
(果果摘自中國青年出版社《我在講臺上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