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少女

谷禾，詩歌和小說作者，1967年出生于河南農村。著有詩和小說集近10部。

平安夜，從首都機場乘網約車返家

女司機拒絕了我走近路的商求，

她堅持按導航，走京平線、東六環，

轉向燈像兩把利劍，

劈開合攏的漆黑。

卡羅拉疾馳中超過了更多車子，

它反復加速，

被林志玲一次次友好提示。

而我熟悉道路的曲直，

并不急著回家。

我記得擱淺在道路中央的歲末之雪，

斜刺里沖出的醉鬼，

搖搖晃晃倒下去，

車輪卷起落雪，也卷起了落日。

——女司機不管這些，她一邊駕車

不誤和獨自在家的女兒視頻聊天，

問她白天學了什么？寫作業了沒？

叮囑她快去睡，

媽媽一會就從她夢里回家。

沒等我開口提醒，她就把車子

急剎在了最近的護欄前，

閃爍的前燈，

正好照見光柱盡頭的一小撮殘雪。

我們沒有挪動身體，也沒有任何交流。

車子后退，轉向，向前。

她繼續打開視頻，

只是不再傳出聲，如同太空中漫游。

一直到駛出通燕高速出口，仿佛

終于返回了人間。幾分鐘后，車子

緩緩停下，我們禮貌地互道

“謝謝”“再見”。

——仿佛永不再見……

鋼琴少女

鋼琴少女住我隔壁

她彈得一手漂亮的鋼琴

每天我從琴聲中醒來

睜開眼望著天花板發呆

望著對面墻上森嚴的書脊發呆

然后起床、漱洗、吃飯、收拾餐具

在她琴聲中坐下來，

讀書，看稿，寫作

琴聲停下來也不再對我構成破壞

仿佛琴聲一直還在耳邊回旋

或者根本沒有琴聲

不對的！鋼琴少女還是鋼琴少女

中午我倚著琴聲小睡

她彈出的流水或火焰并不影響

我的入眠

這琴聲儼然已成我生活的一部分

我還在門口遇見過她

十六年仿佛只是一日

她對我點頭微笑矜持地說早上好

她還是那個鋼琴少女

盡管黑發間灰白若星辰隱現

眼角的魚尾紋日見江河

她彈琴的手指依舊那么白晳

那么修長

她的琴聲沒有因時間而衰老

她仍然是我每天聽見但從不問名字的

鋼琴少女

漫長的一生也不改變

論年輪

人們說，年輪生長——

好像看見了每一棵樹的

秘密紋理，在一波波蕩漾開去

像無盡的水，彌散生死契闊

漫向天地盡頭。你又怎樣

看見年輪誕生，迎著風和雨

集結了亙古的日月星辰

你目光如炬，試圖穿越古今

卻總被一葉攔截，陷入

亂枝的迷宮。人們說——

“年輪轉動”，帶動宇宙

無形的輪輻——你把耳朵

貼近一棵又一棵樹，聽見

緩慢轉動中迸濺的浪潮

那是時間在洗劫，在化為齏粉嗎？

被夜與晝沉淀，留作來過者的

見證，而你活在年輪之外——

愈久遠，愈荒蕪。

一盞燈從漆黑里遞過來

一盞燈從漆黑里遞過來

它用身體的光照亮了漫漫長夜

讓遠行者的腳步慢下來，

倚著一棵樹，輕輕吁了一口氣

一盞燈從漆黑里遞過來

你想停下來，輕輕叩響緊閉的門

成為它的主人，然后點亮自己的燈

讓它也從黑夜里醒來。不管在海上

抑或山中，在鄉村，在城市

一盞燈從漆黑里遞過來

有多少年，它為我白了頭發

我一抬眼，就看見了它

然后，我看見了喧嘩的時間

一盞一盞的燈，

從風起云涌的光線里

漸次遞過來——在塵世，

在我所經過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