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瓜秧

高彩梅

夏日的清晨，一抹綠牽絆了我匆忙的步履。哦，原來自家五樓的陽臺鋼窗與窗臺白色大理石的縫隙間，長出一株淺綠植物來，像豆芽一樣纖弱的莖干，有幾片小小葉子，一抹淺淺的綠，如一首朦朧的詩，積淀著不凡的生命精神：卑微、倔犟、鮮嫩。這絕不是從縫隙掉去的種子，這粒種子隱藏在泥土里，應該是十多年前被建筑工人筑進我家陽臺里，遇今年雨水多，陽光充足，于是生根、發芽、堅強地從牙簽寬的縫隙中鉆出了。這讓我想起《種子的力量》，真有點擔心，窗臺會被它破壞，又不忍心將它揪掉。

過了幾天，晾曬衣服，一下記起那抹綠，想它真長得不是地方，大地是它根系命脈之源，它卻生長在不該生長的地方，它是否萎縮和枯竭？當我再次投去關切的目光，我驚喜發現，綠植物不但沒有萎縮、枯竭，反倒更加蔥蘢和熱烈，根部纖細墨綠，約五六厘米處幾片葉子更加繁茂。長長的莖枝頂著桃形的葉片，葉片的邊緣有不規則的鋸齒，還長出彎彎曲曲的須子來。此時，我一眼認出，這株綠植物不是什么名貴的花草，而是一株鄉間普通瓜秧。這是一株充滿新奇、飽滿的生命，以古樸而健康的姿容呈現出原始的單純、自信、無畏，綠色的光波洋溢春潮的氣息。在這水泥叢林里竟然與我在囚居的五樓陽臺相遇。這，是不是上帝給予兩顆豐盛而柔弱生命的宿命？對視，誰安居在這里，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望天空一片云，漂泊的思緒想起泰戈爾：我是秋云，空空地不載著雨水，但在成熟的稻田里，可以看到我的充實。窗隙一絲風，我的內心激動呼應。哦，樸實無華的綠葉來自那粒瓜子，有足夠的光線、濕度和暖，它將積攢多年的美展現在這片天空下。生活著苦累，糾結為何而來？瓜秧傳遞著一種堅忍、質樸的生活方式。看似柔弱，實際上卻無比堅韌，穿透石隙。無論處境如何，勇敢地挑戰生命的極限，活得足夠真實、本真。關注一棵瓜秧，讓遠離鄉土的腳，放慢匆忙步履，搬一個小凳，沏一杯清茶，放一曲淡淡的音樂，與瓜秧蔓享受這片刻的陽光。聽不到忙碌的嘈雜，看不到張揚的喧嘩，有一種溫柔和靜謐，只活在自己的生命軌跡里，從容、淡定。

思緒冉冉，恍惚回到兒時。初夏的田野里一望無際的濃濃綠意。幾只麻雀，散漫地在田頭地畔的樹上飛飛落落，嘰嘰喳喳。有風吹過，層層疊翠，一浪一浪的。春天里，勤快的母親會在田頭、地畔種些瓜子。夏末，瓜開始開花、結果，母親讓晨讀歸來的我，去配瓜，母親告訴我雌花、雄花。母親專揀碩大的雄花、去花瓣，將花蒂輕輕放入結果的雌花的花蕊里，秋天會結出碩大的南瓜來蒸吃，瓜如蜜，香甜滑嫩，一下子甜在心里。還有母親做的南瓜餅，外脆里酥，香甜適口。母親也會挑揀大的南瓜，貯藏好，等到臘八吃。守著這株瓜秧，讓我感覺我的心兒永不背井離鄉，我的心兒烙下濃濃的鄉音。尤其夜深人靜，品一杯清茶，與那株豐茂的瓜秧對視，寧靜的夜晚注入淳樸、清新、雅致、飽滿。是誰托起一片清輝？是誰將我的目光牽引？流淌童趣的小河，盛滿天籟的草灘，貯藏希望的田野，夢幻蔓延的瓜田，還有當年充滿書香的校園……思緒恣意在那個別具田園風味的菜園子漫步。那時，學校都是平房，新校樓剛剛開始修建，平房前面有一塊空地，學生每周上勞動課，沒法實地實踐，后勤主任建議將荒地開墾，這樣學生可以實地實踐，同時也可以改善教師的副食，每位老師都有一份。我在那里種菠菜、葫蘆、水蘿卜、萵筍、茄子、長豆角、黃瓜、白菜、西紅柿，還種幾顆瓜，等瓜秧長到一米多長，從瓜秧的根部起給瓜秧的爬蔓培土、壓秧（這也是從小跟母親那里學來的）。秋天，瓜秧結好多，好大的扁圓、長圓、葫蘆形的瓜，雖然瓜結得不太好看，但吃起香甜，感覺像在吃雞蛋黃。體味著人生的充實和寧靜，同時收獲著快樂和幸福。那時我們一邊教書，一邊種菜，你瞧，下課鈴聲一響，老師們都鉆到自己的菜園里搞菜去，吃著自己種的菜，才叫放心呢，我也會摘個葫蘆炒著吃，那種感覺和現在城里買得不一樣。也不像現在的人網上種菜，偷菜，尋覓心靈的菜園，守望著這株瓜秧，是否滋潤著我日漸貧瘠的記憶？是否將我囚錮的身心走向一片開闊的生命原野？

喜歡早起的我，利用散步從這個小區竄到另一個小區，我在鋼筋叢林的縫隙里尋找著，尋找著，尋找我鄉村的田野，追尋鄉村的夢影。偶爾發現幾株玉米、幾顆小白菜、茄子，我的心有無比的喜悅，成為我心靈深處守望的高地。看到它們，我的心好似遠離紛繁，心靈有一種慰藉，讓一束束暖意透過思念的縫隙飄逸而出，仿佛呼吸到泥土的清香，聽到露珠在晨光中吟唱。年邁的父母，已被生活在城里的小弟接回到城里，父母親一見我，嘮叨他們曾經的農事，不習慣城里住。為了照顧方便，我們都不太搭理父母親的話題，父母親慢慢不再嘮叨要返鄉的事，我知道父母親放不下土地，時常不可遏止地思念著村莊。今年八月十五，母親說，上次她回故里，種了幾粒瓜子。夏天回去看老屋是否漏雨，順便看看曾種的瓜秧，可惜被鄰里的羊給踐踏了瓜秧。這次回去，沒想到還結了好多瓜，有的大的三四斤重，摘了半麻袋。瓜沒人照顧，沒人配瓜，或許是蜜蜂傳播花粉。母親絮絮叨叨陳述好多遍。臨走，母親送我兩顆，一顆長形、一顆半圓形，丑陋、但吃起來，特別香甜。一直關注我的小妹說：大姐的微信只發一些瓜秧、花草。城市夾縫中擠一個生存空間的瓜秧、花草，是一道遼遠的風景，潛藏著遠古的遺風。我認為那些瓜秧、花草是生命最樸素的訴說。難得今年我在居住的小區意外發現幾株瓜秧，我經常繞道觀察看是否能配瓜，雖然我知道我吃不上瓜，但樂而不止。我會像小時候一樣，小心尋覓，虔誠去做。記得秋雨蒙蒙的早晨，一株瓜秧的葉子全部掉盡，墨褐的藤蔓結成碗大的瓜，懸掛在1米多高的柏樹上。還有另一瓜藤蔓也爬上更高的柏樹，還有我曾配過的瓜，有臉盆大，隱藏在寬大而發白的瓜葉下，心間充滿了喜悅和撫慰。我不知道村莊有多少人人去院空？寄住在城里有多少人如同我，懷念著生活在大自然的適宜？

漸漸地，我怎么也不忍扯掉陽臺那棵瓜秧。瓜秧越長越長，一枝翡翠的莖干，托舉著金燦燦的小花，閃爍著生命的色彩和堅韌的光芒。那花纖弱，像一個鄉村小姑娘，淺淺地對我笑，十分低調，但十分搶眼，給人禪意。這是靈魂和生命的真實地綻放，那么圣潔，那么溫暖。我知道這花開得艱辛，活在時時可能被拔掉奉獻被忽略里。有時我想，是城市無情地吞噬著純樸的鄉土，這顆瓜秧本應根系深扎泥土，自由暢快盡情地享受陽光雨露瓜蜂嬉戲，然而絕處生根、發芽、開花。從此，我將異鄉當故鄉了，心放在這株索取極少的瓜秧上，極其卑微但將生命書寫成一輪暖陽，訴說著生命的符號。我的心被這株激蕩著生命，在陽臺所有盆景花的最低處的瓜秧上。

我如一瓜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