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鐵馬冰河入夢來（三十三）

靳國君

山陰本是魚米之鄉，久得鏡湖之利，然到陸游鄉居時，鏡湖水患頻頻，災荒不斷，鄉民苦不堪言。原來，權門豪族與地方官吏勾結，違法圈占湖田，破堤引水，堤岸千瘡百孔。逢雨季，湖水漫田；晴日久，旱不得水，農民受害。

他對子虡、子龍、子修說，王十朋四十八年前任紹興府簽書判官時，曾寫《鑒湖說》，即指此弊。那時違法被圈占湖田一千多頃，而今已達三千多頃。各地毀湖甚多，閬州（今四川省閬中）南池，數百里，煙波浩渺，漁歌互答，今為平陸，墳墓自以千計，雖欲疏浚，復其故，亦不可得！

陸游歸鄉，曾向紹興府建言，興修水利除水患，救民于水火，不得回音，陸游深嘆：“不在其位，言如鴻毛！黎民之言，又若何？”陸游思量，積弊難返，能吏欲治，孤掌難鳴，若是庸官，多只顧眼前，“仕者茍目前”。至于權門豪族，強占圈地猶嫌不足，豈肯舍貪心而解民苦？到頭來，陸游只能嗟嘆：“吾言固應棄，悄愴夜不眠。”

“悄愴夜不眠”，陸游憂民之所憂，有切膚之痛。春澇，米貴如金，多家無米下炊。鄉鄰老嫗，一子饑餓而死，母子長訣，哭聲凄慘不可聞，而尸體竟無舊布破衣可覆。恰逢此時，州府遣人給陸游送來春酒，陸游哪有飲酒心？他在詩中記錄了春澇的慘狀，表達了他內心痛苦：

入春十日九日陰，積雪未解雨復霪；

西家船漏湖水漲，東家驢病街泥深。

去秋宿麥不入土，今年米貴如黃金。

老嫗哭子那可聽，僵死不覆黔婁衾。

州家遣騎饋春酒，欲飲復止吾何心……

慘不可睹，悲不忍聽，陸游和鄉民一起遭受春澇的痛苦與不幸。

一旦風調雨順，偶遇豐年，農夫蠶婦禮讓有加，村民夜晚廟前作場，歌舞娛樂。喜欲狂的真情跳動在他的心中，表現在詩中，扣動我們的心弦，他是人民的詩人，他的心始終和人民的心在一起跳動！讀他的《書喜》，我們會從他的喜悅中，感受他的憫恤之心：

今年端的是豐穰，十里家家喜欲狂。

俗美農夫知讓畔，化行蠶婦不爭桑。

酒坊飲客朝成市，佛廟村伶夜作場。

身是閑人新病愈，剩移霜菊待重陽。

牽驢帶藥走村巷

陸游體恤民疾，回鄉后，年年種植藥材，不懸壺而濟世，為鄉民醫病送藥，自得其樂。他在《村東》一詩中寫道：

村西行藥到村東，沙路溪流曲折通。

莫問梅花開早晚，杖藜到處即春風。

他牽著毛驢，馱著藥囊，穿行街巷，哪家有人病，他聞訊登門，不取分文。人說，陸游是朝廷四品命官，今來為我等醫病，是天賜之福。行醫而不開藥鋪，為民不為利也。

一次，一位窮困鄉民忽然患疾，狂瀉不止，連找兩三位醫生，均不止瀉，病入危境，家人悲戚。陸游聞訊趕到，望聞問切，仔細觀察，他取出一味草藥，請家人立即煎好，給病人服下。

家人心懷疑問：“這病重如此，一味藥豈能治好？”

陸游心知，慢聲說道：“且過一時辰看來。”家人沒料到，一個時辰后，腹瀉見輕。

陸游說道：“兩個時辰后，再服一劑，到時我來。”再服一劑后，腹瀉竟然全止，家人欣喜異常。

家人問道：“是靈丹妙藥？”

陸游稱是。

家人又問道：“價值幾何？”

陸游對曰：“爾家貧，怎敢問價？”

又笑而言曰：“莫怕。‘采采芣苢，乃車前子耳。”

家人驚喜，謝聲連連。他又囑，平日多食些白菜、芹菜、土豆、紅薯、芋頭、山藥。

他說道：“藥食同源。莫小看白菜。白菜養胃生津、清熱解毒、利尿通便，又可防胃病、便秘、痔瘡，一菜勝百藥，所用甚廣。”

他用小藥治大病， 多例。有族人一子，服菟絲子數年，所服至多，飲食倍增，氣血充盛。一次沐浴，背忽長大癰，隨視隨長，眾皆驚懼。時正四五月間，金銀藤開花，陸游乃大取，依良方所載法飲之，兩日至數斤，背腫消盡，病人喜極而泣，深謝救命之恩。

陸游還隨時向鄉民介紹醫藥知識。說：“單方治大病，百代人久驗，黃帝、張仲景、孫思邈傳來。一枝一葉莫輕看，各有藥性。”

他指窗外薄荷道：“薄荷，辛涼清香，花開似蝶，‘薄荷花開蝶翅翻，風枝露葉弄秋妍。花美，清香，助眠。藥用散風熱、清腦明目、利咽喉，解表透疹、驅郁悶。芹菜治眩暈，菊花養肝明目，大棗養心安神，無花果止喘，萬年青治心衰，玉米須養腎，蒲公英治乳腫，姜補熱驅寒，香榧治手足疥廯、腳氣，榆錢治失眠、消食，荷葉消暑、清熱、散瘀、止血，蓮蕊去心火、治口舌生瘡，梅花疏肝理氣、和胃止痛，蓮花、金銀花、板藍根清熱、解毒、祛濕，治瘟疫……”

陸游治療小兒疾病，醫術尤高，諸如小兒脫臼、哭夜、食瘀、麻疹、昏厥、跌打損傷等病，他是手到、藥到，病除。一次，陸游進村，聞一家哭聲。他循聲而至，見一家人正圍而痛哭。家人見陸游來，指床上小兒，哭曰已死多時。陸游俯身而望，把脈，找準穴位針灸，三針即止。片刻，小兒鼻中漸有氣息，手動，眼睜，竟活轉來。一家人驚喜異常，父母急跪地叩頭，喜淚滿頰，說孩子撿條命啊，陸游說道：“假死，乃昏厥耳。”

每入宅，陸游目不環視，不窺室，不窺物，不問家事，只問疾病。凡女患，必得家人側立其旁，方診病。 天長日久，他治愈病人多矣。他每次來，街巷人聲不斷：“陸公來了！”口口相傳，像是迎接遠客，灑掃門庭，拂床擦幾，有人家還要盛酒備肉款待。他在《山村·經行因施藥》詩中記下了這動人的情景：

耕傭蠶婦共欣然，得見先生定有年。

灑掃門庭拂床幾，瓦盆盛酒薦豚肩。

毎欲款待，陸游言在先：“多乎，非鄉情也，吾不入也。” 村民敬佩陸游，銘記其德，給初生兒起的名字中，常帶有陸字。陸游有感于心，他寫道：

驢肩每帶藥囊行，村巷歡欣夾道迎。

共說向來曾活我，生兒多以陸為名。

——《山村·驢肩每帶藥囊行》

有好事者，見群童玩耍，問姓，則答張、王、李、趙，姓氏多矣；問名，確乎常有帶“陸”者。何其然哉？孩童必答：“陸爺爺活我家人，不忘也。”

陸游自知已不能挾長劍抉九天之云，但以藥囊去父老鄉親之疾。身處老境，面對疏籬、壞壁，其情懷仍在家國。1195年正月，他在《新春》一詩中寫道：

老境三年病，新元十日陰。

疏籬枯蔓綴，壞壁綠苔侵。

憂國孤臣淚，平胡壯士心。

吾非兒女輩，肯賦白頭吟？

獨樹一幟的農家詩

陸游詩中寫國事、倡統一、抒心志，金剛怒目式的慷慨激烈總是和悲憤沉郁融合，發出火山爆發般的長嘯悲歌，鄉居卻多菩薩低眉般的淺唱低吟。他描繪四季農事、風俗民情、生活情景、農村風光和曠達樂觀的心境，則是溪流婉轉般的快意舒心的詠嘆。

清代趙翼謂其“凡一草一木，一魚一鳥，無不剪裁入詩” “自非才思靈敏，功力精勤，何以得此？”。乾隆欽定的《唐宋詩醇》評道： “其感激悲憤，忠君愛國之誠，一寓于詩，酒酣耳熱，跌宕淋漓。至于漁舟樵徑，茶碗爐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木，莫不著于歌詠，以寄其意。” 清代著名散文家姚鼐評說：“放翁激發忠憤，橫極才力，上法子美（杜甫字），下攬子瞻（蘇軾字），才制既富，變境亦多。”

陸游詩，正如所評，題材廣泛，變境亦多，其詩中山水、村景、人物、時令、鄉情、逸趣、夢境，無不是其追求真、善、美的寄情之筆。寫來或清新，或恬淡，或活潑，或幽默，或輕靈飄逸。口語入詩，明白如話，淺中含深意，平中有起伏，才情躍然。他一生備遭磨難，久歷坎坷，仍深深地熱愛生活，睦鄰友鄉，親和大自然。

陸游這類題材的詩作，歷來也有人稱為田園詩，其實稱為農家詩更恰切、妥帖，而且獨樹一幟。

他在山陰寫的農家詩，與王維、孟浩然的田園詩迥異其趣。王維、孟浩然寫隱逸之思、士大夫眼中之景，陸游則為入世之詠，寫與鄉民親臨之境。王維、孟浩然是身居山水別業，不事農耕，優哉游哉，棲居在閑適的精神世界里。陸游則參與農事，“身雜老農間”，“扶衰業耕桑”，春雨鋤瓜，夜半飯牛，飼養雞豚，割草拾糞，舟中卸糧，交往皆鄉民，身在農家煙火中。他在《督下麥雨中夜歸》一詩中寫到“露沾衣”“泥沒胯”“白手學耕稼”：

細雨暗村墟，青煙濕廬舍。兩兩犢并行，陣陣鴉續下。

紅稠水際蓼，黃落屋邊拓。力作不知勞，歸路忽已夜。

犬吠闖籬隙，燈光出門罅。豈惟露沾衣，乃有泥沒胯。誰憐甫里翁，白手學耕稼。未言得一飽，此段亦可畫。

七十歲時，陸游已是高齡老人，卻與鄉鄰同修秋水沖壞的村路，“秋潦壞道數丈，方與鄰曲共修之”。七十六歲又有紀實《修路》一詩，這對王維、孟浩然來說，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也從未能力行之事。陸游《贈湖上父老十八韻》等大量詩作中，與鄉民憂樂與共的表達，濃濃的鄉誼、鄰里親情，屢見不鮮，是他寫作的重要題材和主要內容。

陸游與王維、孟浩然，是兩種社會環境、兩種生活境遇下形成的兩種思想精神境界、兩種人生、兩種風范。這與他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居官遇挫仍回農村，一生有五十八年生活在農村，息息相關。歷數中國歷史上的所有詩人，唯獨陸游在農村前后生活了五十八年，而且他不是隱居遁世，躲進唯我的精神世界，而是在鄉野的風雨中勞作、寫詩、濟民。他心與民通，情與民同，休戚與共。鄉風之韻，草根之情，生活體驗，在他的筆下渾然天成，信手拈來：

紙潔晴窗暖，粳新午飯香。

嗜眠為至樂，省事是奇方。

孤蝶弄秋色，亂鴉啼夕陽。

詩情隨處有，信筆自成章。

——《即事》

他獨有的愛鄉樂群之情和曠達樂觀之心，總是在筆端靈動：

兒童隨笑放翁狂，又向湖邊上野航。

魚市人家滿斜日，菊花天氣近新霜。

重重紅樹秋山晩，獵獵青簾社酒香。

鄰曲莫辭同一醉，十年客里過重陽。

——《九月三日泛舟湖中作》

他和鄉鄰相處，親情殷殷，鄰里每有喜事，諸如西鄰葺新屋、東鄰稻上場、男婚女嫁，他必遵鄉民風俗，送酒贈衣，表達心意，交往如水乳交融：

東鄰稻上場，勞之以一壺；

西鄰女受聘，賀之以一襦。

……

——《晚秋農家·東鄰稻上場》

他描繪鄉村的景象與生活，常用白描手法點染出情景交織的畫卷，而且讀來瑯瑯上口，節奏鮮明，是一首首清新明快的短歌，令人心馳神往，若入其境，如他的《夏日六言》：

溪漲清風拂面，月落繁星滿天。

數只船橫浦口，一聲笛起山前。

再如《柳橋晚眺》：

小浦聞魚躍，橫林待鶴歸。

閑云不成雨，故傍碧山飛。

他在《窗下戲詠》中竟巧妙地寫出這般意趣：

何處輕黃雙小蝶，翩翩與我共徘徊。

綠陰芳草佳風月，不是花時也解來。

（未完待續）

（編輯·謝奇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