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鈴聲

木林森

除夕夜，熬到新春晚會精彩處，爆竹聲聲。我握著手機，不想誤了親人朋友的互動祝福、往來紅包。我把手機關了又開好幾次。老婆問：“關就關，開就開。大過年的糾結啥呢？”

我不想說，在這吉利時刻不能說。我怕初一的電話，怕初一早上響起的不吉利的鈴聲。

去年大年初一早晨九點，大哥來電話，我搶先祝福：“過年好，恭喜發……”大哥唉聲嘆氣搶著說：“你好我不好，你大嫂更不好了，她昨晚去世了！”

真是大年初一的一聲“驚雷”。我說：“前天我們去看你們，大嫂還有說有笑，她要去平陽商場買燈籠，咋就……”他說：“昨天上午她仰頭掛燈籠，摔倒后就沒氣兒了，叫了救護車把她送到醫院，確診是腦梗，搶救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救回來。當時押金也不夠……”我一邊說給他送錢去，一邊慨嘆賢惠大嫂的離世。

古稀之年的大哥，一生艱辛。他剛出生，母親就得了病，鼻腔大出血，躺在炕上三個月，瘦得皮包骨，哪有給他吃的奶？還沒滿月，他就被“奶出去”給了鄰村的杜家，其實和“扔出去”一樣。臨出門，爺爺給他取名“繼生”，讓他寄養出去尋個生活。杜家還有個和大哥同年月生的小女娃，倆人爭奶，自家娃子還吃不好，大哥就更難養活了。直到大哥面黃肌瘦成了軟團團，二叔又把他抱了回來，爺爺還給他喂了半碗獾子油，從肚里吐出巴掌大一圈頭發，才救下他的命。母親厚著臉皮抱他全村找奶吃，東家討一口，西家要一口，同齡娃們的奶，他都吃了個遍，一歲吃了百家奶。

大哥五歲，大姐六歲時，就都開始給家里干活兒了。他倆小學念書剛坐到教室，就被大人喊回家，春天跟著掏坡拉犁的爺爺和父親抓糞點種，夏天攆豬羊，秋天收莊稼。大哥在冬天雞叫頭遍就被推起來，黑燈瞎火地出門拾凍糞。四年后的冬天，他還得到二百里外的三爺爺家里蹭飯。大哥給三爺爺家背柴、擔水、掃院子，寒冬臘月沒鞋穿，凍得腳趾和腳后跟流膿血。大姐拖著病腿湊到那兒干零活兒，住過好幾個冬。

大哥十六歲出了家門，尋了個修路挖溝的協議臨時工。1972年，他去新疆當兵，轉業在克拉瑪依油田，征戰在天山南北疆，為祖國獻石油，娶了四川援疆女工—大嫂。大哥職業穩了，職務高了，工資多了，就時時節節定時寄錢回來，貼補弟弟妹妹的學費。

這個臘月初八，大哥給我背來一袋子夫妻倆的模范證書，說：“臘八到年就到，一到年關想親人，我已退休十年，不留這些了。走的走，散的散，閉目思親吧！”今天，他和所有的親人一樣，想起了走散的親人，我們一陣悲涼。

大哥1952年生，大姐1951年生，姐弟相差一歲。大姐一生多病，活得很艱難，已去世十五年。

2009年大年初一早八點，我接到驚心的電話，是五十八歲的大姐打來的，她哭聲慟地：“不能活了，著火了，活不成了。”

我趕緊跑她家一看，她滿臉滿手黑灰，家里烏煙瘴氣，陽臺上的窗簾、燈籠、喜字都已化為灰燼，神龕也燒了，供奉的神仙也面目全非，滅火的水帶著殘灰紙屑流了一地。

我問：“這咋過得年？”她泣不成聲地說：“活不過今年了，點著了……”

我只能安慰，只能嘆息。那年大年前五天，大姐帶著病痛走了。臨終，我們弟兄四個都陪在她身邊。

大姐出生時就有胎帶的右腿靜脈曲張病。大人出工把一歲的她丟在濕土上玩兒，又讓她落下痔瘡。當時家里飯都吃不飽，更無錢給她治病除根，她右腿不正常地長粗，靜脈血管竄在表皮，像透明紙下遮蓋的幾條蚯蚓，有時走路就磨破血管大出血。她右腳穿鞋39碼，左腳穿鞋36碼，嫁人后一瘸一拐殘疾一生，后來因勞動苦重，又得了肺心病……在她不算長的生命里，她的生活是生病，她的職業是看病，不是在醫院就是在送往醫院的路上。她十五歲時父母就急把她往家門外推，許給賣豆腐的寡婦做兒媳，說人家是“人吃豆腐豬吃渣”的好人家，趕緊將她嫁給他家二小子。成家后，她拖著一條拐腿，常給弟弟妹妹送來一籃籃熬夜做的鞋，逼著姐夫送來一袋袋炒面和小米，又一把鼻涕一把淚悲催地怨父母：“咋不讓我死了呢，非讓我活受這份死罪呢？”后期主要是二哥給她年年尋醫院、找醫生，出錢出力陪她看病。我也給她求醫問藥，背她步行上六樓醫治，持續數年不棄。可她的身體終如糟破的自行車胎，這兒補那兒爛，修補得了身子，續不了命。她叫“繼銀”，一輩子沒握住過吃穿在身的銀子，只在逝后我給她嘴里放了一枚銀圓。爹不親娘不疼的“頭胎漂生子”，病痛與她糾纏一生。

親人大年初一的種種遭遇，讓我心有余悸。我悲泣大哥的老來喪妻，悲痛大姐的一生殘病。

又一個除夕夜。恍惚中，山頭搖晃，山石滾落坡底，我頓覺天旋地轉。崖塌水推之際，我被一人挾上平地。除舊的爆竹響在海邊、沙漠和陌生的巷道，迎新禮花在天際炸裂閃爍，晃眼刺耳驚心。又有鈴聲響起，是我不愿聽見的鈴聲。一陣炸響驚醒，讓我魂飛魄散，原來竟是一串串噩夢。

人的命，似乎早已注定。在疾病面前很無奈，生活困頓時更無趣。悲歡離合，似陰晴圓缺。

國有難時，你能上，那是忠；家有困時，沒二話，那是義；人有苦時，你能幫，那是情。境遇，不外乎喜怒哀樂、生病老死而已。人得勢時記得你，有利時想起你，落難時呼叫你，分什么初一與十五。

大年初一的遭遇，不想在大年初一寫，今兒已正月十五，祈愿世間家家幸福，人人安康，無災無難。大年初一的鈴聲，是吉祥如意，也定是國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