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毛衣

李婷

那本是一個尋常的除夕，陪父母吃過年夜飯，正準備看春晚。母親輕聲地叫我：“婷，來一下。”“哎—”我應(yīng)聲走進了母親的房間。坐在床沿上的母親，雙手捧著一件疊得整齊的毛衣在胸前。

“媽，什么事呀？”我進屋就問。母親緩緩地抬起頭來，那張堆滿歲月滄桑的老臉舒展著微笑。她把毛衣在床上攤開，溫情地對我說：“我給你織了一件毛衣，試試合身不？”

“啊？媽，您的手都變形了，怎么還給我織毛衣呢？”我驚訝地嗔怪母親。已是80歲高齡的母親有30年的糖尿病病史以及高血壓、心臟病等慢性疾病，特別是類風濕、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可把母親害慘了！她的雙手早已扭曲變形，幾乎沒有可以伸直的手指。一到陰雨天氣，她的手腳就會疼痛難忍。為此，家人都時常叮囑她別累著。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她還會為我編織毛衣。這得需要母親花費多少心血呀？

母親抬頭問我：“喜歡嗎？”我哽咽著連連點頭：“喜歡喜歡……”

“來，試試合身不？”

我把毛衣穿好，裝著開心的樣子在母親面前轉(zhuǎn)了個圈。母親打量著我身上得體的毛衣，臉上的笑容綻放得像一朵花兒似的。

“嗯，好看，俺婷兒長得好看，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呵呵，還是老媽您審美眼光厲害，選的顏色，織的花式，都很適合我，而且尺寸合身！幾十年了，您織毛衣的水平依然是那么棒！”

母親連連擺手：“不行了，幾十年沒織了，生疏得沒了邊。手也不靈便了，針花都織得不均勻……”

我輕輕地摟著母親：“沒有呀！媽，織得挺好的，我喜歡，真的，我很喜歡呀。”

頓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媽，您都那么多年沒織毛衣了，況且您的手不好使，為什么還給我織這毛衣呀？”

母親說：“這毛衣前年冬天就開始織了，原打算去年你生日時給你的，但是你沒回來，我又去不了，只好等你回來過年才給你……”

聽罷母親的這番話，一股暖流涌上心頭，我情不自禁地俯身跪下，埋頭于母親的雙膝之上，任由感動、內(nèi)疚的淚水噴涌而出，無聲流淌—啊，我的生日是農(nóng)歷八月，為了這件毛衣，母親織了將近一年呀！冬雪翩翩，母親在寒冷中哆哆嗦嗦地纏著毛線團；春意盈盈，母親卻一門心思地為我忙活著；夏日炎炎，不光是蚊蟲叮咬，還不知要流淌多少汗水；秋風瑟瑟，母親在光影下穿針引線……雙手本來就不靈活的母親很多時候端碗拿筷都困難。幾多次，拿著飯碗的手陡然發(fā)抖，飯碗墜地；許多回，抓著筷子的手忽然不聽使喚，筷子滑落。母親憑著這么一雙幾乎失去功能的手，卻為我這已過不惑之年的女兒織毛衣。我無法想象母親近一年時間，為了織好這件毛衣，吃了多少苦，忍下了多少痛！真是應(yīng)了那句俗話“孩生日，娘苦日”呀！凝視著母親用幾近殘疾的雙手編織的這件毛衣，我的心好悔、好疼啊……

透過模糊的淚水，思緒把我?guī)У搅怂氖昵啊?/p>

小時候由于家里窮，家里人穿的毛衣都是母親織的，每年中秋節(jié)后，母親就更忙了。白天忙完農(nóng)活兒、晚上忙完家務(wù)之后，母親就在煤油燈旁忙手工針織活兒，每天晚上都要忙到十一二點才睡覺，第二天剛蒙蒙亮又起床干活兒。

記得我上小學(xué)的那年冬天，眼看著快到春節(jié)了，小伙伴們一個個都穿上了新毛衣，而我依然一身破舊，心里免不了著急起來，于是那天晚飯后，便跟母親哭鬧著要新毛衣。母親安慰我：“有的有的，媽今晚就給你織新的。”是夜，母親安頓我和弟弟睡下，便從衣柜里拿出一件舊毛衣，坐在煤油燈旁開始拆起來。第二天我一起床，看見桌子上籃子里滾著十幾個毛線球，我的心便暖和起來了。

一天，睡到半夜的我起床上廁所，看見母親仍然在昏暗的煤油燈旁織毛衣，我不知道那時是夜里幾點鐘，由于外面寒氣逼人，凍得打戰(zhàn)的我匆匆上完廁所便鉆進了被窩兒，然而沒有馬上入睡，而是在被窩兒里趴著，抬頭透過蚊帳，只見母親半蜷曲著坐在椅子上，雙手拿著毛衣針在毛線中穿梭。母親時而打哈欠，時而揉揉眼睛、搓搓手。看著看著，我也哈欠連連，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臨近春節(jié)前的一個早上，母親把我叫到房間，從衣柜里取出一件毛衣、一雙手套，對我說：“來，婷，毛衣織好了，試試合身嗎？剩余毛線多，我順便給你織了雙手套……”當我穿上毛衣、戴上手套時，簡直樂壞了！毛衣不但很合我身，花式也好看，那些舊的毛線經(jīng)母親巧手搭配編織，竟然成了一件嶄新漂亮的毛衣！再加上搭配一雙同花式的手套，我就別提有多開心了。我高興得一邊蹦跳一邊叫喊：“噢—噢—我有新毛衣嘍，我有新毛衣嘍！”一溜煙跑出家門找小伙伴炫耀去了。

后來我才得知，那年由于母親心臟病頻繁發(fā)作，治療花了好多錢，家里困難得實在拿不出錢買毛線，于是母親便把她唯一的一件毛衣拆了改織成我的毛衣和手襪。難怪當我穿上那新毛衣后，我就再沒見母親穿毛衣了……唉！當年的我，為什么這么不懂事啊！

“婷，怎么啦？”母親一聲溫和的呼喚，把我從回憶中拽了回來，我抬頭抹了抹臉上的淚水，慢慢地站起身，揉了揉伏跪得有些麻痹的雙腿，然后在母親身旁坐下，撫摸著母親那手掌粗糙得像鐮刀，手背布滿褶皺且血管突顯，十指畸形彎曲無法伸直的雙手，哽咽著說：“媽，您身體不好，手指都已經(jīng)變形，以后您就別再織毛衣了，好嗎？媽，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您沒有必要太勞累，我要您好好保養(yǎng)身體，健康長壽，這樣我們母女倆就可以多些日子相處了，好嗎？”

母親淡淡地微笑著說：“嗯，沒事，我的身體我有數(shù)，不用擔心，織織毛衣，活動活動手指也好，不讓它們再老化了。”母親簡單樸實的話讓我心里再次涌動起一股暖流，情不自禁地雙手環(huán)繞著母親的脖子，頭靠在母親的右肩膀上，輕輕地說：“媽，謝謝您！今生有您，真好！這是我的福氣。”

對我來說，母親親手給我編織的這件毛衣，比世界上任何名牌羊毛衫都要珍貴，都要好看。每到冬季天冷的時候，我都會穿上它。今年春節(jié)回鄉(xiāng)陪父母過年，天氣異常溫暖，帶回去的毛衣根本穿不上。大年初一那天早上，我感嘆：“今天如果是大冷天，那該多好啊！”母親奇怪地問：“大冷天好什么呀？”我微笑以答：“媽，大冷天我就可以穿上您送給我的毛衣了呀！”母親沒有言語，臉上的皺紋綻放得像朵潔白的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