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組詩）

遙寄朱櫻

以飛蛾投火之勢去愛

在火中重生鳳凰

以西西弗斯之孤傲

向上推動絕望的巨石

以舍身飼虎的慈悲

碎成一種虛空

這些我都做不到

我的愛那么小，是南方山村

掛在黃泥墻上的一根蛛絲

旁邊種著兩畦青菜

松鼠

那些松鼠，不時順著

粗糙的樹干下來

接受人們的贊美，和供養

黑豆的眼睛，閃閃發光

沒有一絲畏懼；圓鼓鼓的腮

愉快地蠕動，咀嚼一會兒

就慢悠悠爬回高處，遠眺

黃昏時遍灑金光的湖水。它們

一點兒不像別處的動物

要么被關在籠子里，供人觀瞻

要么懷著驚懼，在僻靜之所

豎起耳朵，覺察風吹草動

就迅速逃匿。我在它們

棲身的松樹下站著，瞇起眼睛

望向遠處：夕光，在水上燃燒

跳蕩，仿佛這世上

再也沒有更美好的事物了

所見

對芭蕉我所知甚少

只想起雨水敲打蕉葉，像彈琴

還有懷素，蕉葉為紙

練習小草。對香蕉我貪戀

它的果實，卻對孕育它的

蕉樹一無所知

從漳州去梅州的路邊

香蕉林漫山遍野

一輛藍色三輪車開進地里

旁邊的水塘

游動著成群的白鴨子

詠梅

……角落里的梅花

可能比人更長久

還有鏤空的太湖石

身后靜靜站立的白色墻壁

光，從黑暗的中心來

短暫照顧這一切

已經足夠

一生積累的財富，和運氣

轉瞬即逝。他站在樹下

淡淡的香氣飄散

有兩三片花瓣將在六天以后

落下來。但是此刻，它們

望著他，問候他

像一枝星星，眨巴著眼睛

十方世界可以無限大

也可以無限小。到達這里

又匆匆離去，他

有了微妙的變化，在呼吸之間

什么也沒有留下

或已把一切輕輕帶向遠處

記憶

在年終會議上，他突然

憶起許多年前

那時候他還不是現在的他

還是一個在山路上徘徊的青年

有著柔軟的長頭發

和沒有盡頭的山路。

他的中年的父和母在夏天

炎熱的土地上揮動

鋤頭，汗珠不時灑落下來

而他躺在一株核桃樹稀疏的枝葉

布下的花影地里，望著

光明照管的天空。

螞蟻從手背上爬過，成噸燥熱的

氣息從土地深處升騰

烘托著他的疲倦。那時候

他不會想到一條山路

正在通往一座神圣的殿堂

枝葉間跳動的光

讓他，試著

描述已經升華為黃金的遠去的

經驗，試著再次感動自己

你總是知道自己的來歷

這樣真好，沒有比這樣

更好的了。光從頭上

跳到膝蓋上，像一群

純真的孩子，鳥鳴和溪水

環繞在身邊，微云棲落

在長長的栗色桌面上

噙著彩虹的細小的淚珠

燒信

他默默走著，她默默地跟著

撥開一層一層的樹枝

撥開一層一層的白霧

來到江邊。江水喧囂著

像從群峰深處流瀉的

解不開的謎語。他們

把包里的信

掏出來，一封，一封一封

三百二十七封，堆在一起

像座信冢。他打著火機

火苗涌動著清澈，燙了一下

她蒼白的臉頰。

她拿起一封喂給火焰

火焰舔著信封，信紙，字跡

火焰像個淘氣的孩子

跳躍著。他拿起信從她的信上借火

他們一起把燃燒放在信堆上

火焰發出歡笑，火焰吞咽著

十幾年的時間，無數相聚與離散

的日日夜夜，火焰

焚他們的心

慢慢熄滅了，只剩

一小堆閃爍的紙灰，風一吹

就要散了。他們，埋著這些灰

沉默地抱在一起

用熱淚把對方鎖住，緊緊地鎖住

江水奔騰。她的嘴唇是咸的，苦的

顫抖著。他抱不住她了

她越來越小，越來越輕

像影子從水的懷抱

滑走了

烏鴉

大雪之前，就看見了雪

在平原上積攢著零錢般的時間

樺樹紅色的枝條，和銀白樹干

在吹倒枯草的風中

抖動。一條大路二百四十公里

一條小路折出十里荒蕪

嫁接在闊綽的主干道上，像即將

折斷的貧血的細枝。大雪之前

氣溫驟降，天色愈發暗淡

一群烏鴉在窯溝臺村口聚集

每只烏鴉，都頂著一方孝帕子

不時發出凄厲的鳴叫

但聽上去，像是田野上空滾動著

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紛紛

跌入天堂墜毀前的寂靜

瞬間感覺

悲涼是一具身體，一座山

一塊靜默的土地

搖蕩的白樺林？不，悲涼

是一個人回到酒杯前

僵硬的肌肉漸漸擠出的微笑

蠕動的口腔吞咽著

碎玻璃般的冷酒。山岡在高處

凝固堅實的永恒

整座村莊晃動一下，又一下

沒有增多也沒有減少

光陰籠罩的事物，像

秘密一樣平靜，從內里散發

熒光。如果你重新感覺到暖意

一匹馬就會在陰影中

站起來，打著響鼻兒，不時

移動腳步，將自己與

孤獨慢慢分開

巨浪

沉默通過心靈的泵站在血管里掀起巨浪

沉默是拋向初冬的石頭

要到殘忍的四月才能聽見回聲

沉默，不可預見的事物鋪出一條金色甬道

我們走入其間

在互相錯過的地方打開各自的花園

或回到荒誕的二十世紀

又一次眺望現在。兩種生活在互看

兩種無法交換的生活交融在身上

讓他們相互吸引又相互拒絕

讓他們忍住一陣鳥聲噪呱般顫動的早晨

日光在粉飾一面面麻木的墻壁

毫無辦法，一個世界仍然充滿沉船般的時間

滿箱金幣也無法賄賂來日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