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宿命論的傳統概念及沈從文的宿命論創作傾向
(一)宿命論的概念
宿命觀是中國幾千年文化一直延續的思想傳統。朱光潛認為宿命論是指人們迷信超人力量,并認為這種力量不可理解也不能改變。在人們的生活中,自古以來就將不能理解的悲劇歸結為命運,將一切都當作是命中注定的事件。這種思想影響著一代代的中國作家,沈從文也是其中之一。
(二)沈從文在宿命論方面的創作傾向
沈從文很少會在作品中直觀敘述表現有關宿命論的故事情節,大部分通過前后兩代人的經歷和人物在人生旅途中所遇到的困境悲劇、情景變化,去表現出一種命運無法更改、難以干擾、應順應命運安排的一種創作傾向。
二、循環與衍生—宿命論在沈從文文學作品中的體現、演變
(一)《邊城》中以母女兩代人的愛情悲劇為線索展開的敘述
小說對居住在湘西邊境到“茶峒”山城道路的翠翠的生活進行敘述時,插入了翠翠母親的經歷:在十五年前,她作為爺爺的獨生女,與一個唱歌好聽的茶峒軍人秘密私會并育有了翠翠,在有了翠翠后,他們想私奔逃走,但由于現實一些因素的影響沒能成行,于是先后殉情,走向了他們愛情的終點。
隨著翠翠的成長,當其要到結婚的年齡時,爺爺迫切地產生了對翠翠命運的思考。而翠翠經歷了與天保、儺送兄弟倆的感情糾葛,翠翠在與儺送的交往中,逐漸愛上儺送,也曾在儺送悠揚的山歌中產生朦朧的愛情幻想。但因為翠翠本身性格的靦腆,造成了她逃避愛情的態度,使得儺送和爺爺都產生了誤解。而天保意識到與翠翠的感情無望后,斷然駕船遠行做生意,意外喪生;爺爺也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迎來了生命的終點。
翠翠母女兩代人的愛情,隨著男性的優美歌聲展開,也伴隨著兩條生命的消逝而落幕。
(二)《蕭蕭》中以第一代童養媳的成長經歷為線索展開預告式的敘述
文章開頭說出嫁的女人會哭,但蕭蕭卻是例外,因她在伯父家中寄養,出嫁只是換了一個人家生活。蕭蕭做了三歲小丈夫的童養媳,隨著年齡增長,后遭到花狗的引誘,以致有了身孕。婆家人開始很憤怒,后因蕭蕭生了兒子便不再追究。蕭蕭的這個兒子叫牛兒。牛兒娶大他六歲的媳婦的那天,蕭蕭抱著與小丈夫的兒子看著牛兒。
蕭蕭是一個打破傳統的存在,最后生下了她與花狗的兒子牛兒,牛兒娶親時她抱著她的新生兒透過柵欄看,如同十年前的她與小丈夫。結尾透露了兩個循環,一個是牛兒與他娶的媳婦的循環,牛兒的媳婦是否會同蕭蕭一樣做出不規矩的事情;另一個是蕭蕭抱著新生兒毛毛,如同十年前的蕭蕭,這時的她從一位照顧小丈夫的“母親”變為一位真正的母親,她是否又會像她的婆婆那樣將牛兒留給他的媳婦。兩位童養媳在接下來會有怎樣的人生經歷,在前文中已有昭示,但又給了文本中人物一定的變化空間,也體現了一定的衍生。
(三)《湘行散記》中對宿命的理解與對未來如何改變的思索
文中“我”要到達目的地的時候,發現十六年前后的自然景色與人的品格相差不大,但在十六年的社會變化中古老民族內部逐漸被腐蝕。浦市這個在三十年前繁榮達到頂點的碼頭,如今只有沿河的十二條船,且半數表示“此船出賣”。在見賣棉線的小女孩時,“我”發現她作為當年小女孩的女兒與十七年前她的母親一模一樣,而后見到了當年的同伴—成衣人的獨子,當年要做副官的少年如今已經被鴉片煙毀掉了。然而意識到他們二人是父女關系時,“我”的內心不乏產生波瀾。
命運與人生的起伏、迂回,使得“我”開始認識到了鎖定在一定范圍內的時間、歷史和人會循環、相似,同時會衍生出新事物。
三、成因分析
(一)個人經歷
沈從文的祖父與父親都是軍官,他的外祖父為當地有名的讀書人,母親黃素英則來自鳳凰當地有名的書香門第,他的命運有尚武與文學兩種因素的介入,這兩種因素貫穿了他人生的全部,因而創作也伴隨宿命觀念的影響,尚武與文學這兩個因素宿命地構成創造了湘西文學世界的沈從文,在他的思想意識里,這個地方的歷史是和他這個人的成長、性格,乃至后來的選擇、命運,緊密地聯系在一起,離開這些就不能使其成為一名文學家。
到北京后孤立無援,對想從事文學的沈從文來說,這是極大的困境。他于絕境中開始寫作,通過在北大旁聽、與朋友的交往,思想匯聚到新文學這個點上,增進對新文學與寫作的理解和興趣。沈從文發表了《一封未曾付郵的信》《公寓中》等,后受到朋友幫助,豐富的寫作素材加之不停地摸索和練習,嘗試各種題材與寫法,最終在文學領域都取得成就。《北京之文藝刊物及作者》展現了他的“文學意識”和思考見識的相對成熟,對格局、大體的觀察和把握,對個別、特性的理解和辨識,這些方面的突出才能兼備而平衡。1949年前后,他又在絕境中重新開啟文物事業,他想開展新的事業與領域,拒絕更好的待遇,直至《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出版,他終于給了自己一個完美的答卷。他這一生在文學與文物兩大領域的成功都是絕處逢生,從中可以發現宿命的影子,不同的是不同領域的衍生。
宿命產生的影響如同自然與生死的輪回一樣,沈從文在其中獲得的感悟滲透到了他的創作。他將幼時對自然、社會當中的事物所產生的興趣和沖動記錄在《從文自傳》,表達幼時的經歷對其產生了深入靈魂的影響。他曾在回望這些經歷中有了一份生命來歷的自覺意識,過往的經驗也被賦予清晰的意義。而另一段與人類生死的經歷,與自然輪回觀念相結合,形成了關注社會底層小人物命運的宿命觀念。辛亥革命造成的殺戮與用擲竹筊的方式決定生死的這種經歷震撼了他的心靈,這些十分驚恐的事情是他每日的經歷。在《從文自傳》中,他用平靜的情緒去敘述這類事情,將影響表現得很平常,過分的平靜就像是掩飾,事實與敘述的情緒相反。這些經歷深刻地“教育”了他,以顯著的方式滲透到他的思想、人格的形成和發展中,成為終生不可磨滅的因素。自然的循環與平民死亡的經歷已經對他的心靈產生啟發,使他自覺或不自覺地去關注日常生活中小人物的人生經歷的喜怒哀樂,將小人物的命運投射他的作品之中。
(二)社會背景
面對當時的局勢,沈從文以文學為根本,從歷史中發掘中華民族傳承幾千年的文化,將其富有活力的因素注入民族之中,使其再次煥發生機與活力,能夠與世界各族的文化抗衡。沈從文初到北京時,社會處于動蕩時期,許多作家參與政黨、撰寫政治評論,沈從文卻選擇用文學去堅守、建設這個國家。沈從文在后來于哥倫比亞大學的演講和與好友張采的談話,足以證明他想用文學去實現完美的理想。1935年前后,他頻繁發表對于政治與文壇現狀的評論,隱含著文學自覺的責任,逐漸把他的關注中心,從個人的文學事業擴大到新文學命運和前途,更推至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和前途。通過回望反思“五四”以來的新文學運動,站在“五四”的立場上觀察當時社會的種種現象,他“從全個民族精力使用方式”(張新穎《沈從文全傳》)作為觀察當時社會的出發點,認定文學是民族向上掙扎的主要力量,它也應該是“社會重造”和“民族重造”的持續動力,他想恢復文學革命初始的純粹與莊嚴,使其不淪為當時某些政策和商品的附庸。他在面對駁雜的政局時觀點鮮明地提出要保持文學的獨立性,認為文學不應與其他無關的事務相聯系,應以文學的方式為民族注入新的活力。
《邊城》的《題記》表示《邊城》是為了給那些關心中國社會變動的人,給能認識到這個民族的過去偉大與現在弊端的人,給致力于民族復興的人所讀。沈從文的作品創作展現出對國家與民族的深刻的觀察與剖析,目的是保留民族的火種,喚醒更多真正關切這個民族未來希望的人。在《習作選集代序》中,他表示不同作家作品都滲透著作者的人格和感情,文學事業仍然需要不斷地嘗試,不會面對批評立刻轉變創作方式。第二次返回湘西的經歷喚起他對湘西與國家之間緊密關聯的觀察和思考,家鄉的穩定將助力這個民族更好地自我革新、更好地去衍生出民族希望。《長河》的《題記》展示出從具體物質的都市奢侈品到抽象的八股文與交際世故,湘西人被動接受變化,對現狀不滿卻不努力改變。書中人物對地方現實憂心忡忡,地方處在“無邊”的威脅和危險之下。沈從文對湘西的關注和憂思與對現代中國“重造歷史”的關注和憂思相映照。個人寫作內容與風格中“變”與“不變”和現代社會中所有人事物“變”與“不變”緊密地結合在了一起,沈從文選擇了以自己的方式“變化”,同時他也寄希望于這個社會中所有關切這個民族的人,希望他們用自己的力量去延續這個民族的希望。
(三)文化涵養
湘西的河流對于沈從文的人格形成起決定性的作用,這條河在不斷流淌的同時其周圍的環境發生了一些改變,成為沈從文湘西文學世界中的主要支柱。他曾在自傳中這樣描述:“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與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校可以說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的關系。”湘西河流對于沈從文湘西文學世界起到了構建的作用,他在創作初期寫的湘西生活情景,主題和方法在日后的寫作實踐中不斷地被使用和深化,最后成為構成沈從文湘西文學世界的重要支柱,使其以湘西民眾的生活作為出發點,展現出他眼中湘西的山水與歷史。在青島大學任教,以青島的大海為主所構成的自然地理環境同樣滋養了沈從文的生命,他在《水云》的敘述表明水的存在對他的精神產生了不斷的派生影響。故鄉的水給予了沈從文創作的底本與整個精神體系的最基礎的框架,而他的思維不可避免地去關注在這條河流上存在的古今的人與物的命運,從而影響了他的整個人生。
他生長的鳳凰古城,“密度”大、“質量”重,同時存在著許多不同的古怪的實物在這片空間內碰撞、撕扯,產生了巨大的“張力”。在這片空間內成長的沈從文在血液中逐漸產生創造的因子,造就了他富有創造力且有著宿命伴隨的一生。鳳凰這個地方是湘西的繁華之地,但幽靜的自然中卻常上演著極端暴虐的人類行為,兵匪、平民、商人、讀書人和多數軍官構成的上層階級共同生存,軍事和百姓生活交織滲透,多個民族共同生存在此地,一同構成了這個地方的“密度”與“質量”這些不同的要素,精巧地聚合在一起作用于鳳凰。沈從文的人生也呼應著這個地方的“張力”,同時從這個地方產生了對底層百姓的關注,通過研究他們的人生進而推導這個民族的希望,其中宿命的因素也貫穿了他的一生。鳳凰的“密度”與“張力”,賦予了沈從文血液中創造性的因子,將其血液更新為創造性的血液。這創造性的血液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賦予了他創造事業的能力。從去往北京生活窘迫、寫作被退稿的絕境中,他將文學事業創造了出來。后來面臨時代的巨大轉折時,他從中獲得機遇,在古代服飾研究領域取得了事業上的成功。二是在他人生最為崩潰的時期為他創造新的身份—一個頑強地努力堅持工作的人。在20世紀80年代,他在美國做演講時,只講文學和文物,文學只講他從湘西離開到達北京的那段時間的情況,講文物時就將一系列文物拿出,表明他從想為民族延續希望的作家變為一個理智且頑強堅持工作的人,但本質都是為了這個民族延續新的希望。三是賦予他無窮的創造力,這創造力讓他去觀察自然和底層百姓命運的聯系,并在創作之余對文物產生興趣,為他后來面對時代轉折時,投身于文物事業打下基礎。此外,賦予了他與常人不同的觀念與獨到的眼光,讓他一直走著獨特的道路。這飽含創造性的血液,不但為沈從文提供了希望,而且也通過文學將一些難以留存下來的東西留給了這個民族,也為這個民族帶來了新的希望。
綜上,本文通過對沈從文的宿命論創作觀念在作品中的體現、演變進行分析,得出沈從文創作觀念的宿命循環與衍生的特點,進一步挖掘了沈從文的人生經歷、創作的社會背景、湘西本地的文化涵養三個方面,并對其宿命論創作觀念的成因進行了深入的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