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fā)飄落的瞬間

理發(fā)，是最普通的一件事，長這么大，理發(fā)無數(shù)次，但幫別人理發(fā)我還是頭一次。這個別人不是外人，正是我敬愛的老父親。

從入伏的第一天起，連續(xù)幾天都是酷熱難耐，沒有一絲要下雨的跡象。連風都成了勢利眼，跟著起哄，躲了起來，不見蹤影。

中午吃飯時，盡管家里門窗大開，風扇不停，人們依舊汗流浹背。向來不喊熱的父親也連連叫熱。

“嫌熱，你可以把頭發(fā)理一理，腦袋上捂得像戴一頂帽子，能不熱嗎？”母親嗔怪道。

父親站起來下意識地照了照鏡子，左右扭頭粗略看了一下。“哦，今天算了，等哪天下雨不能干活兒再理。今年工程好，也不拖欠工錢，可不能耽誤了進度！”父親不是不想理，去外面理發(fā)怕花錢。在家理發(fā)，他早出晚歸，怕耽誤干活兒，這點兒小心事，我們?nèi)叶级?/p>

又過兩天，中午時分，陰云密布，電閃雷鳴。不一會兒，大雨傾盆。父親不停地看天，無奈地“唉”了一聲，我們誰都沒有理會。

午睡醒來，依舊是滴滴答答。我從另一屋過來，母親在午休，只見父親一手拿著電推子，一手拿著小鏡子，居然在給自己理發(fā)，長一下，短一下，深一下，淺一下。整個腦袋的頭發(fā)被理得長長短短，參差不齊。

我不由一笑：“看把老漢憋屈成啥樣了。來，大（方言，爸），我給你理。”

“哦，你醒了。怕影響你們睡覺，我自己將就著也能理。”父親靦腆地一笑。

我心里不由一震，有一點點生氣，都什么時候了，還是這么倔強。無論遇到什么事情，不管自己的處境多么艱難，父親寧愿自己扛著，也不愿意麻煩家人。

說理就理，在我的指揮下父親像一個聽話的小學生，乖乖地坐在院子的板凳上，脖子里系上母親做飯用的圍裙。我接過電推子，站在父親背后，模仿理發(fā)師的動作，從左到右，像拖拉機耕地一樣依次而過。

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那塊“耕地”不再是以前的樣子。記憶中父親那圓潤的腦袋已經(jīng)變得非常消瘦，并不茂密的頭頂上稀疏地掛著一些凌亂的白發(fā)，頭發(fā)中間泥土縱橫，像一片懶人耕種的土地，植被稀疏，且數(shù)量少得可憐。頭皮溝壑縱橫，皮膚黯淡松弛，沒有一點兒彈性，臉上斑點密布，黝黑的皮膚，佝僂的背……

我第一次站在父親背后近距離仔細觀察他，父親老了，真的老了！

一團團落地的白發(fā)在飄飄灑灑中把我?guī)Щ亓怂氖嗄昵案G洞里的煤油燈下，一個稚嫩的小孩兒總是喜歡騎在父親的脖子上，父親用他那寬闊穩(wěn)重的肩膀托舉著孩子，一雙白白胖胖的小手緊緊拽著父親那又濃又密的頭發(fā)當“韁繩”。“駕，駕……”父親齜牙忍受著拉拽的疼痛，極力地扮演著桀驁不馴的烈馬，時而奔跑，時而收起前蹄做一個驚險的站立，逗得孩子前仰后翻。煤油燈在窯洞的白墻上投下騎馬小孩兒帥氣的黑影，那是小孩子當時最得意的造型，每隔一會兒，就要扭回頭高興地看一看，最后累得人仰馬翻，大人小孩兒一起倒在炕上。窯洞的窗戶上傳出一陣陣幸福的笑聲，那聲音多么讓人陶醉，讓人羨慕。那天真無邪的笑聲飄過整個村莊的上空，一直飄到天際。連星星那羨慕的眼睛都一眨一眨的……

那個時候，父親的頭發(fā)就像一片茂密的莊稼地，黑黝黝一片，仿佛天天可以用來捉迷藏。

再后來，那片又濃又密的“莊稼地”隨著我的長大漸漸地變得蒼白、稀疏，漸漸被人忽略、淡忘。

不承想，我曾騎著的“駿馬”竟有一天也會變得如此消瘦。四十多年前，那個像城墻一樣穩(wěn)健的肩膀承載了我童年全部的笑聲與歡樂，給我以安全無比和堅不可摧的美好印象。曾經(jīng)的頂梁柱已不再那么雄偉，再堅實的城墻也抵不住無情的歲月。那把如鋼鐵般的巨傘也開始銹蝕，破洞，再不能為我遮風避雨了。我知道他再也變不回原來的樣子，就像流淌的河水，滾滾向前，一去不復返。

一團團白發(fā)陪著他度過若干個春夏秋冬，泄露他的真實年齡的同時，也將我拖回到四十多年后。光陰流逝的季節(jié)，帶走了他的青春。時間就像一列飛速行進的火車，終究在渾渾噩噩中難以發(fā)現(xiàn)什么，不經(jīng)意間的一剎那，觸碰到記憶中的痛點才會反省。等我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逝去的已經(jīng)太多。

“東子，咋停下了？想啥呢？快點兒理完算了。”

我平復一下，沒有回答。電推子在我的手中又開始嗚嗚前行。最后幾縷柔弱的白發(fā)輕輕地離開栽培她的“土壤”，就像羽毛一樣輕輕地在空中盤旋幾圈，好像有點兒不舍，又好像是和主人告別，然后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幾乎沒用什么工夫，就全部處理掉了。僅有的一些白發(fā)，松散而又雜亂地在“地上”圍成一圈，像一片天然的雪花圍繞著父親，又像一圈即將凋零的白花圍成一個精美的圓。我的眼睛濕潤了，幾滴不爭氣的淚珠悄無聲息地落在白發(fā)的旁邊

“大，理完了。”

我遞過去一面小鏡子，父親轉著腦袋認真地看了一遍，“理得挺好。”鏡子里的父親顯得年輕了一些，嘴角微微上揚，流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像個小孩子一樣。

看我給父親理完，母親端過來一盆溫水，水盆上搭一塊毛巾。父親急忙彎下腰，把頭皮浸入水面。我拿著毛巾從前到后給父親認真清洗一遍，盆里的水變得有點兒混濁。隔著水面上晃動的倒影，看見父親那略微舒展的眉頭和愜意的神情，我一時竟有些自責，炎炎夏日，給孩子理發(fā)數(shù)次，竟然想不到主動給老父親理發(fā)一次，這么簡單的事情，為什么總是忘得一干二凈，或者說壓根兒就沒有想起來，唉！

說來也怪，剛剛還是淅淅瀝瀝的天，這會兒就是云開日出了。父親的手機響了，接通后里面?zhèn)鞒霭ゎ^焦急的催促聲。父親一邊興奮地摸著光溜溜的腦袋一邊扛著工具消失在巷口。

感謝一場及時雨，讓父親那瘦小而又疲憊的身軀停下來歇息片刻，也給我一個機會，又一次感受到父親的艱辛與偉大。就像小時候，我騎在他的脖子上一樣，溫馨而又甜蜜。在每天的忙忙碌碌中有一次別樣的感受，接受一次心靈的洗禮，重溫一次親情的暖陽后，我學會了珍惜和父親在一起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