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與蘇格拉底,作為中西方古典哲學史上兩顆耀眼的明珠,幾乎于同一時代,分別在《莊子》《斐多》中對人類最深奧、最神秘、最根本的生死問題作出了論述。其生死觀同頻處,對整個人類存在認識史、共同價值觀的形成有著重要意義;其分裂處,可以窺見中西方不同價值觀、認識論、人生觀等的隱源。無論是《莊子》還是《斐多》,都是人類文明源頭式的典藏,其中對生死的思考有著它們各自獨特的閃耀之處,都影響著人們對世界的認知、對自我價值的理解。文章希望通過比較兩者的異同,發(fā)現(xiàn)其共同的哲思之美,以及不同的生命智慧,以求達死而勵生。
一、莊子與蘇格拉底對死的認知與態(tài)度
死,常作為生的對立面,代表著消逝、毀滅、虛無,歷來為人們所否定、批判,甚至諱于言談。然而,在幾千年前的中國與希臘,在莊子與蘇格拉底身上,我們卻能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對死的理想,以及由此生發(fā)出的超然態(tài)度。而在共通的坦然與超脫之下,呈現(xiàn)的是他們不同的精神論和死亡觀。
“人死后精神何去何從?”作為“靈魂不朽說”的擁護者,蘇格拉底認為人的靈魂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并且是單一而非復合,故而永恒存在,穩(wěn)定不變,與美本質(zhì)與善本質(zhì)一樣,是生命的本質(zhì)。在“主客二元論”哲學思想指引下,靈魂生來純潔、神圣、明智,與沉重、世俗、低下的肉體“貌合神離”,常人貪戀肉體的物質(zhì)享受和欲望快感,不加以克制保持內(nèi)在靈魂的純凈,其靈魂就會沾染上肉體的污濁,只信賴可見可觸的物質(zhì)實體,而對需要思考才能抵達的形而上的理智世界充滿懷疑和恐懼。這類靈魂即使不朽,也將因肉體的牽絆只能徘徊于陰森的墓地。與之截然對立的,是哲學家的靈魂。哲學家的靈魂在主體處于生命性存在時,殫精竭慮使靈魂與肉體保持絕對距離,克制一切生理欲望,擺脫任何外在物質(zhì)裝潢,從而獲得靈魂的絕對純粹,他堅信如此,肉體死亡后,純潔美好的靈魂才能進入同樣圣潔的天神世界,與他一生苦苦追求的真正的美、真正的善成為伙伴,徹底擺脫丑惡的生之世界。這對于哲學家的誘惑是極其巨大的。同時,蘇格拉底設定了“地獄”“苦湖”“天堂”三個死后靈魂歸屬地,增強了觀點的可信度與可愛度。哲學家肉體消亡后,靈魂將經(jīng)過善與美的審判,進入光明美好的地球表面—處處鑲嵌著珍寶,充盈著神圣純凈的空氣。而未行好事亦未為惡者,可以在苦湖里經(jīng)過洗滌和磨煉得到赦免。一旦靈魂犯下大罪,如多次褻瀆神明或進行謀殺,將被投入地獄永不得翻身。哲學家一直追求靈魂與肉體分離,以期保持靈魂的純粹,這樣肉體死亡后純潔的靈魂就升入光明之境。蘇格拉底便是為這個信仰、這個理念慨然赴死,甚至可以說充滿期待和愉悅地接受死亡。
在地球另一端,莊子對死亡,同樣表現(xiàn)出相似的超然和欣悅。但與蘇格拉底截然相反的是,莊子并不是靈魂論者,更沒有因果報應和天堂地獄的構想,貫穿其生死觀的,唯“氣”和“自然”而已。
《莊子·知北游》借黃帝之口,道出了對死的認知:“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生與死,不過是氣的聚散所致,氣聚成生,散則為死,兩者都只不過是氣的表現(xiàn)形式。《莊子·外篇·田子方》寫道:“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fā)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始終相反乎無端,而莫知乎其所窮。非是也,且孰為之宗?”陰陽二氣相互轉(zhuǎn)化,無窮無盡,生,得益于它,死,也不過是對氣的復歸,不必貴生懼死,也不必重死輕生。“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莊子·知北游》)生死既相互轉(zhuǎn)化,不斷輪回,死也就是生的開始。
除此之外,莊子還認為,死是生的延續(xù),兩者由“道”統(tǒng)一。“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為之公。”(《莊子·雜篇·則陽》)生死由陰陽兩氣生成,而陰陽遵乎道,道主宰生死。“人法天,天法地,地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經(jīng)》)生死,合乎自然之道,是自然的規(guī)律,是自然的體現(xiàn)與回歸。有生就有死,生與死不過是大化之流的一部分,統(tǒng)一于道。故而,生與死是平等的,沒有貴賤之分,人應當如迎接生一樣,載歌載舞,迎接死亡。
二、莊子與蘇格拉底對生的態(tài)度
盡管莊子與蘇格拉底對死亡抱持著同樣達觀的心態(tài),但他們對死亡的不同認知在一定程度上制約著他們對生的態(tài)度。
蘇格拉底對死后世界高度理想化,促使他以近乎殘酷的方式,對生命欲望和享受進行鉗制。他認為,真正愛智慧、愛正義的人,即哲學家,最高的目標是追求美好純粹的善和真,因此對物質(zhì)世界中的一切身外之物毫不在意,并且堅決抵制它們的誘惑。只有這樣,靈魂才能以純潔的姿態(tài)飛升天堂,與本質(zhì)的真、本質(zhì)的善等美好的事物做伴。死亡的價值是大的,與之相比,生只能讓靈魂困在肉體中,靈魂必須承受苦楚,努力摒棄肉體凡胎的物欲享樂,掙扎著練習與肉體分離的能力,以進入智慧的世界。在求真求善的哲學道路上,肉體是沉重的枷鎖,有著虛無幻彩的感官刺激,阻礙著靈魂靠近真正的智慧。但人受到天神的監(jiān)管,如同被圈養(yǎng)的牲畜,為了不冒犯天神威儀,破壞天神心情,不能隨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蘇格拉底的生死觀,可以用“樂死惡生”“貴死賤生”加以總結(jié)。
與蘇格拉底一樣,莊子對生命存在時的外在之物淡泊超然,但并非為了使靈魂純粹,而是出于對生的關照:“喪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謂之倒置之民。”(《莊子·外篇·繕性》)過度追求名利物欲,在物質(zhì)中迷失自我,是對生命的本末倒置,會讓人失去本性,危及生命。“道”是莊子哲學體系的核心,生與死都是道的一環(huán),應該被平等對待,都應該被重視。因此,莊子提出“養(yǎng)生”觀念,探討“養(yǎng)生”之法,呼吁人們順應自然,涵養(yǎng)生命、尊重生命。“人各有所自,物各有所然”,人的生命是自然化物,理應遵循自然而然的天性,排斥外在非一般力量的強迫,以及內(nèi)在巨大自我意愿的驅(qū)使,返璞歸真,逍遙養(yǎng)生。因此,莊子對于生,并非如蘇格拉底一般懷有排斥與壓抑之意,而是承認人正常的性情欲望,接受感官刺激的享受:“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志氣欲盈。”(《莊子·雜篇·盜跖》)這是人生命的常倫,不應該違背。同時,對生之自然性的追求,使莊子極度反對“克己復禮”“舍生取義”等損害生命的行為。《莊子·讓王》記述了這樣一段子華子和昭僖侯的對話:“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于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兩臂。’”在攫取帝位和保全生命之間,后者毫無疑問有著更重分量。因此我們可以看出,莊子對死亡的欣然,并非意味著他對生的消極,生與死都是自然中的必然,人類所要做的,是在有限的生命中,以積極的心態(tài),完成對生的養(yǎng)護,在未知的死亡面前,保持心靜如水的淡然態(tài)度。莊子的生死觀,可以用“樂生樂死”“重生重死”加以概括。
三、莊子與蘇格拉底對生死的價值追求
蘇格拉底認為,生的價值在于為死鋪路,真正有智慧的人,應當利用生練習死,在生的進程中時刻準備死,死后才能探求到任何事物的真相、發(fā)現(xiàn)真正的智慧。因此,生的意義是由死后賦予的。死亡,對于哲學家來說,是檢驗生命歷練成果的時候,是靈魂通向輝煌燦爛的地球表面的最后一步,是激動人心,使人向往和期待的:“等我到了我要去的地方,我一輩子最關切的事就大有希望可以實現(xiàn)了。現(xiàn)在指定我動身的時刻已經(jīng)要到了,我就抱著這個美好的希望動身上路。”(《斐多》)死后,靈魂終于擺脫束縛,可以不再通過沉濁的肉體吃力地觀察美善本質(zhì),直接與真理站在一起:“我們脫離了肉體的愚昧,自身是純潔的了,就能和純潔的東西在一起,體會一切純潔的東西—也許,這就是求得真實了。”(《斐多》)對于蘇格拉底來說,生與死的價值,都由理念賦予:世界上存在光輝圣潔之地,充滿美麗的奇觀,是求真求善的靈魂應當?shù)娜ヌ帯I囊饬x在于訓練靈魂保持純潔的能力,為死的到來做準備,而死的意義在于靈魂掙脫肉體,飛向美好純真的地球表面。理念,決定了哲學家對待生命和死亡。
莊子對待生死,全然沒有任何功利性和道德性,而是從自然觀出發(fā)。生死沒有特定的價值,其自身就是最大的價值。“無用之用乃大用”說的便是這個道理。正如《莊子·外篇·山木》載:“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木材生而無所可用,故而生命能長久,這就是生的最大意義。生死是自然造化,與世間萬物一樣,沒有任何特殊性,故而人類應該以平常視角看待,以平等態(tài)度對待。《莊子·外篇·至樂》中載:“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莊子喪妻,不但不悲傷,反而擊鼓而歌,這引起了惠子極大的不滿,然而莊子認為,生死不過是自然之氣的相互轉(zhuǎn)化,如同四季輪轉(zhuǎn)規(guī)律一般,方生方死,死就是生的開始,應當用平等的方式對待。相比起蘇格拉底,莊子對生與死的價值的追求在于生死本身。生死是自然變化中的一類,人要順應自然,發(fā)揚自然,故而也要尊重生命,看重死亡。莊子對生死的價值追求源于對自然運轉(zhuǎn)規(guī)律的理解和尊重。
無論是莊子還是蘇格拉底,他們對于生死問題的思考不僅在當時有重要意義,并且跨越了漫漫時空長河,影響至今。
莊子所處的時代,各個諸侯國兵戈相向,烽火狼煙,生死矛盾極其凸顯。莊子的生死觀就衍生于這個背景下。他以“道”為中心貫穿整個理論,認為生死統(tǒng)一于道,相互輪轉(zhuǎn),是自然法則,人應當順應生命天性,不禁錮不強迫,不執(zhí)著于任何一方。同時,人應當珍視自然賜予的生命,涵養(yǎng)保全生命,任何情況下對生命有所殘害都是極重的罪孽。這無疑對當時的統(tǒng)治者有告誡作用,對民心有寬慰作用,但同時也決定了他的局限性。例如,戰(zhàn)爭在莊子這里,是被全盤否定的—無論是侵略戰(zhàn)爭還是正義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因為一旦戰(zhàn)爭爆發(fā),必有生命的傷亡,這與盜跖的罪孽一樣不可饒恕。其視野過多放在個體自身,對國家主權、集體利益的維護相對忽視。同時,莊子用“道”這個模糊概念籠統(tǒng)涵蓋生死,僅僅能從自然運轉(zhuǎn)的角度緩解人們的死亡焦慮,依舊無法解決人們對死亡的猜測。而生與死相等,也可能導致人們在生的世界里平庸無為,失去奮斗進取之心,對整個社會文化進步是有弊的。
《斐多》記錄下蘇格拉底臨死前的狀態(tài)、與學生朋友最后的辯論以及最終的死亡過程,塑造出一個為理念獻身的偉大哲人。蘇格拉底以“看不見、摸不著、單一而非復合”來論證靈魂是與“美”“善”相似的本質(zhì)理念,是永恒的存在,以相反相生、“認識只是記憶”等論證轉(zhuǎn)世回生的合理性,以本質(zhì)及其表現(xiàn)物之間二元對立來論證靈魂“不死不朽”,同時對死后世界進行構想,認為身體消亡后將得到其應有的回報,以此勉勵自己,也激勵他人勇敢愉快地面對死亡的到來。蘇格拉底的生死觀站在當時的思想文化背景中思考也有一定的可信性,但同時也有局限性。蘇格拉底對于生死的認識停留在唯心主義范疇,對于死后世界的想象只是一種理想,沒有任何實際根據(jù)。同時,蘇格拉底對于死亡過度重視,導致對生命的體驗十分薄弱,有禁欲主義的傾向,壓抑了人性中本真的欲望和需求。蘇格拉底認為靈魂不朽包含三個方面:靈魂與理念相似,是不朽的;身體的生命由靈魂賦予;靈魂可以擁有智慧,可以自己思考。這三個方面將靈魂升華到絕對高度,但這也導致了生命和靈魂界限的模糊:后兩者更加傾向于生命的特征。
盡管莊子與蘇格拉底的生死觀有其局限性,但兩者對生與死命題的哲學思辨以及對死亡表現(xiàn)出的豁達的智慧,持久地激起一代代人對這兩大根本問題的深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