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里住著木星

初中的時候，“控”這個字在女孩堆里十分流行。在某事物后加一個“控”字，可以表達喜歡的程度之深。五花八門的“控”，聽起來酷酷的。而我是個十足的“眼控”。

我對眼睛好看的人沒有抵抗力。每當有同學問我為什么是“眼控”時，我總說：“‘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這難道不美嗎？”我覺得我這個回答也是酷酷的。

所以我經常像一只趴在圍墻上的貓咪，表面上看起來是在曬太陽，慵懶又漫不經心，實則一直在觀察。我在觀察路人的眼睛。而我的這堵圍墻幾乎都在學校，同學們的眼睛都被我看在眼里。在我們班，我最喜歡兩個人的眼睛。一個是那個高個兒男生，他的眼睛像極了一個男明星的。我喜歡在太陽升起時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一首斷了句的詩，眸底像有一座被薄霧籠罩的青山，頗顯神秘，即將被朝陽浸染。

老盯著一個男孩看，我怕被誤會，所以我注意到了她。

其實，我很早就注意到她了。她叫淡兒，人如其名，淡然自若，溫婉可人。第一次周考后，她的作文被當作范文由本人上臺朗誦，那時我就注意到她了。那天，她穿著一件粉色的短外套，那件短外套上還有一朵櫻花，像是三月的春天。她的眼睛圓圓的，瞳孔如一汪泉水般澄澈。在雙眼皮的加持下，這雙眼睛顯得更加靈動。或許只有像她那樣好看的眼睛，才天生適合出現在這樣的舞臺上。

我明白，人對某種事物的喜愛，有時候是源于心底的缺失。擁有一雙她那樣的眼睛，無疑是我最大的愿望。我的眼睛不僅浮腫、不好看，而且不對稱，一只是內雙，另外一只是單眼皮，卻有一條若隱若現的褶皺，顯得老氣又丑陋。“咋說呢，你這眼睛和那‘死魚眼’有點像。”這是朋友在評價我的照片時說的一句話。即便我知道她是開玩笑，但我依舊被“死魚眼”三個字給深深刺痛了。它像一顆長在身體隱秘處的痣，讓我不敢輕易向別人袒露，自己卻很清楚它的位置和故事。所以我會格外注意別人的眼睛。“眼控”這個標簽下還隱藏著我的自卑，其實一點也不酷。

近距離看淡兒的眼睛是在一個中午，但那天，我很狼狽。我被數學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在這之前，因為生病我請了將近一個星期的假。被當眾提問時，我低著頭支吾著說不出一句話，身后傳來此起彼伏的議論聲。老師的語氣突然變得很嚴肅：“就算請假，也還是要進行適當的學習準備。”雖然老師讓我坐下了，但我心里的防線卻早已崩潰。

吃午飯的時間到了，當同學們魚貫而出，我的淚水再也壓抑不住，像大雨般落下。課上讓我難堪的知識點卻像碳酸飲料里的小氣泡，時不時刺激著胃壁，提醒著我它的存在。哭完了，還是得繼續面對它的張牙舞爪。

“要不，我來教你吧！”一個聲音突然從我身后傳來。我像陰暗角落里的一攤水漬，只要沒有人來，只要沒有弄臟他人的鞋子，泥濘也好，骯臟也罷，我都無所謂。可是，她的出現讓我有些張皇失措。所以，她很早就在這里了？她肯定看見我哭了。我那么丑的眼睛，一哭起來更丑了，她肯定看見了。她略顯歉意地對我笑笑，說：“我是回來拿東西的，看見你在這哭，怕打擾到你……你別往心里去，其實知識點很簡單的，只是因為你這幾天沒來上課，你要是來了，肯定懂的。老師就那樣，他對誰都比較嚴厲，你別往心里去。”

那天，她坐在我的旁邊，陽光透過窗戶緩緩灑在紙上，她垂落下來的發絲也被鍍上金色光芒。她眼里存著陽光，柔柔的，黝黑的瞳孔像是包容萬物的黑色土壤，任何事物都能在她眼里生長。

她講題的語氣也柔柔的。那些生硬的知識點從她嘴里講出來，就像牛肉泡饃里干硬的饃塊慢慢融進了牛肉湯里，漸漸變得很綿軟，十分貼合胃壁。“還有啥不太懂的，或者我遺漏的，你都可以來問我。”后來，她的這句話成了我明目張膽看她眼睛的借口。隨著我向她請教問題次數的增多，我們漸漸成了好朋友。

后來，我也住校，和她分到了一個寢室。有一天，不知是誰提起了玩“真心話大冒險”。小A是第一個玩游戲的人，她抽到大冒險后說：“我喜歡××。我一直覺得自己像個小偷，但是看見他在考試時像個小偷在作弊，我就再也不喜歡他了。”小A幽默的語言加上抑揚頓挫的語氣讓我們笑得前仰后合，我們在歡聲笑語中漸漸卸下防備，一點一點展露出屬于自己的“痣”。

“說出心底最隱秘的故事”，這是我抽到的大冒險。我笑著說出了“死魚眼”的這段故事。“其實，我也是一個小偷，我偷偷羨慕著你的眼睛，甚至有些嫉妒。”我對著淡兒說出了這句話，我以為我的話會冒犯到她。她卻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先是有些驚訝，繼而有些難為情地說道：“沒告訴你的是，我是一個‘瞳孔控’。我也羨慕你，我很喜歡你棕色的瞳孔，很特別，像木星的顏色，而我的黑色瞳孔顯得那么大眾。每次你來問問題，和你的眼神對視是我故意的。起先我也不敢告訴你我有多羨慕你瞳孔的顏色。”沒想到這個故事牽引出大家的話匣子，每個人都大膽地講出了自己那些年羨慕面具之下隱藏的自卑，轉頭發現，大家都在互相羨慕。原來我們羨慕的人也有可能同樣在羨慕我們呀！

青春可真是一顆奇妙的子彈。一方面我們只顧著低頭看自己的短處，抬頭羨慕著別人，喜歡在“控”字前面加許許多多的定語，給自己貼一個又一個的標簽，卻忘了自己也是別人羨慕的對象。另一方面，我們又會在某個節點，遇到某些人、某些事，再回頭看看，在夏日的蟬鳴聲里慢慢淡忘從前，撕掉一個又一個標簽。

或許這就是青春，這就是青春苦樂參半的樣子。

（本刊原創稿件，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