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姆魯勒·蓋斯懸詩的浪漫主義創作方法

[摘? 要] 烏姆魯勒·蓋斯的懸詩作為懸詩之首，被阿拉伯人視為創作和審美的標準，該詩既體現出賈希利葉時期懸詩普遍具有的現實主義創作基調又具有明顯的浪漫主義色彩。本文結合浪漫主義創作方法的基本特點，分析了這種創作方法在蓋斯懸詩中的具體體現及其發揮的重要作用，并進一步指出了蓋斯浪漫主義創作方法的形成原因。

【關鍵詞】 烏姆魯勒·蓋斯? 懸詩? 浪漫主義

[中圖分類號] I106.2[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9-0089-04

懸詩作為阿拉伯文學史上的一顆奇葩，在世界范圍內備受關注。烏姆魯勒·蓋斯的懸詩作為懸詩之首，更是享有其他任何懸詩所達不到的廣泛聲譽，阿拉伯人，特別是古阿拉伯人把它當作創作和審美的標準[1]。評論家們大多認為，懸詩產生于伊斯蘭誕生前的賈希利葉時期，詩人們的靈感來自部落生活、沙漠景觀以及周圍的事和物，他們的詩多以對事物細致入微的觀察來描寫現實，具有童稚般的坦誠和率真，因而具有現實主義的創作基調。但是，懸詩并不是完全沒有運用浪漫主義創作方法的，烏姆魯勒·蓋斯的懸詩就具有明顯的浪漫主義色彩。

一、浪漫主義創作方法

浪漫主義有兩個方面內涵，一是文藝創作方法，一是文藝流派運動。作為文藝創作方法的浪漫主義幾乎與文藝同時誕生，并且作為普遍的精神狀態存在于各民族的文藝創作中，但是形成一種文藝思潮，則是在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歐洲。朱光潛將流派運動中浪漫主義的主要特征歸納為三點：首先，浪漫主義最突出和最本質的特征是它的主觀性；其次，浪漫運動有“回到中世紀”的口號，特別重視中世紀民間文學；再次，浪漫運動還有一個“回到自然”的口號[2]。浪漫主義在文學創作特別是詩歌創作上的主要特點有以下幾點。

1.表現作家的情感

華茲華斯在《<抒情歌謠集>序言》中認為“一切好詩都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詩的目的是表達熱情，引起快感，啟發同情”[3]。也就是說，浪漫主義的創作方法將詩人的情感表現作為重心，認為詩歌應該是詩人內心世界的外化，既來源于情感又為了抒發情感，是詩人感受、思想和心境的自然表現，這就使得浪漫主義的詩歌帶有很大的主觀性，從而與現實主義創作方法要求作品像鏡子一樣反映現實大相徑庭。

2.重視想象力

浪漫主義創作方法從根本上說是排斥對現實的模仿和反映的，盡管詩歌也可能是以現實材料為基礎，但是受到了詩人情感的介入，詩中反映出的“現實”就已經是被詩人情感改造過的感知對象，而介入的方式就是通過想象力。雪萊在《為詩辯護》中說“詩可以解作想象的表現”，在十九世紀浪漫主義詩人眼里，想象力是一種把感覺現象映現在心中的能力，它賦予、抽出、修改和創造，使日常的東西在不平常的狀態下呈現在心靈面前[4]。因此，與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強調真實地再現典型不同，浪漫主義詩歌是詩人通過想象力賦予了自然對象以真實生命，在詩中創造了經過自己情感改造的世界。

3.注重語言形式

浪漫主義創作方法強調作家的情感表現，而文學創作的工具是語言文字，所以語言文字的運用能否真正地表現情感至關重要。浪漫派詩人把語言分為理性語言和感情性語言，“詩在本質上是情感的表現；但是這種情感的產生是借有節奏的語言（可以是韻文，也可以不是）——和諧的音調——和形象的表達方式”[5]。因此，浪漫主義詩歌更注重修辭手法和韻律，比起現實主義詩歌的用語更為熱情奔放也更為夸張跳躍。

二、蓋斯懸詩中浪漫主義創作方法的具體表現

阿拉伯語把詩歌的一聯兩句叫作一個“拜特”，烏姆魯勒·蓋斯的這首《懸詩》一共約有80個“拜特”，詩句的主要內容包括：第一，憑吊遺址及與之有關的回憶、哀泣（1—8）；第二，描寫愛情冒險（9-42）；第三，描寫流亡中所遇所見：夜晚（43-46），狼群嗥叫的山谷（47-50），騎獵（51-68），閃電（69-70），洪水（71-80）。[1]具體說來，蓋斯懸詩中的浪漫主義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強烈的個體情感，突出的主觀色彩

注重表現個性，抒發主體感情，是浪漫主義創作方法的首要特點。蓋斯在詩中傾注了他豐富的感情，有回憶、有哀嘆、有呼號、有自白，坦蕩率真又無比熾烈，恰與這一觀念相合。

在第一部分，蓋斯首創“納西布”，以憑吊情人舊居遺址開頭，觸景生情，不禁心生悲戚，傾灑熱淚：“朋友們，請站住，陪我哭，同紀念；憶情人，吊舊居，沙丘中，廢墟前。”[6]而在第二部分對愛情冒險的描寫中詩人同樣非常直白，既有“我心中愛你，卻直至海枯石爛”這樣的表白，又有對各種艷情場面毫不掩飾地描繪，直接表露出對女性美和愛情的追求。通過描繪這些場面，“詩人并不是在向歐尼宰表露純真的愛和熾烈的情，詩人著重的是表明女人們是如何的喜歡和他調情、接近他、回應他的渴望”[7]。因此，詩人想強調的是他的個人魅力。在第三部分對流亡所見的描寫中，寫星夜的漫長、谷地的荒涼、與嗥叫的孤狼的對話流露出的是詩人內心的憂傷和悲涼；對鐘愛的坐騎進行的詳細描繪凸顯詩人作為騎士之勇猛、騎術之精湛；最后對閃電和山洪的描寫刻畫出自然生存條件的險惡。無論在情場或獵場詩人都對自己無比自信，全詩或激情歡悅或低沉哀婉或雄渾恢弘都與詩人內心張弛相協調，飽含豐富的感情。

2.獨創性的想象

想象，是浪漫主義文學區別于現實主義文學的最本質的特征。雖然在賈希利葉時期，阿拉伯詩人們由于時代的局限性普遍表現出抽象思維不足的特點，但是蓋斯的想象卻在眾多的詩人中獨樹一幟，他的懸詩以自己為圓心，勾勒出一幅既有沙漠自然景觀又有部落社會生活的紛繁圖景。蓋斯懸詩中想象力的表現俯拾皆是，不管審美客體是他鐘愛的女性還是自然景物，他都運用想象力進行夸張、比喻和鋪排，看似吟詠的為信手拈來的平常之物，但是卻賦予它們新意，留下隱約成分，使人產生無限遐想。

首先，在多場景的愛情冒險的描寫中，繪聲繪色，虛實結合。他運用大量的比喻來描寫女性美：“足不出戶，閨房深處藏鳥蛋”“玉頸抬起，不戴項飾，似羚羊的脖子，不長也不短”……將女性的美麗比作貝都因人熱愛并以之為美的生靈；另有“纖纖十指又柔又軟，好似嫩枝，又如青蠶”“夜晚，她的容光可以劃破黑暗，好似修士舉起明燈一盞”等等。這些形式各異的比喻都凸顯出詩人豐富的想象力及其對女性美的喜愛和享受。

其次，在對沙漠自然景觀的刻畫中運用夸張的比喻，將自己的情感外化，情景交融。其中，有以物擬物凸顯出夜的漫長和自己內心的憂傷和沉郁：“夜像大海掀起波瀾，像臥下的駱駝一樣又沉又懶”“夜空的星星為什么像用巨繩拴在山崖上，眼睜睜地不肯移動一星半點！”有夸張的描寫，賦予大雨傾盆匯成的山洪以摧枯拉朽的恢弘氣勢：“大馬綠洲沒有剩下一棵棗椰樹干，除了石頭砌的，房屋全成了爛泥一灘”，被山洪沖散的野獸“一具具尸骸好似野蔥頭露出根須一般”；還有生動的擬人，他呼喚“喂，朋友！你可看見那烏云上方好似王冠，又似云中伸出了兩手，那是電光閃閃。那閃電又像是僧侶的燈，在添油時撥動了燈捻。”將閃電的特點表現出來，讓讀者如親眼所見；而“迎著風雨巋然屹立的賽比爾山，好似身披條紋大氅的王公那樣威嚴”“云彩在荒原卸下負擔，瞬時葳蕤一片，好似也門布商把五顏六色的衣料展覽”都給自然萬物以人的生命和情感，既忠于自然的特點又反映出生活百態，使人腦海中出現應接不暇的綺麗畫面。

最后，是對各種動物的描摹，這也是體現詩人想象力的重要部分。其中，著墨最多的是他的駿馬，他描寫它的外形、奔跑和捕獵。他說馬兒跑起來就像“野獸的羈絆”，很多阿拉伯文評家都為這個比喻稱奇，認為蓋斯通過極簡略的兩個詞就刻畫出駿馬的速度、強健和靈活；而“腰似羚羊，腿如駱駝，跑起來狼一般輕捷，狐貍般地矯健”。一行詩四個比喻，將駿馬的英姿描摹得活靈活現。他還寫了羚羊“就像一伙朝拜的少女身著白袍鑲黑邊。它們白色的身子，黑色的腿，扭頭逃跑，像一串罕見的珍珠項鏈”“山谷里，云雀好像喝醉了酒，不停地歡唱，不停地鳴囀”，詩中提及的喻體都是貝都因人耳熟能詳之物，又是他們的鐘愛之物，給人以美好的聯想，使得這些有限的意象具有了無限的意蘊。

3.大膽的詞句，鏗鏘的韻律

有學者為抒情詩下的定義是：它是強烈情感的語言，它的表達恰如其分，音調鏗鏘有力，用詞意義深遠。賈希利葉時期的阿拉伯詩歌幾乎都屬于抒情詩，蓋斯的懸詩也不例外。阿拉伯帝國第四任正統哈里發阿里就曾盛贊蓋斯的懸詩“詞句灑脫而最準確，立意新奇而最優美”。德國哲學家康德認為，語言、詞匯往往是詩人精神的直接體現，與詩人的個性和內心世界有關，“各個民族最早的詩人，通常都由于現實事件所激起的熱情而作詩；他們詩作自然，自然得就像人，他們的情感強烈，所以他們的言語很大膽，并充滿形象。”蓋斯懸詩中大膽冶艷的詞語主要在他對偷香竊玉的風流韻事的露骨描述中，他與烏姆·侯萊希及其女仆烏姆·萊芭卜，堂妹歐尼宰，法蒂瑪等眾多鐘情對象的艷情場面雖然不乏再現式的描寫，但是不同于現實主義偏重陳述事實，他這些用語主要為了抒發自己炙熱的愛戀，烘托出一種熾烈的氣氛，到底也是為抒情和表現自我服務的。

蓋斯懸詩的藝術魅力還表現在詩句迸發的音律上，全詩押拉姆韻，但是在表現不同內容時詩句的韻律又有變化。詩人巧妙安排詩句，對韻腳精雕細琢，使其與內心的張弛協調。當內心充滿憂傷時，詩句用長詩律，連續發出哀婉嘆息之聲，這在蓋斯對黑夜的描寫上尤為突出；而在表現騎獵場面時，在豪俠精神的支配下，詩句的韻律就呈現出猛烈的爆發跳動。這種音律性有助于表現內容，不同的詠嘆構成了詩人在不同環境不同情感體驗中心靈的各種聲音。詞句和音律也成為了詩人內心王國的外化，這也是其不同于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重要特點。

三、蓋斯懸詩中浪漫主義創作方法的成因

恩格斯認為人類社會大體經歷了三個主要的發展階段：蒙昧時代（這與阿拉伯歷史上的蒙昧時代概念不同）、野蠻時代和文明時代，在跨入野蠻時代的高級階段之后，“一切文化民族都在這個時期經歷了自己的英雄時代：鐵劍時代”[8]。懸詩產生于公元六七世紀的阿拉伯古代部落社會，此時阿拉伯社會的形態正處于這一階段。懸詩詩人們已經跨越了神話的時代，基本凸顯出現實主義的創作基調，那么在烏姆魯勒·蓋斯的懸詩中何以就能有浪漫主義的創作方法呢？

1.崇尚豪俠氣概的社會環境

當時的貝都因人過著逐水草而居的流動生活，由于沙漠地區生活資料匱乏，各部落常常因為爭奪牲畜、牧場和水源而發生敵對行為。這些戰爭為詩人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靈感和展示才華的機會，詩人通常具有戰士、部落代言人等多種身份，在部落中具有崇高的地位。當時的貝都因人崇尚的品德是慷慨仗義的豪俠氣概，某種意義上與西方的騎士精神相似，以至于黑格爾說懸詩是“抒情兼敘事的英雄歌集”“所描述的還是阿拉伯人處在異教時期的原始情況，例如部落的光榮，愛情，復仇的怒火，冒險探奇的熱望以及歡欣愁苦之類的題材都寫得很有魄力，其中有些特色令人回想起中世紀西班牙騎士的浪漫風格”[9]。實際上對沙漠自然景觀的描寫和對戰馬和駱駝的描繪；對部落的忠誠、矜夸和對貝都因人慷慨大度品質的頌揚；對遺址的緬懷和對情人的追思；對戰爭的描繪以及對騎士精神的歌頌正是懸詩共同的內容。因此，懸詩作為阿拉伯部落社會的代表作是具有浪漫主義精神因素的，烏姆魯勒·蓋斯的懸詩作為懸詩的魁首和立下范例的開山之作，自然可能采用浪漫主義的創作方法。

2.自由灑脫的個人生活

烏姆魯勒·蓋斯原名俊杜志·本·胡杰爾，烏姆魯勒·蓋斯原為其號，意思是“硬漢”，他也被稱為“浪蕩王”或者“迷茫君王”。他生于納季德的肯德部落，作為王室貴胄，自幼在宮中過著毫無節制的放縱生活；被父親驅逐出宮之后又與一些放浪之徒過著尋歡作樂、縱馬田獵的流放生活；待到父親被害后矢志報仇復國，四方奔走均未能遂愿，最后在從君士坦丁堡歸去的途中患瘡死于安卡拉。

懸詩是詩人在父親被殺前的作品，宮廷式的和貝都因式的兩種不同生活使得他給詩歌所描繪的對象涂上交織著文明纖細和原始純清的色彩。蓋斯的懸詩作于“達拉吉爾基日”，當時他碰見熱戀的堂妹歐尼宰和一群少女游玩，于是為她們宰殺了駱駝，并且一段一段地吟詠詩歌。這時的詩人風華正茂，恃才傲物、放浪不羈，沉溺于戀愛、行獵和玩樂。他具有卓爾不凡的天賦詩才和落拓不羈的王子氣質，他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對語言超強的駕馭能力使得他的詩渾然天成，有很強的藝術性和感染力。

“詩的大部分內容都與生活藝術和人的認識有關”，蓋斯的懸詩是他放浪形骸的個性和無拘無束的生活的自然流露。浪漫主義文學就是追求無限、追求自由的文學，詩人的隨心所欲容不得任何限制自己的規則，乃是浪漫詩的最高法則[10]。蓋斯個性和生活中的自由使得他在懸詩中也一樣不受束縛，按照天性進行創作，任由想象馳騁，用心靈的語言抒發情感，在懸詩中運用到浪漫主義的創作方法也是順理成章的。

四、結語

我們不得不承認，在烏姆魯勒·蓋斯的懸詩仍然如其他懸詩一樣表現出以物擬物，抽象思維不足的特點，但必須看到這與當時整個社會時期“推理不精細、結構不緊密”的特性有關。我們說蓋斯在懸詩中運用了浪漫主義的創作手法并不是要否認詩中現實主義的因素，畢竟詩人的靈感來自部落生活和沙漠景觀，思想囿于具體環境不夠開闊和深入。事實上，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作為創作方法并不是絕對的相互矛盾，“一切真正的藝術都必然要反映現實，要有客觀基礎，浪漫主義藝術也不能是例外。同時，一切真正的藝術也都必然要表現理想，具有一定的教育目的和傾向性，現實主義藝術也不能例外。”歷史上偉大的文藝作品都是將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相結合，蓋斯的懸詩能成為阿拉伯詩歌史上的經典杰作之一，也與它既有現實的樸實又有想象的浪漫是分不開的。烏姆魯勒·蓋斯的懸詩中對現實的攫取為后人提供了研究當時的地理、政治、社會生活等各方面情況的歷史資料；而灑脫的詞句、新奇的立意、絕妙的比喻與和諧的音律創造出的浪漫主義色彩則為全詩增添了無限的藝術魅力，既為不同時代的文人提供了汲取營養的源泉，又給讀者帶來無限的美學享受，其深遠影響超越時代和疆界。

參考文獻

[1] [黎巴嫩]漢納·法胡里著，郅溥浩譯.阿拉伯文學史[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

[2] 朱光潛.西方美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3] 孫宜學.中文浪漫主義文學導引[M].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2.

[4] 劉若端.十九世紀英國詩人論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5] [美]M.H.艾布拉姆斯著，酈稚牛等譯.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

[6] 人民文學出版社編，仲躋昆譯.阿拉伯古代詩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7] 默罕默德·薩利赫·塞馬克.古代詩王烏姆魯勒· 蓋斯[M].開羅：埃及復興出版社，1974.

[8] 郅溥浩.解讀天方文學[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7.

[9] [德]黑格爾著，朱光潛譯.美學（第三卷 下冊）[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

[10] [德]施勒格爾著，李博杰譯.雅典娜神殿斷片集[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特約編輯 范? 聰）

作者簡介：黃婷婷，北京外國語大學阿拉伯學院，研究方向為阿拉伯小說。

基金項目：重慶市社會科學規劃培育項目“后‘9·11時代阿拉伯小說的反恐書寫研究”（2021PY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