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美協工作

沈黎

兒時，有同學問我爸爸在哪里工作，我說“爸爸在美協工作”，她弄不懂，我也說不清。若干年后，我才弄清楚美協是個繪畫專業性的群眾團體。

我的爸爸沈柔堅在美協工作長達45年，從1953年籌備起就加入，直至1998年離世，他歷任過秘書長、副主席、主席。盡管美協的名稱及隸屬關系歷經更換，但工作性質沒變。他一直致力于在畫家之間建立起一條紐帶，他喜歡用交友的方式來辦事，以真心換真心，這符合他性情中人的性格。

坐落于延安西路的美協小樓是他的所愛，從華山路的寓所出門去上班，穿過草木青綠的上戲校園，再穿過一條馬路就到了。小樓幽靜典雅，廳里曾陳列過名家的作品，有的油畫框制作精美，我初次看到時頗感驚艷。后來得知這些作品是美協從名家會員中征集而來的，是美協收藏的珍寶。

那時的美協班子里有不少精兵強將，如一身名士風格的唐云先生，他的花鳥畫早已聲名遠揚，他兼任典藏部主任，能征集到數目可觀的名家作品他功不可沒。秘書長蔡振華先生則是另一副派頭，上了發蠟的頭發工整地三七開，金絲邊眼鏡不偏不倚地架在端正的鼻梁上，他是裝飾畫大家，人民大會堂內裝潢的主設計之一。他工作一絲不茍，容不得半點差池。何振志女士說一口京片子，早年畫油畫，中英文功力俱佳。她坐鎮在資料室多年，獨具慧眼地訂閱了一大批優質書刊。改革開放后，她多年的閱歷使她的藝術評論才華應運而生。她撰寫的“情感、理想、索求——沈柔堅版畫欣賞”（1987年）一文有內容、有思想、有觀點、有見解，得到業內的高度認可，今天重讀依然不失為經典之作。

記得小時候常有客來訪，有談工作的，也有好友會面。爸爸和唐云、張樂平友情最好，他們會一起出門寫生，一起去泡澡，去洪長興涮羊肉是最大的幸事之一。爸爸同樣喜歡請他們來家里喝黃酒，有一次，媽媽下鄉不在家，我和弟弟吃完飯就進屋了。客廳里不斷傳來歡聲笑語，臨睡前，我忍不住拉上弟弟出來看了一眼，見到桌上有三堆空貝殼兒，爸爸的開心勁兒與一臉嚴肅畫畫的模樣恍若兩人。

兒時的客廳也兼用作爸爸的畫室，房間面積不算小，但一張寫字臺再加上一張餐桌就占據了很多地方。1962年，《人民畫報》攝影師來家里拍攝爸爸訪歐寫生的作品，將廳里所有的家具都推到一邊，留出一角用來搭建一個有模有樣的畫室。那組照片刊出后，爸爸感覺魔幻一般，與日常相去甚遠。平日里，爸爸布置房間的愛好就沒有那么多發揮的空間，但墻面上掛什么畫全由他心境而定。

林風眠先生的仕女圖和靜物畫常年占用一個好墻面，有時他捧著茶杯會端看許久。他從心底里敬仰林先生，知道他獨處慣了，喜歡安靜，幾乎一直和他保持單線聯系，去南昌路看望他。

爸爸晚年有緣和信奉“大道無朋”的吳大羽先生結為良友。看到他生活窘迫，體弱多病，創作不順，就想方設法讓他擺脫困境，雖有所改善，仍留下諸多遺憾。吳先生早年留學巴黎高等藝術學校，閱讀廣泛，還研讀哲學著作。回國后，他躊躇滿志地參與籌備杭州國立藝專的成立。他畫畫前衛，深諳美術理論，還能運用哲學思想闡釋繪畫問題，是學生最喜愛的教授之一。此外，他相貌俊朗，穿著入時，曾身穿呢絨披風進校園，一度傳為美談。1950年，吳先生因抽象畫被劃為異類，遭國立藝專解聘。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單位掛靠。直到改革開放后，他才有了結束邊緣化的契機。吳先生說一口宜興普通話，爸爸一口閩南普通話，他們之間的溝通卻沒啥障礙，反而彼此都很投入。吳先生談起繪畫理論來就像講課那樣，可時不時會停下來說自己沒文化，那是自嘲嗎？很難說，莫非是應了蘇格拉底的那句名言，即“認識自己的無知是最大的智慧”？

爸爸幾次寫文章寫報告，呼吁上級部門重視吳先生，讓他能在有生之年重新煥發藝術青春。他多次去吳先生府上，懇請他在北京的中國美術館舉辦一次個展。辦展覽的具體事宜多次與中國美協的華君武先生聯系，均得到華先生的全力支持。吳先生卻一再婉拒，說自己的作品少，受眼疾等病痛的困擾，湊不齊展品。即使爸爸給他找好眼科醫生，他也不想去做手術。展覽辦不成，別的補償便微不足道了。

爸爸通過美協保護人才，還為美協引進人才。徐昌酩先生長年在外貿公司工作，他善于溝通，工作方式靈活多樣，常會想出金點子。為了請他到美協工作，爸爸幾次登門拜訪，四處牽線搭橋，最終成功把他調到美協任秘書長，為美協的工作注入了極大的活力。如1980年代，上海美協爭取到全國第一次油畫展的舉辦權，地點設在具有地標之稱的上海展覽館，開幕那天徐先生神通廣大地請到一支軍樂隊來伴奏，氛圍感全部拉滿！

爸爸對青年畫家也愛護有加，當他發現陳逸飛極具潛力后，一直舉薦他參加重要的創作活動，還幫他解決夫妻兩地分居的問題，且一幫到底。認識青年作家毛時安后，很賞識他的才華，經常和他一起探討藝術，還大膽請他給自己寫畫評。后來，陳逸飛和毛時安陸續成了家里的常客，爸爸常說和年輕人在一起交談，使自己活力增強。

他對后浪的培養更集中地體現在突破重重阻力，為優秀的青年畫家創辦海平線畫展。從畫展的創意，甄選畫家，到評審等各環節，爸爸都傾力付出！1986年6月19日畫展開幕那天，我們全家一起出席，向入選的作者道賀。參展的畫家喜氣洋洋，爸爸為他們興奮，也為自己高興，因為他又干了一件富有創意的好事，一件持續至今的大好事！年復一年，時間已充分證明從海平線上走出來的畫家都是英才。

上年紀后，爸爸不再主持美協的工作，可以專心畫畫。可每隔一段時間他還會去美協轉轉，了解一下近況，這就是數十年來所結下的美協情結。今年正值上海美協成立70周年，我謹以此文獻給我親愛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