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非常想學騎摩托車,但又很怕摔跤。記得小時候,平衡感幾乎沒有,秋千都不敢蕩。光學騎自行車就學了三年,光學推自行車就學了兩年……總之,我想,自己恐怕一輩子都不敢奢望能拿這種機器怎么樣了。但是還是喜歡摩托,常常想象自己也能在風里雨里呼嘯而過……好像我正是憑借這樣一個工具,才更清楚更敏銳地出現在了世上。當我站在大地上,用手一指:我要去向那里!于是我就去了。
戈壁灘上風大,路也不好走,加之為了省油,摩托車速度控制得較慢。于是出一趟門總得吹四五個小時的風。真夠受的。雖然我媽給我弄了個頭盔,可那玩意兒沉甸甸的,扣在腦袋上,壓得人頭暈眼花,根本沒法戴,只好掛在脖子上,任它垂在后腦勺那兒。可風一吹,頭盔兜著滿滿的風使勁往后拽,拽得脖子上那根帶子卡在肉里,勒得人頭暈眼花,還吐著半截舌頭。沒一會兒,門牙就給吹得冰涼干澀。我只好把它解下來抱在懷里,可這樣一來,我和前面開車的我叔之間就隔出了好大的空隙,風嗖嗖往那兒灌。
我們走的路是戈壁灘上的土路,與其說是路,不如說是一條細而微弱的路的痕跡,顛簸起伏。這條路似乎快要被廢棄了,我們在這樣的路上走好幾個小時都很難遇見另一輛車。大地遼遠,動蕩不已,天空更為廣闊——整個世界,天空占四分之三,大地占四分之一。
眼前世界通達無礙。在我們的視野里,有三股旋風。其中位于我們的正前方的那一股最高大,高達二三十米,左右傾斜搖晃著,柱子一般抵在天地之間。在我們的左邊有兩股,位于一公里外一片雪白的、寸草不生的鹽堿灘上方,因此,那兩股風柱也是雪白的。而天空那么藍……這是五月的晚春,但在冬季長達半年的北方大陸,這樣的時節不過只是初春而已。“草色遙看近卻無”,我們腳邊的大地粗糙而黯淡。但在遠方一直到天邊的地方,已經很有青色原野的情景了。大地上雪白的鹽堿灘左一個右一個,連綿不斷地分布著,草色就團團簇簇圍擁著它們,白白綠綠,斑斕而開闊。后來我看到左面的那兩股雪白的旋風漸漸地合為了一股,而我們道路正前方的那一股正漸漸在遠去、熄滅。
我們在大地上從北到南地奔馳,風在大地上由西向東吹。我的頭發也隨風筆直地橫飛。風強有力地“壓”在臉上,我想我的臉已經被壓得很硬很硬了。于是我只好又把頭盔頂在頭上擋風。但是不一會兒,呼吸不暢,憋氣得很。只好再取下來,但是一取下來,立刻就對比出了戴上的好處,于是又抖抖索索地重戴上。立刻又呼吸不暢……
那樣的風!從極遠的天邊長長地奔騰而來,滿天滿地地嗚鳴。與這種巨大的、強有力的聲音相比,我個人的話語聲簡直成了某種“氣息”般的事物了,簡直跟夢里說出的話一般微弱而不確切。風大得呀,使得我在這一路上根本不可能維持較為平和一些的表情。真的,好幾次,都會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此時正眉頭緊皺、呲牙咧嘴。
中途休息時,對著車上的后視鏡看了一眼,嚇了一大跳——發現自己少了兩顆門牙!再定睛一看,原來是門牙變成黑色的了……全是給風吹的,沾滿了泥土,嘴唇也黑乎乎的,僵硬干裂。這樣的季節正是沙塵肆虐的時候。我叔叔頭盔的擋風鏡上也蒙了厚厚一層灰土,真難想象這一路來他怎么堅持到這會兒的,居然還能始終正確行駛在土路中央。我就用手心幫他擦了擦,誰知越擦越臟。只好改用衣袖擦。
我們站在車邊休息,口渴得要命。風呼嘯著鼓蕩在天地間,我頭發蓬亂,面部肌肉僵硬。那風大得呀——后來我不小心在這樣的風里失手掉了五塊錢,跟在錢后面一路狂追了幾百米都沒能追上。幸虧最后被一叢芨芨草掛住了。
迪迦//摘自《我的阿勒泰》,花城出版社,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