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遺囑里的經濟

孫鋒

老人思考了幾分鐘，毫不猶豫地在遺囑上簽了字，死后要把自己上海的3套房子，捐給附近的寵物醫(yī)院，希望寵物醫(yī)院能在自己百年之后照顧好自己的貓貓狗狗，以及它們的后代。

20多歲的B站UP主，刷到同行猝死的新聞后，也“不能等了，說干就干”訂下遺囑，要將自己百萬粉絲的賬號留給好友運營，并將自己名下價值300萬元的虛擬資產“繼承”給父母。

80歲的老漢把財產給了女保姆、46歲的媽媽把財產只留給兒子、父親離世后女生立遺囑將財產給妹妹、母親讓女兒婚前寫遺囑防女婿……魯迅曾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那應該是他忽略了人類在面對死亡和遺產處理這些事情上：悲喜在這里統(tǒng)一白紙黑字地寫在了478 850人次的311 868份遺囑上。

——這是成立11年來，“中華遺囑庫”里的遺囑咨詢和登記保管數(shù)量，這個數(shù)量還在以每年10多個百分點的速度增長著。

346 065場糾紛的背后

王娟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高管，一直忙于工作，也沒有成家。王娟的父親在她研究生畢業(yè)的時候就去世了，留下了她、妹妹和媽媽。

2016年，王娟在市郊買了兩套房，一套房登記在自己名下，由于受到限購政策的影響，王娟把另一套房登記在母親的名下。因為是自己的母親，所以王娟也沒有和母親簽訂代持協(xié)議。

2020年，王娟的母親因病去世。王娟跟妹妹說：“這房子雖然掛在母親名下，但當年是我出錢購買的。現(xiàn)在媽媽去世了，我們去把房子過戶回我的名下吧。”

妹妹答應得很爽快，但妹夫卻不同意，“姐，現(xiàn)在這房子漲到600萬了，你也攢了不少，分我們200萬，我們就配合你去辦過戶了。”

王娟覺得房子本來就是她的，妹夫的做法非常不耿直。她去咨詢律師，得到的答復卻是：她要分300萬元給妹妹。

因為在法律上這套房產屬于母親。所以在母親去世后，按照法定繼承，這套房子由王娟和妹妹平均繼承。

根據(jù)全國法院司法統(tǒng)計公報，2020年繼承糾紛案件數(shù)量為119 333件；2021年繼承糾紛案件數(shù)量為127 128件；2022年繼承糾紛案件數(shù)量為99 604件。繼承糾紛案件數(shù)量一直高位運行。

而據(jù)北京一中院2022年6月通報的數(shù)據(jù)，自民法典實施以來，該院審結家事案件1 022件，其中繼承糾紛占比29%，分家析產、贍養(yǎng)、被繼承人債務清償、執(zhí)行異議之訴等其他類糾紛占比25%。可見，繼承糾紛已經成為家事案件的主流類型。

更讓人唏噓的事實是，國家統(tǒng)計局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23年末，我國60周歲及以上人口已達到2.9億人，占總人口的21.1%；預測到2025年前，我國60歲以上老年人口將突破3億，占總人口的五分之一；到2033年將突破4億，占總人口四分之一，我國將逐步邁入深度老齡化社會。

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生老病死，在改革開放幾十年后的今天，絕大部分的“無產”者已經成了“有產”者。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房產、股票、合同、現(xiàn)金、寵物、QQ賬號等，如何在身后獲得妥善的處理，是一項由少數(shù)人到多數(shù)人都要思考的問題了。

也正因為訂遺囑像你不常登錄卻異常重要的網站密碼一樣，遺囑的糾紛，成了許多家庭甚至企業(yè)矛盾和衰敗的導火索。鄭永剛沒有及時立遺囑，杉杉集團上演了一幕后妻和嫡子爭468億元“江山”的大戲；山西前首富李海倉被槍殺，兒子李兆會被強行推向前臺，十多年就把偌大的海鑫集團搞到破產。普通人因為更不重視遺囑，遺產爭奪的“狗血”新聞就更多了。

一個人最成功的地方，就是他的名字來得比生命晚，但活得卻比生命要長。有形和無形的財產是每個人名字的烙印，訂遺囑，以及怎么訂遺囑，會是超過四分之一的國人需要面對的事情。

遺囑生意經

李女士和魏先生結婚多年，她自認他們感情一直很好。直到一天她看到魏先生牽著一年輕女子的手逛街。

于是，李女士便要求魏先生當面寫下了一份《夫妻財產協(xié)議》，協(xié)議內容是：今后一旦對李女士不忠，愿意凈身出戶。

沒想到幾個月后，李女士發(fā)現(xiàn)魏先生還是有出軌的行為。

李女士經過再三思考，決定向法院起訴離婚，她向法官出示了魏先生親筆書寫的《夫妻財產協(xié)議》，要求所有財產歸自己所有。

經過法院審理后，一審判決《夫妻財產協(xié)議》有效，魏先生凈身出戶。魏先生不服提出上訴，結果二審法院卻判《夫妻財產協(xié)議》無效，撤銷了一審判決。二審法院判決協(xié)議無效的依據(jù)是，根據(jù)《民法典》第一百四十三條的規(guī)定，民事法律行為必須有真實的意思表示。

在民事糾紛中，最難認定的是“意思表示是否真實”。在沒有足夠證據(jù)的情況下，許多民事行為很容易被認定無效，導致判決結果與當事人的想法不一樣。

像雍正一樣，偷偷選出皇位繼承人，封在“建儲匣”內，放到“正大光明”匾后的做法，已經行不通了。遺囑最好在第三方具有公信力的公證之下訂立，才能排除“意思表示是否真實”等疑問，獲得法律效力。

也因如此，遺囑的訂立開始從私人、私密，轉到專業(yè)、科學的軌道上來了。同時也因如此，形成了圍繞遺囑咨詢、訂立、保管、調解、執(zhí)行、信托等一系列的商業(yè)。

2013年，我國開始啟動中華遺囑庫公益項目。中華遺囑庫統(tǒng)計的各項數(shù)據(jù)顯示，自2013年起，人們對遺囑意識方面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2013年，人們認為遺囑“一定要有”的比例為12.4%，2019年上漲至“46.87%”，到了2020至2022年，人們對遺囑更加重視。經調查統(tǒng)計，有超過50%的市民認為“要提前立好遺囑”，而在疫情結束以后，根據(jù)最新調查統(tǒng)計，有90%以上的受訪市民認為訂立遺囑很重要，尤其在北上廣發(fā)達地區(qū)，人們對遺囑的觀念更加開放和接受。

在我國，提供遺囑服務的主要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法律職業(yè)相關的機構，公證處、律所、信托公司等；第二類是與公證處合作的第三方互聯(lián)網公司，如騰訊安全、上海律桐智能等；第三類是以遺囑登記和咨詢?yōu)橹饕獦I(yè)務的營利和非營利組織，如中華遺囑庫、百世傳承等。

而以遺囑登記或咨詢服務為主要業(yè)務的營利或非營利性組織，主要采取自書遺囑或者是代書遺囑，另外加上證人的形式。這些公司對遺囑進行保管，當事人可以設置遺囑查詢和提取條件，可以委托遺囑宣讀、調解等后續(xù)服務。律師事務所和家族信托公司是以家族信托業(yè)務為主，主要為高凈值人群提供財富傳承。與公證處合作、具有法律效力、擁有遺囑服務的互聯(lián)網類公司除了提供一般的遺囑服務外，還能對虛擬財產進行遺囑繼承服務。

遺囑訂立的專業(yè)和科學從中華遺囑庫的這些過程中可以窺見一斑：

除有咨詢臺外，中華遺囑庫還設有遺囑登記室、精神評估室、律師公證室。服務財產類型含各類房產、金融資產（證券股票、基金、理財產品、保險合同等）、公司或集體類股權資產、權益類資產（著作權、專利權等）、爭議類權益財產（債券等）等。

作為公益性組織，中華遺囑庫主要提供非營利性遺囑服務。具體來講，公益服務對象需年滿60周歲，大產權房一套在140平方米以內，銀行卡/存折2張以內。財產須在自己（服務對象）或其他共有權人名下。

此外，服務對象具備聽、說、讀、寫能力，口齒清晰，非文盲。需特別指出的是，該登記中心的宣傳單上提到，公益服務價值為9 820元。

其中，遺囑咨詢、起草、登記、保管價值分別為2 000元、3 000元、2 000元、2 000元。因為過于火爆，符合條件的立遺囑人現(xiàn)在申請，需排隊等待2個月左右才能辦理。

至于并不符合公益條件的立遺囑人，需根據(jù)其持有的標的物等情況，判定所支付的費用。

在許多營利性服務機構中，遺囑服務收費大致分為兩檔：一是僅有律師見證，費用達2萬余元；二是“律師見證+司法鑒定”，收費超4萬元。

“具體選擇哪類，要看個人的情況，如果日后家庭糾紛很大，需要加上司法鑒定。因為兩者（律師見證、司法鑒定）證據(jù)證明力是有區(qū)別的。”

400億、4 000億以及更多

據(jù)統(tǒng)計，2021-2023年在中華遺囑庫生效的遺囑共計8 721份。在2021-2023年生效的遺囑中，涉及不動產的占比99.71%。另據(jù)統(tǒng)計，該部分遺囑所涉及的財產，價值500萬元以下的占比37.7%，價值500萬元以上的占比62.3%。

我們僅僅按照500萬元的中間值粗估，2021-2023年生效的8 721份遺囑，價值共約400億元。而據(jù)中華遺囑庫數(shù)據(jù)推算，近三年立遺囑人戶均資產量數(shù)據(jù)呈現(xiàn)明顯增長趨勢，由2021年的626.5萬元增長至2023年的744.1萬元，增長幅度達到18.8%。2023年訂立遺囑達到最高峰，訂立遺囑的人數(shù)突破6萬。

按戶均744.1萬元計算，2023年新立遺囑的價值約為4 464.4億元。

從2017到2023年，雖然中青年（30-59歲）立遺囑的總體人數(shù)不多，但其在每年立遺囑人數(shù)中的占比在上升。尤其是2023年，相較于2022年，中青年立遺囑人數(shù)呈現(xiàn)翻倍增長趨勢，說明立遺囑正越來越被年輕人所關注。

2023年初，擁有百萬粉絲的“90后”“B站UP主”來到中華遺囑庫訂立遺囑，計劃待自己離世后將百萬粉絲賬號留給好友運營，并將自己名下價值300萬元的虛擬資產繼承給父母。

中青年人的遺囑中，處理的不動產類型呈現(xiàn)多元化的態(tài)勢。

2023年的數(shù)據(jù)顯示，遺囑中處理的不動產，除了常見的商品住宅用房以外，還出現(xiàn)有別墅、公寓、小產權房、辦公樓、商鋪、廠房、車位等類型的不動產。在不動產的數(shù)量上，比較多的是2處到3處不動產。經分析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大部分人擁有房產和車位。該數(shù)據(jù)說明，訂立遺囑的中青年人群普遍屬于“有車、有房一族”。值得關注的是，有5%左右的遺囑人名下沒有不動產。該現(xiàn)象說明，部分中青年人逐漸意識到訂立遺囑的重要性，即使沒有像不動產這種重大的資產，也提前做好了安排。

在財產登記類型中，公司股權、理財合同、保險單與其他財產類型出現(xiàn)的比例要遠遠高于老年群體數(shù)據(jù)的平均水平。中青年所立遺囑中，除公司股權、理財合同、保險單等財產外，收藏品，個人物品，保管箱，合同權益、微信賬號、QQ、支付寶、游戲賬號等虛擬財產數(shù)量明顯增加，也說明我國居民的財產出現(xiàn)了多樣化的發(fā)展趨勢。

趙本山說，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人走了錢還沒花完。錢沒花完不重要，比“最”更痛苦的是，人走了，錢鬧得再次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希望這個會讓更多人痛苦的事情，最終有更合理的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