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盡的《情人》,說不盡的杜拉斯

“她已經老了。某天，在一個公共場所的大廳里，一個男人走過來對她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地來告訴你，對于我來說，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郎，與你那時的容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顏?！薄爬埂肚槿恕?/p>

1984年，70歲的杜拉斯迎來了她寫作生涯中唯一一個獎項——龔古爾文學獎，帶給她這份殊榮的小說《情人》出現在各國暢銷書排行榜前列。

瑪格麗特#8226;杜拉斯是法國當代最負盛名的女作家，她成名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在法國，雖然時至今日讀者對她的評價依然褒貶不一，褒者極力吹捧，貶者不屑一顧。然而正因如此，杜拉斯才成為法國二十世紀文學史上的獨特景觀。她成名之后，曾經歷過一段低谷時期，進入七十年代末期，杜拉斯的作品好像日薄西山，失去了生命力，也失去了讀者。究其原因，一是她的作品不再具有原先的那種別具匠心、感人至深的流暢文筆;二是酗酒的直接結果使她的身心受到嚴重摧殘。當人們以為杜拉斯的創作生涯即將結束，《情人》卻猶如一聲驚雷，震動了法國乃至整個世界文壇。

1983年的秋天，杜拉斯的兒子烏達希望辦一個家庭影展，他想請母親杜拉斯就他們家庭照片寫一些說明文字。杜拉斯翻開自己的家庭影集，她又看到了自己和母親與兩位哥哥在西貢的照片。當他看到童年的那張幼稚的臉龐，看到少女時代那個迷人的樣子，她突然想到了少女時代那次渡河。那形象，是一種永恒，是流動在記憶深處被凝固、禁止的火山。同時，那形象又是一種空白，一種任何人都無法觸及、任何相機都無法留住的形象。杜拉斯中斷與兒子烏達合辦家庭影展的計劃，全身心地投入了小說的創作。

十五歲的年紀，是花一般的。她穿著真絲裙子，腰部系一根皮帶，戴著一頂男士的玫瑰紅氈帽，這讓這個年輕的白人女孩看起來顯得不倫不類。她站在船邊，手撐著欄桿，寂寞地望著湄公河。她知道他在看她。隔著汽車玻璃，他注視著這個白人女孩。他走近她的時候，是帶著膽怯的。但是她吸引了他，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們彼此深愛、沉溺，只是這份愛參雜的情緒太多、阻礙太多，他們都無能為力。她是白人，貧窮的白人小女孩;他是中國人，富有的中國男人。他們的身份和地位在這個殖民地國家懸殊太大……他徹底絕望了，離別的日子越來越近，他們依然見面，向往常一樣，但是就像在等待最終的判決，等待死神最后的一吻。

輪船鳴響了汽笛，撤去了跳板，岸越來越遠，年輕的女孩站在甲板上，靠著欄桿，像第一次見他時候那樣。她哭了，她將永遠離開她的情人了。她看見了他的汽車，停在很遠的地方，孤零零的。他是來同她告別的，只是依然缺乏勇氣。最后，汔車看不見了，港口消失了，接著陸地也消失了。女孩離開了殖民地時期的越南，離開了西貢，也離開了堤岸上的那間房子。

這是一段不幸的愛情，像很多愛情一樣，分離和死亡是最后的結局。自從那次渡河之后，她的形象便永遠地失去了少女那份天真無邪、純凈無比，她的心里便有了一份沉重和衰老。到十八歲時，她的精神上已經有了七十歲的年輪，如同潮起潮落的大海，如同刻著年輪的老樹。從此她的生命便被那無比的沉重壓抑著。

也許杜拉斯當年并沒有像晚年構思這部小說時那樣強烈地愛過那個中國人，但提筆寫作時那個羸弱可憐的中國求愛者已經漸漸豐滿高大起來，成為一個來自東方，又不全屬于東方的形象;這個來自生命，重于生命;來自現實，超越現實的人物形象，成為所有杜拉斯人物中最為明晰，最具詩意，最富浪漫情懷的人物形象。

整整三個月時間，杜拉斯沉浸在寫作的亢奮中，沉浸在或許曾經存在而如今已被理想化了的愛情故事中。那些形象、那些故事漸漸地被杜拉斯轉化成文字，轉化成雖然無聲卻很浪漫，并足以催人淚下的文字。那強烈而奔放的愛，那難以承受的憂傷，終于在語言的叢林中和文字的空白處，得到了盡情的傾訴與發泄。因此，這不是一本關于十五歲少女的小說，也不是關于中國情人的小說，它是文字的流淌，它是段落的銜接，它是發自內心深處的聲聲嘆息。它來自遙遠的東方，在西方的天空里閃爍，它不會是轉瞬即逝的流星，它會在天空中久久地駐足，久久地凝神，從而為這個世界，為美麗的文學留下一首不朽的詠嘆調。在那個夢幻般的時代，那個裝著無數法國人夢想的地方，那個渡船上的少女成了永恒的象征。

杜拉斯的一生可謂傳奇的一生，而她又把自己傳奇的一生寫進了作品里，從而使她的作品充滿傳奇性。她經歷了戰亂，經歷了幾次結婚、生孩子、離婚……但她卻從來沒有放棄過愛情，她那傳奇的一生與她的愛情是永遠無法分離的。

杜拉斯沒有特意寫過回憶錄，但她的一生卻都隱藏在她的作品中，她小說中的故事幾乎都牽連著她自己，可以說一些作品就是她的自傳。她曾經說過，她的文章是寫給靈魂相通的人看的。因此，“要想讀懂杜拉斯的作品，就必須先讀懂杜拉斯，她的經歷，她的人性，她的愛，她的恨，還有她的瘋狂，杜拉斯不是瘋子，但她的性格中有瘋狂的一面，她對事物的看法，她處理事情的方式，經常表露出

迷狂的狀態包括寫作”。

參考文獻:《杜拉斯文集》，許均主編，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年1月

(趙繼紅:中國勞動關系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