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羊樓洞,結賬柜臺邊上,顯眼地碼放著幾排檳榔零食。作為湖南人的標志性零食,檳榔已經滲透到了湖北地界。再過一個多小時,當我出現在岳陽某家酒店的前臺,除了檳榔,迎接我的,還有教員的小塑像。
江湖之會。正值“五一”假期,洞庭湖畔,岳陽樓游人如織。滕子京和范仲淹,當時都是被貶謫的北宋官員。自屈原以來,直到唐宋時期,作為中原文化的邊緣地帶,湖南依然是安置貶官謫吏的一大去處。與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沿著湘江順流北上有所不同,官員們逆流南下的旅行總是裹挾著不安和離愁。“過洞庭、上湘江,非有罪左遷者罕至”,路過岳陽被貶永州的柳宗元曾如此總結。正因如此,北上的旅行總給人以希望。韓愈從湖南走到湖北后有詩云:“面猶含瘴色,眼已見華風”。由此可見,當時的湖南并未被視為完全漢化之地,與中原有別。

今天的長沙潮宗街一帶熱鬧非凡,里面有一座重建的太傅祠,是為紀念漢朝時被貶到長沙的賈誼。這位以《過秦論》而為國人熟知的文人,被貶官到此,做了3年太傅。一天,有只鵩鳥飛進他的住所。鵩鳥長得很像貓頭鷹,是不祥的鳥。“長沙卑濕,誼自傷悼”,賈誼當時看到貓頭鷹,翻了翻占卜之書,認為自己壽命已不長了。
有學者分析,從屈原懷石投江開始,到譚嗣同慷慨就義,以及陳天華、楊毓麟等人蹈海自盡,漫長的貶謫文化多多少少在三湘大地上留下了悲情的影子。
在岳陽工業遺址公園我碰到一位老人,我們就站在觀景平臺上,望著遠處的君山島,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好一會兒。他說自己是賣白酒的,之前都是走水路去成都。父親那輩是梅州人,被程潛征收壯勞力來到湖南,所以沒能去臺灣,在此安了家。我們又說起這兩天的新聞,那些(在梅大高速上)被燒毀了的車子。后來我正發呆時,他指了指不遠處的長江,說就在十來年前,離這里很近,也是差不多這樣的季節,臺風在夜里把一條從上海來的客輪刮翻了,死了四百多人,上面都是退休的老人。哦,那不就是東方之星那次嗎?
老人說,所謂的洞庭湖八百里,現在估計只有六百里了。那些丟失的,其實都被圍湖造田了。湖面縮小、陸地增加,正是在明清兩代,岳陽才具備了大規模接納移民來墾殖的條件。
在前往屈子墓的路上,我看到路兩側的水田波光粼粼,邊上堆砌著廢棄的秧苗包裝—一場雨后,正是早稻下秧的季節。湖南博物院對“湖廣熟天下足”這句諺語作了非常詳細的闡釋,它流行的時期正是二次大移民的清代初期,即人口變多,但糧食單位產量已經大幅度提高的時候。專注于兩湖地理研究的張偉然教授曾引用宋代一個史料做例子,里面列舉了湖南桂陽郡(現郴州桂陽縣)的耕地天然膏腴,“不待施糞,鋤耙亦稀”,畝產卻不如“瘠薄之土”的閔浙地區,后者“上田收米三石,次等二石”,桂陽郡的農民收不上這個數。但因為夠吃,湖南人就躺平了。張教授通過研究發現,湖南這種懶散的民風在明清之后就普遍消失了,因為大量的移民涌入,改變了人口結構,也帶來了新的競爭,人們開始變得勤奮起來。


張偉然還提出,湖南“質直”的民風,和在古代長期處于自給自足的經濟狀態,無所仰給于四方,有著極大關系。那時湖南的經濟結構較為簡單,社會關系不如經濟發達地區復雜,因而居民的思維和行為方式比較直截了當,不慣于在人際關系上下功夫。
裝飾用的石頭里,有一種叫貴州青,也叫綠玉。湘陰縣祭奠左宗棠的相國祠門口就聳立著一大塊黃綠色的貴州青。這種石頭來自貴州臺江縣。
維新人士楊毓麟在號召湖南自治的冊子《新湖南》里,指出湖南和云貴之間的關系:“我湖南有特別獨立之根性……蓋前則劃以大江,群嶺環其左而負其后,湘江與嶺外之流同出一源,故風氣稍近于云貴。而冒險之性,頗同于粵,于湖北江西,則相似者甚少,蓋所受于地理者使然”。
這個觀點,從北京回到瀏陽創業的易洪波應該不會很同意。在聊天中,他多次提及,湖南和江西的關系糾纏,遠多于和本是湖廣一家的湖北(湖南1723年獨立建省)。過去10年,瀏陽夏布作為當地幾大非遺之一,在他和非遺傳承人譚智祥的努力下,被經營得風生水起。他接下來的目標,是要把自己的品牌“夏木”拓展到東南亞等地。瀏陽地處長沙西邊,已經靠近江西邊界。我不是很確定,古代夏布傳播有一張怎么樣的路線圖。但從現在網上流傳的十大夏布出產地來看,江西顯然是一個重要的地域,被列為四大苧麻產區之一,其中幾個產地都離瀏陽不遠。
瀏陽博物館里,有一個有趣的方言板塊,明確列出瀏陽方言有客家方言、湘方言和贛方言,而贛語區竟然是分布最廣的。比起檳榔從湖南滲透到湖北,方言的穿透力更是強勁。著名學者周振鶴認為,這是江西移民大量遷入的結果。江西人移民湖南,始于唐末五代,明代而大盛。



去蒸瀏記吃著名的瀏陽蒸菜時,接待我的小伙子是東鄉人,講的卻是客家話。這個發現,倒和民國二十年(1931年)湖南瀏陽自治調查辦公處的調查筆記吻合:“語言四鄉不同,東鄉客籍多廣東人,尤嗷呀莫辨”。
雖然如此,但店里并沒有賣客家人喜歡拿苧麻葉子做的苧麻粄,只有紅糖糍粑。“北人不治苧”,苧麻分布很廣,但大抵在南方潮濕瘴癘之地(老易也提到在干旱的情況下苧麻易斷)。記得幾年前在越南西貢老街,我從酒店臨街的窗口聽到鄉下阿姨挑著擔子滿街吆喝,還追下樓去買來吃。老易說,現在瀏陽還沒恢復批量種植苧麻,這也許是一些傳統消失的原因之一吧。
在長沙,我還遇見另一位久違的朋友,《水象》雜志的主理人愛米。“瀟湘逢故人,若幽谷之睹太陽”,唐朝被貶衡山的官員徐安貞乘船北歸時在長沙遇到朋友李邕(麓山寺碑撰書人),曾發出如此感慨,可見湖南在唐人眼中的形象。我寧可把幽谷看作因貶謫帶來的大面積陰影,因為我在南下的孤旅中連遇老友時,竟有著同樣的欣喜。
愛米在岳麓山后山租了一個民居,一住就是很多年。作為河(湘江)西長大的孩子,除了進城辦事,她很少去河東。后來,她舍身陪我去了一趟文和友。在全是鋼筋水泥的樓里,我們像無頭蒼蠅一樣找路,她說自己快要窒息了。在長沙,她離不開岳麓山。她打理的雜志,最近兩次的主題都和自然有關。
她在長沙的朋友們也是。在岳麓山附近,住著不少創作者和自由職業者:調音師阿勇和思思夫婦、運營空間的roro、建筑師yibo、來自加拿大的平面設計師麥石。我在一次聚餐上見到他們,地點就在岳麓山一處樹林深處,一棟自家宅院前的林間空地。這是一個沒有官方定位的地址,愛米認真地在發給我的地圖上做了詳細標注。當我把車停在距離樹林不遠的一個停車場,林間繚繞的音樂聲給了我方向,沒走多遠,一條他們自己踩出來的小徑從樹林中跳入眼簾。
紅燒鴨、糖醋排骨、紫蘇冬瓜鱔魚、泰式蝦、蒿子粑粑……每個人平等地貢獻一道菜,還有不知誰帶來的自釀梅子酒。酒足飯飽,主人抱來一只搖滾球,五顏六色的燈光躥上香樟樹榕樹的樹梢,配合著音樂,幾個五六歲的孩子早就按捺不住,開始舞動起來。
我有過在自家聚會被鄰居投訴的經歷,不得不羨慕眼前的景象。音響的聲音不小,但樹林就是天然的屏障。更何況,方圓幾十米內沒有人家。山林一夜帶給我的自由感,讓我想起前幾天在岳麓山腳下看到的一些被遺棄在街上的圍擋。這些巨型泡沫拖鞋,在疫情期間曾為這里著名的無圍墻大學筑起了“圍墻”。
如果沒有這些圍擋的提醒,我都忘了自己可以自由進出一所國內重點大學(須知西方知名大學基本都可以自由進出)。除了那些古色古香的民國建筑,這里鱗次櫛比的飯館和五光十色的店招總讓你覺得置身某小吃街或者步行街。湖南大學圖書館就在地鐵口對面,譚嗣同們當年為救國創辦的算學社的升級版—國家超級計算長沙中心,已經被幾十家飯館包圍了。
去年年底,北京大學工學院副教授李植翻出閘機和保安賽跑的帖子曾經在網上引起熱議。李值說其實很多學生喜歡有這個圍墻(閘機),不想脫離“被保護”的感覺。而與此相反,湖南大學的學生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雖然偶爾會受到游客的干擾,大部分時間生活秩序都是正常的。


1869年,當李希霍芬從船上下來,到山上探訪岳麓書院時,他對當時學校里的自由氛圍有著深刻的印象,“每個學生自主地學習,只是當他有不解之處的時候才去問他的師長。他們兩個一起住在小格子間里,每十個人有一個廚子負責飲食。”從字里行間看,李希霍芬應該是認可岳麓書院教育學生的方式,并暗示了頗為自由的讀書環境。在這樣的環境下,學生能夠形成獨特的社群,而這種社群對彼此的影響最深。
在他造訪學院時,岳麓書院曾經的學生,后來出訪歐洲的首任英法大使、“眾人皆睡我獨醒”的郭嵩燾,正賦閑在長沙家里。岳麓書院培養的學生中,很多是近代史上赫赫有名之輩。比如《海國圖志》的作者魏源,與郭嵩燾同時期求學的湘軍將領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毛澤東的老師、湖南大學最早的倡議者楊昌濟,前文提到的維新志士、楊昌濟的摯友楊毓麟等等。在城南書院與楊毓麟就是同學的楊昌濟,在后來的致楊氏詩中有“城南攜手日,岳麓縱談時”一句,不禁令人想象學院當年自由開闊的輿論氛圍和公共空間。
吊詭的是,因為湘軍在太平天國運動中力挽狂瀾,湖南—這個當時走出如此多親西方的清朝洋務官員的地方,其民眾(包括一些學生)卻是當時對洋人和外部世界最為仇恨的一群人。當時的外國人把湖南和拉薩、紫禁城并列為外國人不敢進入的禁地和城堡,所以當李希霍芬下船試圖拜訪岳麓書院時,他做了一件連當時的傳教士也不敢做的事情。
“隨著人越來越多,學生們的情緒也越來越激動。突然不知誰嗷了一句:“快把門關上!”李希霍芬在日記里記錄了自己逃離學院時的場景。當我把這個場景復述給麥石時,這位在長沙住了多年的加拿大人直勾勾地看著我,有點不敢相信。這也難怪,哪怕對于長沙人,這也是一段隱秘的歷史—相比今天沒有圍墻的大學,那時的岳麓書院,學生內心有一堵排外的墻,堅硬無比。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9年之后的一個夏天,卸任英法公使的郭嵩燾從上海乘坐汽船返回長沙省親時,有兩名官員現身,要求該船只立即駛離湖南。而早在他赴歐履職的1876年,一群在長沙參加鄉試的書生在城里到處貼那張“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大字報羞辱他,最后以點火焚燒郭嵩燾的房子收場。
漢學家裴士鋒曾經寫過一本《湖南人與現代中國》(P r ov i nci a lPatriots),正是以郭嵩燾、譚嗣同、楊毓麟、楊昌濟、毛澤東等湖南人為主角,深刻分析了近代湖南在一個晦暗不明的歷史關頭所經歷的一場無疾而終的復興運動。在這本書里,除了上文所說的吊詭的兩面性,今天殘留在湖南土地上那些肆意的野性,似乎也能找到答案。
離開長沙前的一個晚上,我爬上禹王碑觀景臺,俯瞰橘子洲頭和河東林立的高樓。不經意間,“實事求是”幾個大字,從湖南銀行大廈外立面上傾瀉而下。若沒記錯,這句話最初的出處,正是岳麓書院入口進門后的一塊門匾。
喜歡這座山,是因為它渾身的民國味—山下美不勝收的岳麓書院和一座座沒有圍墻的民國大學建筑,以及山上那些小徑分岔處幽靜的民國志士墓冢和墓廬。已是夏日,我幾次上岳麓山都安排在接近傍晚的下午。長沙的肆意是行動派的,不但巴士和地鐵在關鍵區域開到夜里12點,而且夜訪岳麓山,只要你愿意,可以說沒有任何時間限制。
看完大部分的烈士墓,我去往丁文江墓告別。丁文江是中國地質學的開創者之一,繼承和修正了李希霍芬在中國的眾多地質發現和勘探成果。和李希霍芬以尋找煤礦為己任相似,他走遍了很多李希霍芬去過的礦區,最終在湖南南部一次尋礦旅行中遭遇不幸,英年早逝,被就近安葬在岳麓山上。


在山上魔幻的燈光照射下,那些最早自晉代就栽下的羅漢松、唐代的銀杏、宋代的香樟樹,展露出蒼翠的剪影。翻過山頭,一群拿著強光手電的戶外驢友一路小跑,從我身邊經過。月色不錯,當眼睛從手電刺眼的光線里恢復過來,我繼續趕路。
從主路上拐下來,下坡,很快我幾次碰觸到蜘蛛網。路上多亂石,臺階不是很明顯,但走了大概不到5分鐘,一個小牌坊出現在我眼前。在眾多墓冢中,丁文江的是最美的,但也是最寂寥的。生平碑刻上只寫了他作為地質學家的貢獻,完全沒有新文化運動時期的事跡,而且還把他留學的國家寫錯了。當年他下葬時,可是胡適親自撰寫挽聯,北大清華校長均出席了。
果然是地質學家的田野模擬與長沙的野性疊加,從墓冢通往中南大學的那段路上,臺階幾乎消失在朦朧的月色中了。我記起了在入口處和保安的聊天,他說原則上我們10點關閘門,但你還是可以在里面待著。只不過,你要對你自己負責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