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牧歌

一

我們乘坐的汽車沿著彎彎曲曲的轍印在草原上飛馳。汽車行進了很長時間，仿佛已駛過千山萬水，卻依然走不出草原，走不出遠近聚散的牛羊，也走不出天邊的山頭和頭頂舒卷的云嵐。地平線上，一朵白云與另一朵擦肩而過，交換了彼此的方向。

前方，兩道轍印蜿蜒游動，輾轉伸向天際。柔和的雙曲線，繪就高低錯落的草原牧道。轍印里，牛羊咀嚼歲月滄桑，反芻身體里不可言傳的浩蕩。牧道上，馬蹄噠噠穿越亙古，踏碎秋霜冬雪，濺落朦朧的晨光。山坳中，緩緩駛過的勒勒車，轉動巨大的木輪，背負著古老民族的興衰，走走停停，吱吱呀呀碾過星光，蹚過風雨，顛簸著走向草原深處，消失于時代的拐角。拆卸下來的車輪，或立或臥，廢棄在蒼涼的歌聲里。

長長轍印，坦露草原所有的行蹤。歲月輕盈或是重負，交疊羈旅天涯的悲凄與歡欣，總會在旅途中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時光流轉，芨芨草枯榮輪回。塵世風霜雨雪，難掩愛恨情仇。不知還要多久的光陰，才能撫平印痕？深深的車轍，繪注迤邐的坐標，繪制生命時空的圖譜。板結的溝槽暫時落定塵埃，很快又將會被透骨的雨水沖刷灌注，被葳蕤的荒草占據掩埋。

河流的切入要“粗暴”得多。草原上的河流大多迂回曲折，有著“天下第一曲水”之稱的莫爾格勒河，似乎是格外眷顧草原，才有了九曲十八彎的回旋婉轉。河流是草原漫長的告白，有凌厲的鋒刃與銳利的棱角，從遠古起始，以流水為刀，不斷沖刷切割河床，雕琢草原璞玉，雕刻時光，以澄澈的純凈，流淌不變初心。

清清淺淺的語調，平平仄仄的音律，起伏跌宕的節奏，這是屬于河流的長征，孤獨而熱烈，帶著萬物生長的圣諭，釋放歲月積淀的清冽與甘醇，奔赴不可預知的前程。九曲回環，百折千回，這是屬于河流與草原的對話。河流天然標注了牧道大致的走向，穿越一個又一個草場，纏繞坡地與荒野，看似迷失在曠遠的邊緣，又在柳暗花明之處現身，輕盈而暢快地訴說生命中久別重逢的歡欣。河流流淌著牧人的歌聲，流逝著覆水難收的光陰。在深谷或洼地，一個個擱淺的水泊，那是河流遺失的一小段時光。草原上的河流與牧人具有相似的稟賦和命運，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

二

遼闊的蒙古高原，也許只有借助雄鷹的翅膀，才能縱覽它的蒼茫與雄壯。草原用遼闊、博大，抵消了現代交通工具行進的速度。牧道與河流，用曲折和起伏，拓展了原野的廣度。不遠處，那似曾相識的蒙古包，始終跟隨著我們，注視著我們，揣測著我們，仿佛那里才是草原的軸心。

草原是牧人一生苦讀的皇皇巨著，也是牛羊接力吟誦的輝煌樂章。一頁又一頁，一節又一節，譜寫了歡樂祥和與詩意鄉愁，刻錄了悲歡離合和風雨春秋。天空是圈欄，遠山如廄棚，風是牧鞭，云朵是永不收牧的羊群，羊群是牧人牽掛的云朵。

草原牧道是一條綿綿無期的長路，游牧是草原人精耕細作的修行。春去秋來，年復一年，牧人趕著畜群，響應季節和遠方的召喚，在跨越時空的壯美史詩中完成了靈魂的皈依。或許野草會將古道暫時封鎖，風雪會將它封堵掩埋，但轉場時節一到，細碎的羊蹄又將踏破霜冷泥濘，勒勒車碾冰碎雪，尋找過往的路徑。牧人與他的牛羊披星戴月，風餐露宿，沿著祖先的足跡，齊心協力，抵達水草豐美的希望之所，續寫著宏大的游牧詩卷。

轉場游牧，是沐雨櫛風的追夢之旅。逐水草而居，順天時而動，牧人追隨季節流轉，穿行草原腹地，用腳步去丈量草原的遼闊。牧人的全部家當，不僅僅是羊群和馬匹，也不僅僅是隨時拆卸的蒙古包和滿荷載的勒勒車。廣闊無垠的草原是他們豐饒的家園，迂回返折的河流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命脈。牧民是天生的詩人與歌者，他們的眼界可以容納下整個草原。茫茫無際的草地，蜿蜒曲折的河流，雄渾壯麗的落日，在游牧圖卷里波瀾壯闊。山勢、水情、草狀，建構牧民心中氤氳無限、縱橫捭闔的博大氣象。

時光變遷。季節變化、雨水豐歉和草場長勢，決定了游牧的線路，也決定了牧人的歸期與命途。在一次長途跋涉之后，牧人抵達理想的駐所，卸下行裝，安營扎寨。解開的行囊抖落風塵，匆匆的行色，注定這次仍然只是一次短暫的駐留。在定位好門的方向之后，牧人搭建氈帳。哈納與烏尼鉚定張弛有度的經緯，撐起了牧民流浪的天空。

靜寂曠野上，綠色的草海里，遽然停泊白色諾亞方舟。靜靜佇立的蒙古包，與牧民一樣不善言辭，兀自收落歲月風帆，與白云、河流、草原為伴。炎炎夏日流金鑠石，蒙古包是牧人隨身攜帶的避暑綠蔭。數九寒天白雪皚皚，又是牧人避風擋雨的溫暖港灣。

包頂圓形的天窗是牧民的太陽鐘表。當黎明第一道晨光破曉，天窗泄露了草原一天最初的秘密。這是寅時。掀開門簾，一縷陽光像是在門口靜候了許久，撲面而來，一起流瀉進來的，還有無邊的草色、悠遠的白云、蒼莽的山川寫意。牧人騎馬、帶犬出牧，婦女們擠奶煮茶，開始了一天的勞作。牛羊放歸四野，各自占據一小片草地，在時光里咀嚼著青嫩，孤寂的草原開始躁動。散開的隊形由頭畜主導，牧羊犬于側翼護衛，高原流暢的線條喚醒半明半昧的野性，寥廓和深遠的綠海，釋放著牛羊不可遏抑的歡快。經過一夜的休整，牛羊已經不再戰戰兢兢，不需要相擁抱團。

三

時空交錯。古牧道邊的蒙古包，隨遇而安，截取云朵厚實的裙裾，凝聚經年的期許，絮成這一個個單體白色城堡，隱現在寂寥廣闊人跡罕至的蒼茫原野，只存留草原的守望與流云的念想。一如荒野綻放的花朵，遠離塵世的喧囂，搖曳一抹恬然的淡泊。

游牧人對自然的崇拜不僅是一種原始的虔敬意識，也是一種植根于生命深處的情感。牧人用最親近自然的方式，安放了漂泊的心緒。縱使奔波千萬里，蒙古包就是他們永遠的家。蒙古包里涵納親情和溫暖，伴隨著世世代代草原人放牧了漫長的歲月。

蒙古包見證著一個民族厚重的歷史。而一部悠遠的游牧史，卻只有只言片語的記載殘存于散佚的冊頁。更多的史實與信仰，訴諸于音樂、舞蹈與傳世的史詩。當牧人瞇著眼瞼朝向遠方，與草原與云朵長久相望時，神態平和，目光虔敬。這樣的目光，純凈溫和，真誠淡然，蒼茫深邃，穿越地平線，沒有閃爍、游移和遮掩躲閃，亦如傳唱了千年的長調。這是一種望而不望的姿態，唯有成年累月極目草原和天際，才會產生滲透在血液中的時空感。

天地浩蕩間，草原鋪陳綠意，越過山坡和云朵投射的陰翳，流向遠方。天邊的云朵聚攏又散開，那種交相輝映的盛大，一眼千年的壯闊，讓時間與蒼涼對峙，讓天地與靈魂作伴。浩瀚廣博的氣象，滄桑遼遠的境界，曠古悠長的寂寞，唯有蒙古長調高亢悠遠如泣如訴的旋律能夠解讀，唯有馬頭琴蒼勁深沉幽怨悲愴的音色方可詮釋。九曲回腸的顫音時隱時現，在一個音符悠長的顫栗或一個節拍的陡轉中反復追憶長嘆，迸發靈魂深處最原始的情感呼號，糾纏著孤寂、風雪、黃沙，激蕩亙古荒原，傳遞高原的蒼茫遼闊，訴說馬背民族的粗獷豪放，在蒼藍高遠的天際飄逸，溫柔繾綣中，又透著陣陣神圣凜然，如草原時下時停的夜雨，如風中明明滅滅的燈火。

天闊地遠，茫茫無邊。浪跡天涯的游牧奔波，磨礪了草原人堅毅果敢，剽悍神勇的性格，卻沒有磨滅一個民族真實的情感特質。驍勇善戰粗獷豪放的外在卻隱藏著細膩敏感善良多憂的內里。泣血的吟唱，翻山越嶺，唯有山川、河流、天穹以蒼茫的共鳴來回應。那種悠遠，那種蒼涼只屬于草原，是歲月在草原上留下的滄桑和沉淀。那種深厚，那種寬闊，蓄積成草原人骨子里生生不息的守望與召喚。

四

傍晚時分，陽光從蒙古包碗柜處上移到東邊哈納的上端，逐漸從天窗消失。草原的落日似乎帶著許多依戀與不舍，從這個坡地隱去，又從那個洼地里冒了出來。蒙古包旁，燃起的牛糞，分離出淡遠清悠的炊煙，彌漫著草原特有的氣息，孤懸于藍天之下，久久不散，召喚畜群歸圈。紅艷安詳的爐火，正慢火煨煮著一壺殘陽。蟲鳴四起，咂摸晚風中平仄的韻味。

晚飯之后，一家人圍坐爐旁，奶茶的清香充溢著整座氈帳，熊熊爐火映紅了每一張臉龐。老額吉額頭上的皺紋，如同跌宕的溝壑，如同深深的車轍。草原人的一生，就像勒勒車一樣忙碌，運載著牛糞和馬奶酒，運載著汗水與淚水……

草原之夜，靜謐，安寧。夜幕下的蒙古包，載著漫天星斗，停泊在無邊的夜色里，棲息著牧人放逐的夢想。蒙古包透出的燈光，延續著大地的余溫，棲居著和融與平順。游牧生活孤獨卻不寂寞，牧人與草原、牛羊建立起了一種深沉的默契，在廣闊天地間相依共生。在牧民眼里，草原是家園，而馬牛羊則是可以相擁而泣的親人。

在那些寂寥廣闊人跡罕至的蒼茫大地，牧人昂然挺頸，狀如雕塑，揪心扯肺的歌聲響遏行云。黃褐色的牧道和灑著金色陽光的草場是繽紛的舞臺，遠山近野的蒼茫遼闊容納了牧人一生的風雨，無垠的曠野及藍天白云下的牛羊是他的聽眾。當他背著行囊在茫茫天際踽踽獨行的時候，略帶憂傷蒼涼的歌聲在天地來回溯蕩，野性的大風肆意吹拂蒼勁悠長的旋律，雕刻著游牧歲月。牧人以歌聲與蒼穹對話，與白云、草原、牛羊對話，孑然放牧心靈，悠遠的歌聲增添了靈魂中蘊積的厚重，撫慰著疲憊的心緒。聚散離合的牛羊，佇立守候的蒙古包，是牧人靜默無言時的放歌，是生命靈性的放飛，是人與自然達成的息息相通的默契。

逐水草遷徙，這是祖先傳承下來關于生存鐵律的叮囑，閃爍著超然的生死觀念和天人合一的生命智慧。游牧是為了讓這片草原得到喘息與休養，游牧方式的文化生態，維持了牧草、水源和牧民的生生不息。

四處游牧的人們，用隨身攜帶的蒙古包，暫時安頓漂泊的旅程，用這種最平和、最穩妥的方式，小心翼翼地介入遼闊，融入蒼茫。不算很高的蒙古包，卻賦予草原嶄新的高度。通體明快的色澤，如白蓮花開，盛放圣潔的感召，這是羊群熟悉的顏色，驗明水晶天空的純度和草原翡玉的純度，賦予草原生命的律動。牧民的性格，也是高純度的。草原人用淳樸與豪情，用高原的坦蕩，檢視人性的涼薄，測試格局、情懷與修為。

五

草原黃昏，準備迎接一天一次盛大的落日。天空，是最大的蒙古包，囊括歷史巨幕中的日月星辰。牧人的蒙古包，孤獨地變幻明暗光影，圍聚塵世間的煙火氣息，不散的炊煙柱，匯集大地的余溫，讓草原變得更加寂寥。縱然暮色籠罩大地，它依舊以最后的堅守，執著延續著朦朧夕光，注解遠近一片豐沛的水草，定義這一片草原的中心。所有的路，都通向蒙古包；所有的草，都循著家的方向生長、繁衍。無論相隔多遠，草原人都可跨越千山萬水，沿著最短路徑，踏上回家的路程。

蒙古包的門始終朝向日出。敞開大門，即是放飛心情，曠野、山巒、河流一覽無遺，游目騁懷，可以放任思想，信馬由韁，延伸至渺遠的天際。放下門簾，收納草原的遼闊，收納落日余暉，收納舒卷的云嵐與人世的驚濤駭浪。坐在蒙古包里，所有的云彩、風和鳥獸，都像是八方來朝。每一次出行，每一次回歸，蒙古包都是牧人的起點和歸宿，是牧人跋山涉水放牧勞碌的動力之源。

帳篷，是人類返璞歸真、深度融入自然的空間設計，讓游牧轉場成為了可持續的生產生活方式。憑借便捷的行裝，牧人用自己的雙腿丈量著世界，在高原上追隨著生命的綠色。牧人族群被稱為“馬背上的民族”，使用的許多器物以馬命名，與馬關聯的宿命，注定流浪漂泊。然而，馬的速度與耐力延伸了人的志向和信心，考驗了勇氣和忠誠，也創造了輝煌的草原文明。

漫長歲月里，牧人熟諳了大自然輪回的信息密碼，祈盼草原風調雨順、羊肥牛壯。牧人的足跡遍布草原每一個角落。每年，牧民們都會趕著羊群、牛群，嗅探草原上季風的方向，敏銳地踩著季節輪換的節奏，循著草木枯榮的輪回，與天地周旋，與自然相融，追趕遠方的美麗豐饒，躍動生命的翩躚，帶著對未來、對富足生活的憧憬與期盼。游牧，讓牧人在與自然的砥礪中尋找到生存的空間，尋找到出路與希望。

日出而牧，日落而息。翻山越嶺，隨遇而安。純樸的牧民舉家長途跋涉，牧道上的艱難險阻，阻擋不了他們的遷徙之旅。游牧生活的清苦孤寂，消磨不掉他們的堅強意志。牧道固然滄桑，卻承載著牧民對美好愿景的向往，延續著世世代代草原人的夢想。走過風雨，走過坎坷，前方，無論歲月更替，時光流轉，依舊青山碧草，綠滿天涯。數千年來，一代又一代的牧民，一批又一批的牲畜，巡回走過古老的牧道，輪番跨越曲折的河流，奔赴人生下一場山海。云橫盡四野，草色碧連天。牧羊草場上，長調響云端。草原不僅是牛羊繁殖生存之所，也是牧民心靈的安頓之所。

年年歲歲，世世代代，牧人眷戀著草原，珍愛著草場，如同珍愛自己的生命，永不背叛內心的那一抹盎然的綠意，憑借著頑強的意志，無悔的堅守，循著稔熟的道路追夢。風霜雨雪里，牧人的一生從年少到遲暮，從黑發到白頭，用生命的贊歌向世人講述著古老的游牧傳奇。

遠去的牧歌依舊在傳唱。更遠的遠方，牧人曾經放牧過的草原，依舊棲居著詩意的家園。

惟愿這古老的家園草豐水美，安寧永駐。

【作者簡介】張雷，詩文散見《人民文學》《火花》《綠葉》《青春》《南方文學》《南葉》《躬耕》《佛山文藝》等期刊。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