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先生是我的玩伴,打小一起長大。我上大學那年,他當了碼頭工人。那時候沒人叫他吳先生,都叫他小吳。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文學熱還在持續,小吳跟許多年輕人一樣,癡迷地義無反顧地愛上了文學。愛讀也愛寫。詩歌、小說、散文,都讀都寫。
小吳對文學的癡迷,吸引了一個同樣癡迷文學的女孩。
女孩愛看《遼寧青年》。在那份小三十二開的青年雜志上,有兩頁“純文學”,讀后像被誰撓了癢癢似的,感覺特別微妙。恰巧,小吳也愛看《遼寧青年》,也特別看重那兩頁“純文學”,于是有了共同語言。
女孩常給小吳買書,買稿紙,買鋼筆水,買水果糕點,鼓勵他往“純文學”的方向,好好走它一走。她甚至憧憬到小吳一年之內在《遼寧青年》上發表作品的美妙瞬間,憧憬時兩頰緋紅,目光發亮。小吳受她感染,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不過小吳終究是個現實主義者,長考之后鄭重表示,《遼寧青年》是省級刊物,上稿難度較大,一年怕是不行,兩年很有可能……
女孩的緋紅和亮光都稍稍變得黯淡,小吳見狀趕緊表態,一年之內在《大連晚報》的“棒棰島”副刊發表一篇作品,絕對沒問題。
女孩再次紅起來亮起來,說,真的呀?
小吳抿著嘴唇用力點頭。
女孩情不自禁,迅速而甜蜜地親了小吳一口。兩人倏爾愣住,遭了雷擊一般,渾身有麻酥酥的震顫感。嗨,你說愛情的滋味,不放鹽不放醋的,咋就這么好呢?
此后,女孩每次見到小吳都問一句,發表了嗎?
小吳好著臉色回答,還沒,正寫著呢。
半年后,小吳的回話里,漸漸生出少許不耐煩。寫著呢,你急什么呀?
一年的期限到了。女孩懂事,啥也不問。只不過,倆人約會的頻率,跟以往相比,下降了至少三十個百分點。
轉眼到了秋天,一片片黃葉從天空飄落下來。伴隨胡亂飛舞的黃葉,小吳的一篇散文,終于在“棒棰島”上亮相了。小吳一遍又一遍“拜讀”自己的作品,讀一遍掐一次大腿,掐到第十次,才確信真的不是夢。
小吳狂奔到女孩面前,氣喘吁吁,說,你看你看,發表了呀。
女孩高興地跳起來。她拍著一雙白皙的小手,說,真的呀?我看看我看看。
女孩接過報紙,兩頰緋紅,目光發亮,一字一頓,讀小吳的散文。
小吳在女孩身邊一個勁兒搓手,一邊搓手一邊說,加上標點符號,一共九百九十個字。
女孩停止讀報,抬頭,盯住小吳。
小吳發現了女孩的異樣,一時心慌,說,你不信?不信我數給你看!
言罷小吳伸手搶報紙,動作太快,女孩來不及反應,嚓一聲,報紙被撕成兩半。怎么那么巧,正好從小吳的散文中間裂開。兩人都驚呆。女孩瞅瞅手中的半張報紙,又瞅瞅小吳的臉,仰頭看天,淚流滿面。
女孩的目光在天上巡游了很久。
女孩垂下頭,看自己的腳尖,小聲說,小吳,咱們分手吧,跟你在一起,我的心太累了……
吳先生退休后依然癡迷文學,且時有微型小說發表。因我也是文學中人,便被他引為知音,常聚常聊,或漫步海濱,或對坐酒館,話題大多圍繞文學。
吳先生曾提議兩家結伴出游,我不經思索立馬拒絕。我不想讓吳先生跟我老伴見面。我老伴在她的花紅時代,一度愛過文學,也一度愛過文學青年小吳。
【作者簡介】侯德云,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作家》《作品》《文藝報》《文學報》等報刊。出版《寂寞的書》《輕輕地愛你一聲》《美人尖》等小說、隨筆、評論集十七部。獲第二屆中國微型小說(小小說)理論獎、首屆小小說金麻雀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