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天短了,早早黑了天。白天太陽還挺毒的,曬得人后背滾燙,可到了晚上屋里哪兒哪兒都冰涼。媽打發秀芝早早睡下,自己摸黑兒納鞋底子。夜深了,秀芝在炕上翻了個身,媽拍她,讓她起來去小解,一邊說,“別尿炕了。”秀芝迷迷糊糊的,就聽見堂屋里有些動靜。
“媽,睡了嗎?”
秀芝聽得出是大哥哥回來了。
“大哥哥!”秀芝一骨碌爬起來,地上已經站著一個高高的黑影子。他的腰間深深地煞了進去,那是束皮腰帶的緣故,大哥哥穿著東北軍軍裝時就是這個樣子。秀芝跳起來直撲過去,被那黑影妥妥接住。媽伸手去摸曲燈兒,大哥哥制止了,他抱著秀芝坐在炕沿兒上。
“媽,這一次我們真的要開拔了。”大哥哥把聲音壓得低低的,“今晚就走,我好歹才請下假,回來看一眼。”
黑影里,媽的手臂僵住了,一動沒動,半晌,說:“開到哪里去?”
“媽,你別問了,不讓說。”
“啥時候回來呢?”媽問,其實也是秀芝那顆小心思里的問題。
“那就沒有準頭了。一時半晌回不來。”這話說完就被黑暗吞沒了。
窸窸窣窣的聲音,媽要下地:“給你預備點兒什么呢?預備點兒什么呢?”
大哥哥攔住了媽:“我一個大小伙子,什么都不用。我是惦記你們。有麻煩了,爸又沒在家,你和老丫要多加小心。”大哥哥停頓了一下,說,“早點兒打算,看不行,或是投奔大姐,或是到二丫那兒躲躲。”
“李顯庭!”不知道堂屋里還有一個人,那人突然叫大哥哥的名字,聲音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看來,大哥哥回家是有人看著的。
“好了,就走。”大哥哥應著站起身,放下秀芝。
“大哥哥!”秀芝一把抓住了他,哆嗦起來,她知道大哥哥這次回家和以往不同了,和以后也不一樣了,怎么知道的?她沒有想,反正她就是知道了。她抓住大哥哥不放,急切中憋出一句話來,自己都沒想到的話:“容姐姐呢?我去找她吧?”每一次大哥哥和容姐姐見面都是秀芝來回傳信兒。他們坐在小河邊柳樹林里嘮嗑,秀芝像一只撒歡的小狗,跑來跑去。
大哥哥摸摸秀芝的頭,說:“不趕趟了。”
“李顯庭!”堂屋那個人有些不耐煩了。
大哥哥走了,帶起一陣風。媽說:“這可壞了,這可壞了,哪知道他們會開拔呢!”
第二天,成群的飛機像暑天里的蜻蜓一樣黑壓壓布滿天空,八歲的秀芝站在當院看傻了,她跳起腳來興奮地大叫:“大飛機!大飛機!”隨后,震耳欲聾的聲音從天而降,秀芝腳下劇烈地震顫起來。媽跑出來把她抱回屋,兩個人趴在炕根瑟瑟發抖。硝煙散盡之后,秀芝發現,學校沒有了,那地方出現一個巨大的深坑,炮彈纓子像翅膀一樣朝天支棱著。
秀芝從大人口中知道發生“九一八事變”了,大哥哥是李杜的兵,那天夜里他們從陶賴昭開拔之后,再也沒回來。永遠都沒回來。
這是我媽媽的故事。
媽媽告訴我,“九一八”之后不久,外祖父就帶著她和外祖母遷到牡丹江,以開豆腐坊為生。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在史料上見到,李杜將軍“九一八”之后曾經在牡丹江一帶抗擊過日本軍隊,直到1933年1月從牡丹江邊境退入蘇聯境內。我講給了媽媽。顯然,那個時候媽媽和她的哥哥在同一個時空,卻彼此互不相知。媽媽嚎啕大哭!那真是一點兒都沒有遮掩地嚎啕大哭!
【作者簡介】安石榴,本名邵玫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出版小小說集《大魚》《優雅與尷尬》等五部。曾獲第六屆小小說金麻雀獎,第八屆黑龍江省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