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 雷
“傳奇”是中外小說共有的敘事傳統之一,它不僅是一種小說體式或類型,也逐漸成為一個美學術語,是小說敘事的基本特征與傳統。叔本華說:“小說家的使命,并不在于敘述偉大的事件,乃是使細小的事件變得引人入勝。”①[德]叔本華:《意欲與人生之間的痛苦叔本華隨筆和箴言集》,李小兵譯,上海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106頁。傳奇化寫作可以增強小說的戲劇性和情感性,吸引讀者的注意力,并傳達出豐富的文化和藝術價值。從文學史的背景看,傳奇性敘事作為古典小說的重要創作要素,深刻影響著中國現當代小說的文體演變與敘事模式的轉變。隨著不同代際作家的藝術接力,當代小說日益彰顯文化品格,這與對“傳奇”的文學傳統進行創造性轉化有關,周于旸的小說即是如此。周于旸是一位95 后新銳小說家,出版過《馬孔多在下雨》和《招搖過海》兩部小說集,曾入圍第五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的決賽。他的小說以其新鮮的意象和充滿奇幻色彩的故事結構吸引讀者,具有鮮明的傳奇色彩。周于旸在小說中對時代的敏感把握和對人性的深刻洞察,使其作品在當下社會中具有了不可替代的價值和意義。雖然身處在一個多元化、信息化、快節奏的時代,但他并沒有簡單地停留在對時代表面的描繪上,而是深入挖掘了隱藏在背后的社會心理、文化沖突和人性。他用自己的筆觸描繪了一個個鮮活的角色,他們既是時代的產物,又在不斷地與時代產生摩擦和碰撞。在周于旸的筆下,現代經驗不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變得具體而生動。他通過對人物的刻畫、情節的安排以及想象力的運用,將現代經驗轉化為一個個具有強烈現實感的畫面。這些畫面不僅反映了當下社會的種種問題,也揭示了人們在面對這些問題時的無奈、困惑和追求。周于旸在關注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同時,也通過魔幻或科幻的方式描繪生活的別樣圖景,展現出青年作家銳意進取的實驗勇氣,這也為當代小說的傳奇化寫作帶來了新的活力。
在當代青年作家中,周于旸是一位獨具個性的寫作者,他在小說中常常探討“逃離”這一文學主題。逃離,作為周于旸小說的核心元素之一,蘊含著深刻的思想意蘊和哲學啟示。逃離本身是生活中的常見行為,但在周于旸的敘述里,它不僅是身體上的遠離,也是一種精神上的解脫,更包含著對社會、對人的存在的反思與追問,以及反抗現實的無奈與宿命輪回。
逃離在周于旸的小說中最常見的表現形式是身體的遠離。他通過描述人物的旅行、流亡、遷徙等情節,展現了對環境的不滿與追求更好生活的渴望。這種身體上的逃離不僅體現了個體對狹小、貧瘠、逼仄生活空間與環境的不滿,更是對現實世界的本能反抗,是一種力求自由的痛苦掙扎?!墩袚u過?!分v述一個要逃離漁民身份,放棄家庭,去追隨哥倫布腳步的尋寶傳奇故事。曾傳裕是一名“漁二代”,但他不愿重復上一代的漁民生活,大學畢業后因為在職場上屢受挫折,他不得不回到充滿魚腥味的小鎮,靠打魚為生。他打撈過魚雷,受過政府表彰。在他捕獲的重達千斤的咬陸魚被主管部門奪去后,他意外撿到海上漂流瓶里的藏寶圖,最終留下“人生在世,如魚游網”這句話,奔向大海的召喚,踏上尋寶的人生旅行。周于旸還擅長講述關于流亡、遷徙的故事。在《如虎之年》里,祥河村因連年荒災受到重創,逃荒隊長陳秋松帶領年輕村民離鄉逃難,把糧食留給村里的老弱婦孺,以流亡的方式代替父母去迎接死神?!侗忍熘浮穭t是講述一個拓荒與遷徙的故事。小說圍繞處在蠻荒時代的東隅村而展開,當村長沉浸在對村史的考古時,張迢與其祖父張河圖則向往村外的世界與文明。張迢乘坐祖父的熱氣球,離開與世隔絕的東隅村,翻山越嶺,開啟一段不知所終的勘探與遷徙之旅。
周于旸小說中的人物試圖通過各種方式逃離他們的困境,這些困境可能源自他們的生活環境,也可能來自他們內心的沖突和掙扎。周于旸在接受采訪時表示,“逃離”并非是他預設的主題,而是在其寫作過程中發現的共性。“中學時代的周于旸就將寫作視為一種逃離,他逃離課本,逃離題海,卻在想象的世界里肆意橫行?!雹倭_昕:《95 后作家周于旸:“逃離“是一個很難逃離的主題》,澎湃新聞,網址: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4971264,發表日期:2023年10月18日。在他的筆下,青春的逃離是反復出現的話題?!对铝琳粘I稹芳仁且徊棵枥L青春成長歷程的小說,也是講述如何逃離學校的故事。小說的故事背景設定在2007年的一個傍晚,四名高中生聚集在車庫,用從物理實驗室偷來的放大鏡,在太陽光下點燃煙頭,以此決定要成為“流氓”,并進行各種幻想。小說主要描述他們如何在這個晚上成為“流氓”,并在后續的生活中,他們如何按照各自的方式逃離學校和學生身份,去尋找重新實現自我價值的可能。在故事中,主角們荒誕不經的行為背后,隱藏著他們面對現實生活困惑與迷茫之后的自我逃避與無所適從,最終主人公江樹將寫作作為“逃離”的武器,以一種精神上的解脫方式與其混亂的生活達成和解。
在周于旸的小說里,還可以看到許多生活中的隱性逃離者,他們對現存的生活狀態不滿,試圖通過爬上吊塔、獨坐樹上、跳入火車、登上飛船、遁入迷宮、鉆進魔方以及架上秋千等方式,逃離日常,前往未知的遠方。遠方充滿危險,但現實的壓力與環境的束縛,賦予他們追求個人意志與個體自由的勇氣與毅力。面對凌亂無章的現實秩序,有的選擇在生活中隱身,失意者以退讓的方式獲得自我免疫性的保護。《雪泥鴻爪》的創作靈感來源于作家的一次旅行經歷,通過高鐵之旅的觀察和想象,周于旸創作出這部關注普通人生活中的復雜情感與思考的小說。小說講述了一個發生在某工業小鎮的故事,主要圍繞兩個小孩對一輛火車的興趣而展開。江鋒和樊雪自幼相伴成長,他們是鄰居,各自為伴,并不孤單。在玩捉迷藏時,江鋒說自己學會了隱身術,向樊雪做了成功的展示,但這只不過是男孩的障眼法。樊雪的家庭出現了變故,父親丟了工作,母親也生意慘淡,家很快就垮掉了。在一次被父親打了耳光之后,樊雪逐漸對家庭和生活失去了信念。某個夜晚,當樊雪和江鋒面對空蕩蕩的火車時,樊雪縱身一躍,跳入黑暗的貨車車廂,發生不幸的意外。從此,樊雪以隱身的形式一直活在父母的生活中,也隱藏在江鋒的世界里。直到二十年后,江鋒再次回到小鎮,此時的他已經成家立業。在大雪紛飛的早上,他爬到小鎮對面的山丘上,尋找隱身多年的樊雪的蹤跡,直至樊雪徹底消失后,才幡然醒悟,死亡才是真正的隱身術。周于旸是一位擅長寫開頭和結尾的作家,他的結尾反轉和開頭抓人的特色在這篇小說中有充分的體現。作家通過頻繁切換敘事角度,來敘述一段關乎成長的故事,并告訴讀者,只有勇于脫去生活的隱身衣,擦去過往創傷的痕跡,才能真正發現存在的意義和價值。
周于旸小說的逃離敘事并非簡單地追求個體的解脫,而是滲透著作家對逃離的能指思考。在他的敘事迷宮里,有的逃離是對當下社會現實的反思與批判,如《北冥有魚》中的林戰月不屈于黑幫勢力而最終入獄;有的逃離是對人性和自我存在的探索,如《招搖過海》里的曾傳裕離開原有的漁民視角才能發現生活的寶藏;有的逃離則是尋求心靈的釋放與滿足,如《前有飲水處》通過一個獵人復仇的故事,講述了人若執著于仇恨最終只能帶來無盡的虛妄。小說結尾寫到,獵人為義父復仇之后并沒有隨之產生滿足感,而是“遁入了宏大的虛無之中”,因為“復仇本身就是一座懸崖”①周于旸:《招搖過?!?,浙江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第231頁。,他最終攀到井上,扣動扳機,讓世界又歸于平靜。寓言詩人拉·封丹曾說過,一個人常常會在他逃離命運的路上遇見命運。周于旸也認為,作家對命運的書寫包含了對命運的抗爭。周于旸筆下的逃離者多數是命運的抗爭者,他們不甘心成為現實秩序的妥協者,而是以打破現有規則或退出既定生活的形式進行孤獨的抵抗,但最終又陷入命運的輪回,回到生活的原點?!睹镉袝r》的大學退休教師鄭廣廷,在一次夢中得到神秘預言,十年前學生送給他的手表是其生命倒計時的象征,手表停止的那一刻就是鄭廣廷死亡來臨之時,這與幾年前在算命攤上聽來的“暗樓連夜閣,機芯似人心”不謀而合。鄭廣廷為了延緩死神的腳步,花高價重新修表,并時刻觀察手表的狀態。但鄭廣廷的謹慎保護卻縮減了他生命的最后時光,手表因被外孫拿走而遭損壞,外公與手表的秘密,也成為外孫一生無法解開的心結。對命運的抗爭,最終招來了命運的嘲弄。
在小說的敘述結構上,除了采用“逃離”的方式來構成敘事邏輯之外,周于旸更多關注的是普通人的日常秩序與俗世生活,即便寫的是過去的故事,作家也會抽離具體的歷史背景,以突出現實生活的瑣碎與庸常。周于旸曾表示,在中國作家中,他曾學習過張愛玲的語言和寫作技法。張愛玲對世俗生活與人性冷暖進行冷靜地觀察,形成了“俗世傳奇”的敘述風格,影響了很多當代作家,尤其是他們對當代都市生活的書寫。在周于旸的小說里,可以找到當代城鄉人際關系的改變所帶來的復雜情感,無所不在的孤獨感、代際矛盾與沖突以及愛的無助與錯位感。他通過緩慢的敘述節奏,講述當代人的日?,嵤隆⑶楦屑m葛和矛盾斗爭,揭示世俗生活的紛繁與復雜。
周于旸的小說以細膩獨到的筆觸描繪了現代生活中人類的孤獨與疏離,表現現代人與周圍人或環境的隔離與脫節的狀態?!肮陋毜母杏X是所有焦躁的根源”①[美]艾瑞克·弗洛姆:《愛的藝術》,趙正國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4年版,第12頁。,現代人從出生到成長,直到老去,時刻都處在一種漂泊孤寂的狀態,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特的有限性存在,無法完全融入其他人的生命中?!度缁⒅辍分械年悊柷錾蟊闩c孤獨相伴,他本是望江村夏家子孫,一場洪水奪走了全村老少的性命,只有他被裝在棺材里才存活下來,后被陳秋松收養。獨特的出身經歷和成長環境,讓陳問渠變成一個性格怪異、內向獨立的孩子,他始終無法融入任何群體,永遠一副沉默寡言的狀態,唯一的玩伴是伴隨其長大的老虎花果。后來花果被當作賺錢的工具而離開陳問渠的時候,陳問渠再次陷入了孤獨狀態,“他的存在感稀薄,游走在社會的邊緣地帶,仿佛一粒橡皮屑,完成工作后便被隨手拂去”②周于旸:《馬孔多在下雨》,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91頁。。周于旸對青春與成長的孤獨書寫在《月亮照常升起》《大象無形》《雪泥鴻爪》等小說作品中皆有表現。在成人的世界里,孤獨更是擺脫不掉的精神束縛,它是自發的主體經驗,也是安放平和內心的處所?!侗壁び恤~》中的林戰月在出獄之后前往北極看格陵蘭鯊,而不是選擇回歸家庭,因為他在這條經歷了四百年滄桑的鯊魚身上看到了一個孤獨的靈魂,這是他終其一生想要追尋的目標,也是他耗盡精力掙扎的歸宿?!恶R孔多在下雨》是周于旸對書寫人類孤獨意識的大師馬爾克斯的紀念。小說處處彌漫著一種孤獨氛圍,房地產富商建造的馬孔多城是一座迷宮花園,走進其中的每個人都無法找到最終的出口,但它卻散發著強大的魅力,誘惑著人們走進迷宮,在享受孤獨的同時,也在尋找一種歸屬感。無論是童年還是成年,周于旸小說的主人公都有相似的孤獨內核,但這種精神內質并沒有被作家敘述成人物生存的困境,相反,找到了孤獨與自由之間的平衡點。在自由的狀態下,現代人可以享受孤獨帶來的一份內心安靜與命運歸宿。
代際沖突也會導致孤獨意識的產生,一個時代確鑿無疑的觀念會成為下一個時代的難題。在周于旸的敘述故事中,年輕一代與上一代人之間常表現出矛盾與隔閡,他們的價值觀念、思維方式與行為習慣等方面存在巨大差異,加上快節奏的城市化進程和家庭結構的變化所帶來高壓力與低溝通,使得兩代人之間的鴻溝越來越大,始終處在一種緊張、對峙的狀態。《鸚鵡螺紋》講述了一個以父子關系為主題的故事,借助“永動機”的意象呈現父子兩代人之間的矛盾沖突與情感糾葛。自稱“外星人”的王悲喜雖有怪異的天賦,但在他的父親物理教師王通華和其他人的眼里,王悲喜只是個低能兒,是被王通華設法遺棄、被老師同學嘲諷的對象。弟弟王秋冬的降生,更是預示著王悲喜在家里的邊緣化處境,加之輟學、失業帶給王悲喜的挫敗感,發明“永動機”成為他在世上存在的唯一價值,他以違背科學意志的方式去摧毀父親一生的固執與偏見。小說結尾寫到,父子間的沖突因帶有鸚鵡螺紋的“永動機”的成功運行而逐漸化解,但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這種化解方式只是一次無奈的寓言,“永動機”被隱藏的人為設計操控著,人間奇跡不會真實發生,兩代人的隔閡無法徹底消弭。除此之外,周于旸在其他小說的敘事中也或多或少地涉及代際問題?!秿u的周圍全是水》里孟先覺與母親廷芳之間的矛盾表現在父母對子女的控制與束縛上,兒子始終生活在母親的監視之下,形成這種畸形的母子關系的原因是在孟先覺六歲時,在城里打工的父親死于一場工地事故。城市對母親來說是恐懼的來源,為阻斷兒子與城市的聯系,母親始終將兒子禁錮在家里,與其說這是出于對兒子的“保護”,不如說是母親在小心呵護自己內心的脆弱。周于旸通過魔幻的方式,讓孟先覺消失在魔方的世界里,留下母親祥林嫂似的佝僂的身影?!对祈斔緳C》的吳偉廉為防止兒子在去學校的路上偷進游戲廳,故意找了學校附近工地塔吊司機的工作,他以“上帝”的視角每天注視著兒子的一舉一動,最終在一次暴風雨中跌落“神壇”,以悲劇性的結局完成兩代人沖突的和解。
現代人的孤獨感還體現在愛情的異化上。在快節奏生活的壓力下,因缺乏深度的情感交流,高期待值與現實的落差,以及物化的戀愛觀念,人們在欲望的旗幟之下沉迷,述說著得不到愛的苦悶。周于旸不是擅長編織愛情故事的作家,他的小說也不以愛情神話作為創作主題,但在描述當代人的生活狀態時,讀者依然可以發現有些主人公因情感的荒誕和錯位而陷入孤獨的莫比烏斯環?!恫豢珊娜章洹肥侵苡跁D為數不多的表現青春與戀愛題材的小說。小說依然披上一層奇幻的外衣,即十六歲的“我”為了追上心儀的女孩劉青彤,坐在由美術室偷來的紙片而折成的巨型紙飛機上,從學校窗口乘風躍起,飛出兩米高的圍墻。劉青彤因小時候看到父親的意外死亡而形成古怪的性格,無法融入學校生活而輟學離開,給“我”留下一段兩人共同密謀逃學、乖張叛逆的青春記憶。十年后的“我”生活平淡,從別人介紹的女友口中得到了昔日戀人的點滴信息,為彌補時空所造成的愛的錯位,“我”決定去尋找丟失的情感,卻不得不再次坐上紙飛機,才能抵達愛情遙遠的彼岸。此外,《馬孔多在下雨》《大象無形》中的夫妻關系是冷漠而充滿著物質性的,在周于旸的敘述邏輯里,沒有真正的愛情的婚姻,是一個人墮落的起點,為孩子的成長埋下難以名狀的心理陰影,這也是造成代際關系緊張、催生孤獨意識的原生性因素。
有學者曾指出,“當代中國小說的復興,小說藝術在某種程度上的成熟,其文化含量與美學神韻的日益凸顯,都與古典小說中的‘傳奇傳統’的恢復有密切的關系”①張清華:《傳奇——當代小說詩學關鍵詞之三》,《小說評論》2012年第3期。。傳奇性在當代小說中“復活”,并創造性地形成了多種傳奇敘事模式,從十七年時期的革命英雄傳奇,到新時期的俗世傳奇、新歷史傳奇,再到21世紀以來“70后”和“80后”作家對“傳奇”文體血脈的延續,當代作家“在傳承中國古典‘傳奇’文體傳統上更為自覺,也更有藝術成效”②李遇春:《“傳奇”與中國當代小說文體演變趨勢》,《文學評論》2016 年第2 期。。作為一名“95 后”青年作家,周于旸在小說的傳奇化寫作上,沒有完全照搬前輩作家寫作經驗,而是發揮更大的想象力和創作力,既吸收了魔幻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也融入了科幻因素,讓魔幻與科幻在小說文本中碰面對撞,變換出淡淡的奇幻色彩。
翻開周于旸的小說集,人們往往會被那些充滿魔幻色彩的故事所吸引,并在作家飛揚的想象力和舒緩的敘事節奏之間進行一次美好的閱讀享受。從他的第一部小說集《馬孔多在下雨》的書名上便可發現,其魔幻性書寫深受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影響。在敘事策略上,周于旸將超自然元素與日常世界并置,把超凡脫俗的神秘事件或魔幻現象融入平凡人類的經驗之中,讓讀者感受到不可思議又不乏真實感的體驗。《退化論》是一篇具有魔幻因素的逆思維小說,講述了人走進動物園,退化為供人觀賞的動物的故事。入園之前的主人公在家庭和事業上皆遭遇挫敗,他與只有坐在樹上才能演奏的妻子的感情無法維系下去。由于無法忍受長期的情感內耗之后,他砍斷了后院的梧桐樹,這預示著斬斷了他與家庭的關聯。在公司內部的斗爭中,主人公也不幸成為替罪羊,淪為他人的笑柄。于是,他決定退出社會秩序,逃離生活法則,與動物園簽訂協議,自愿住進鐵籠里,作靈長類動物的展覽品。長時間的籠中生活,主人公讓出理性,長出獸性,最終退化成一只大鳥,直到長出翅膀,飛向天空。當人們普遍追求功績和更高的成效時,主人公選擇的是退化,一個現實生活中并不存在的退路。周于旸魔幻性的情節設定,意在表達對現代人生活困境的關注,揭示在社會關系中存在人與他人,以及人與自己的異化問題,引發人們對人性、社會和生存狀態的深刻思考。周于旸在《島的周圍全是水》里也采用了相似的魔幻敘事結構,孟先覺被閉塞的環境折磨到接近崩潰,當他拼成魔方之時被吸入其中,而魔方的出口在島的另一邊,實現了一次奇幻的“逃離”。這篇小說意象豐富,以一個神奇的魔方為中心,構建了一個魔幻、奇妙的世界。同時,作家將母子沖突、夫妻不和等現實問題與思考融入故事的敘述中,豐富了小說的主題與內涵。
周于旸小說除了具有魔幻的情節設定之外,還加入了豐富的科幻元素,如《穿過一片玉米地》中的小鳥號飛船,《鸚鵡螺紋》中的永動機,《宇宙中心原住民》中的電子波浪與蟲洞,《命里有時》中的祖父手表等等。周于旸在科學知識的基礎上,拓展文學的想象空間,通過對外星生命、時間旅行等科學元素的想象和描繪,展開對未來世界的構想。不過,周于旸并不是一位科幻作家,他以科幻的筆法去探討代際關系、時代變革與心靈沖突等主題,引發讀者對現實世界復雜無序的思考。《穿過一片玉米地》是周于旸作品中科幻色彩最強的一篇小說,講述了一個名叫羅曼諾夫的人如何奔向宇宙,最終成為外星人的故事。羅曼諾夫在6 歲時見過宇宙飛船,能與外星人交流玩耍,這引起了他對地外世界的好奇心。他長大后終于成為一名宇航員,加入“歸巢計劃”,而與他一同進入太空執行任務的宇航員法捷列夫竟然是外星人,曾與6歲時的羅曼諾夫溝通交流過。他們進入太空后,蘇聯解體,變成被遺忘的太空角落,于是他們離開地球,向外重新尋找生存空間,成為孤獨的外星人。小說通過羅曼諾夫的經歷表現了“命運不是一條線,而是一個圓”①周于旸:《馬孔多在下雨》,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35頁。的主題,體現了周于旸對宇宙地域性敘事的獨特嘗試。此外,周于旸還塑造了許多專注于科學實驗、性格古怪的人物形象,如《鸚鵡螺紋》中的王悲喜、《前有飲水處》中的藍胡子、《島的周圍全是水》中的張梧華、《宇宙中心原住民》中的何仁覺等。他們對科學有著強烈的求知欲和進取心,但在現實環境中又表現出某種偏執與張狂,周于旸通過這些人物的速寫強調科學、道德與人性的復雜聯系。
從小說的具體表現手法上看,魔幻與科幻有所不同。魔幻敘述借助神秘、超自然的元素來構建故事,而科幻則是基于科學的預測和想象來構建未來世界。盡管魔幻與科幻屬于不同的概念范疇,但在周于旸看來,兩者之間并不存在嚴格的界限,魔幻與科幻皆是構造小說傳奇結構的重要手段。周于旸在一次采訪中表示,《百年孤獨》有很多科幻的元素,只不過很少有人注意到,第一代族長實際上是位科學家。因而,周于旸的寫作并沒有糾結于具體概念或類型,而是博采眾長,讓魔幻與科幻在他的小說世界中碰面,借助魔幻、科幻的外衣來觀照現代人的生存狀態與心理世界,以此寄托作家的現實反思?!蹲訉m移民》采用科幻、魔幻的敘事元素,影射多個殘酷的現實問題。小說想象奇特,女性子宮可以人為設置成多個出口,嬰兒能夠跨越不同的母體,選擇不同的出生通道,甚至已經降生的嬰兒能夠重新鉆回母親的子宮,實現逆生產。紡織女工唐穗意外懷孕,到醫院生產時,被婦產科主任方康通過技術干預將剛降生的嬰兒轉移到他的妻子的子宮,以秘密的方式完成一次魔幻式的“代孕”。唐穗察覺后,被方康轉移到精神病科,女工的哭訴便成為狂人囈語。這篇小說以別出心裁的視角探討了許多尖銳的社會問題,如科學倫理、人性陰暗、社會腐敗、大齡婚戀等諸多社會現象,可以引發讀者對相關現實問題的思考。
在周于旸的小說中,傳奇化寫作不僅展現了他對于生活的深刻洞察,也體現了他對于藝術的獨特追求。通過巧妙的情節設置和豐富的想象力,周于旸成功地構建了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世界,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感受到了無盡的驚喜和觸動。周于旸的小說具有魔幻、科幻、逃離、孤獨、命運等多種傳奇性元素,情節設計匠心獨具,往往出人意料,充滿驚奇與懸疑。他巧妙運用巧合與誤會,使故事更加曲折離奇,同時結合現實與超自然元素,營造神秘氛圍。在人物塑造上,他擅長刻畫個性鮮明、魅力獨特的人物形象,使人物在讀者心中留下深刻印象。通過細膩的心理描寫和豐富的情感表達,他揭示了人物內心的復雜性和豐富性,使人物形象更加立體鮮活,富有傳奇性。此外,周于旸的語言風格也是其傳奇化寫作的重要組成部分。他的文字優美生動,用詞精準,富有詩意。善于運用比喻、擬人等修辭手法,使語言更具表現力和感染力。同時,他獨特的敘述風格,融入非線性結構和時空跳躍,使故事更富有張力和節奏感。通過對周于旸小說傳奇化寫作特征的研究,我們得以更深入地理解其作品的藝術魅力和價值所在。作為一位被贊譽為“極高天賦”的青年小說家,周于旸自初登文壇以來便展現出獨特的才華。憑借飛揚的想象力、明亮的語感和輕盈的節奏,他贏得了眾多讀者的關注與喜愛。通過不斷的創作實踐,周于旸在“魔幻與現實的交界點”上不斷拓展文學空間,逐步形成了屬于自己的創作風格,成為文學新軍中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