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一天

樊中泳

明天，太陽從哪升起？

1.黑皮本

我終究是要死了，空氣有些渾濁。我不能確定他的身份，以及目的。盡管此刻我無比沉靜，虔誠且用心。我不斷向神禱告，試圖把殘留在潛意識里的一切未被組織起來的顏色、氣味和線條，所有袒露給祂。禪定的方式，不借助符號。我希望他真的明白。大千世界終是虛無。盡管我深知，禱告只是心理功能互動和生物信號傳導下的幻象，煙花一般，人們一生穿過的幻象，從A點到B點。理性歸于前額葉，但是情緒，禱告可以改善情緒，它對于有機體還是有效的，至少鎮(zhèn)痛，避免醒著，親眼見到無盡的黑。人終究不能靠近完整的靈知哪怕一點。害怕自我的衰朽，不愿意放棄為人的尊嚴，在靠近神的路途之中，這決定了結(jié)局。我，在此禱告，選擇已經(jīng)不多了，我感到活力在逃離，知道終點不遠了。所以，我必須坦陳一切，秘密地。智者終究會幫助世人發(fā)現(xiàn)一切來時的路，他們會明白一切的因果，他們會理解，是我點燃了火，而非熄滅了它。神啊，現(xiàn)在我正與你融為一體。還是要走得慢一些，或許記憶更多地流溢。我開始感受到母親所謂神與人的置換，我的眼里是荒蕪大地。我是匿名者。在“城邦”建立之后，我成了影子。我也是全部，設計了一切。當然，我有過姓名，林偲潝，我沒有忘記。林姓暗含故國南方的身世，其源于比干，比干剖心而歿，林氏始現(xiàn)。偲是我的輩分，意思是切磋，潝指旋渦。之所以這樣取名，母親曾說，“不要走入世相的旋渦，真理在旋渦之外。”她是有所指的。我出生在人類世的晚近，技術(shù)與資本裹挾著人類種族，末日隨時來臨。隨處可見的，不計其數(shù)的垃圾與殆盡的自然系統(tǒng)，高智能的城市，城市肉眼可見的老化和人類思維無處不在的物化如同分離派金色與黑色的配色一樣吊詭。人類如渡鴉般手足無措，脆弱的生命周期里，充斥著被設計出來無意義的重復勞動和人工智能算法下無盡的感官刺激。“理性去死”，人們發(fā)現(xiàn)理性正不斷變成公共的技術(shù)，他人的權(quán)力，而自己的軀殼里，只剩下一些被操縱的情緒。還原論變成顯學，自由意志變成可悲的詩句，流傳在人類雕刻的紀念死去歷史的石柱上。曼德維爾、蜂巢、利維坦、永不滿足的黑洞。城市享受著“盛大的死寂”，一群人的狂歡，更多人的無意義。直至自然源源不斷化為人工，罪惡源源不斷被包裝成正義，存在模糊為虛無。唯一值得我掛念的，是城市與母親的聯(lián)系，就像一種臍帶和生命之間的關聯(lián)，以至于我至今常在腦海中謄摹。而我的家鄉(xiāng)，也曾經(jīng)是紐帶，如同佩萊塢港一般，連通大陸和海洋的地方，上升與下降的節(jié)點。它叫浹口鎮(zhèn)，如今大約已經(jīng)消失了。那曾是軍港，是龐大城市能源的匯集地。而每當童年的我從山頂看著港區(qū)的燈火通明，我冥冥中感受到它身上巨大的枷鎖。“自由是沒有起點的，”母親在夕陽中對我說，“海洋和大地交匯的地方，太陽和月亮交換的地方，人在此變成了神。”很長時間內(nèi)，母親就是神，這可能是我最后的念想。一切的緣由從母親的離開開始，我開始把疍族放在專注點的中心。隨著我的城戰(zhàn)，開始理解兩種理念的不同，都是追求進化。只是歷史充滿了判斷，充滿情緒本身，人總有心結(jié)。七歲夏日的凌晨，母親試圖搖醒熟睡中的我，聲音不斷敲擊著我的額葉和聽覺神經(jīng)。“小潝，不要開門，等媽媽回來。”走廊里急促的踱步聲，喘氣聲，然后急遽安靜下來，真空一般。茫然無知的我只是進入了更深的夢里。我夢見穿過暗紅色的畫廊，審視著羅斯科般的巨大色塊伴隨著蒙克詭異的肖像，墻上的紅色呈現(xiàn)出隱約的血管，地面的綠色透露著幽暗的光，如同海面透露著不可捉摸的信息，“自由沒有起點”，看著母親在水中洄游，我試著觸摸，卻發(fā)現(xiàn)這只是幻象，她告訴我她找到了新的歸屬，“這不可能，你不要我了么？”“媽媽會回來的。”“你騙人！”不可遏制的撕心裂肺，云層的旋渦后隱約的曼陀羅，我試著去擁抱她，只是，她的臉消失了，黑暗落寂，只剩下蒼老的手。夢境總是和現(xiàn)實驚人相似，這種力量一直延續(xù)在神秘主義者手里，盡管充滿了偶然，當然，啟示始終存在。所以我成了孤兒，在母親離開的第三天我被送進了孤兒院。這場夢并不美好。所以在“氣泡戰(zhàn)爭”之后我刪除了城邦成員做夢的權(quán)力，我相信做夢只是一種意識釋放焦慮的過程，技術(shù)可以解決，而神秘主義的啟示，我希望理性的進化可以將其替代。而最根本的是，我失去了唯一的親人。雖然孤兒院的幾年只是我漫長人生的窄窄一段，我并不是十分寬容。但是無論如何，我感受到生命本身的力量，盡管弗洛伊德總是強調(diào)童年對人的影響。我在那里認識了織鮨，未來世界里頂尖的工程病毒學家和神學家。“你可以稱我為Z。”我一直以為那只是一種充滿吸引的指稱，她告訴我，這只不過是好記罷了。我記得那時她臉總是特別的白，沒有血色，但眼眶里總是有血絲，看上去像一個難以接近的吸血鬼。“所以我會去研究病毒吧，因為直覺里我們會比較接近。”還有一個叫孫月海的家伙，我只記得他塊頭很大，總跟在我和Z后面。我們離開孤兒院后，就鮮有消息，據(jù)說他后來當了一名記者。我希望他平安無事。孤兒院里的人多多少少和疍族有些關系。而它也被設立在沿海山脈的盆地里，盡管離浹口鎮(zhèn)并不遠，但是這里是封閉的。孤兒院的管理者們總是按指令行事，“沒有人可以離開，沒有地方比這里更安全的。”那個我們叫不上名字，鼻子上布滿血絲的管理老家伙總是對我們說。但是我們都有一個心結(jié)，我們來的理由，關于我們的親人，關于疍族，關于他們的一切。織鮨總是精力旺盛，她總是不顧男女授受不清拉著我的手去考證她的思路，在任何地方。她有無窮的好奇心，當然孫月海也在，就像小分隊一樣。這也讓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共同的秘密，隱藏的圖書室，在孤兒院后面的破敗寺廟移開佛龕后的地下室里。是織鮨找到的，孫月海第一個下去的。“看，這本書叫《泛心主義的實體化及“努斯系統(tǒng)”構(gòu)建基礎》，”孫月海晃著書念念有詞，“《庶民的呼喊》，這個作者挺有意思，是一個阿拉伯人。”這個地下室里放滿了各種書，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都是禁書，那是阿瑪?shù)賮啞ば粮窈退淖冯S者們留下的一個“安全屋”。當然，織鮨不知怎么找到了《拿戈瑪?shù)诮?jīng)集》，一本破爛到不能再破爛的羊皮本，“但凡悟明這些話語的必不嘗死亡。”她細聲讀了出來，“織鮨，走走，有腳步聲。”我呼喊著，她抬頭看了我一眼，那個眼神里有光，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眼神。從今以后，我和織鮨的話題不再僅僅圍繞家鄉(xiāng)的習俗、文化、家庭生活的瑣事，老一輩的八卦，而是從“泛心主義”到“直覺功能”，乃至于“自由書寫”“努斯系統(tǒng)”，以及“疍族”。我們一共去過“安全屋”三次，最后一次并不是我想去，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織鮨懇求著我，說她需要想明白一件事。“自由沒有起點。”她告訴我，“邊界之外會有光。”我顯然懵懵懂懂，“你找到爸爸媽媽們離開的原因了么？”我出于本能問。“他們選擇了另一種生命。”織鮨抓著我的手，“他們做出了選擇，我們也要做出選擇。”“什么選擇？”我純真地望著她，“病毒感染了我們的親人，我們需要拯救他們。但是，或許錯誤并不來源于他們，只是來源于人類本身。”“所以我們怎么辦？”“會有辦法的。”織鮨盯著我說。“安全屋”里充斥了厚重的霉變的墻體味，火燭搖曳，秘密裂開了一道縫。織鮨其實很早就判斷出了這個圖書室的主人，孤兒院的院長，一個有著細長脖子的紅發(fā)女人。她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跑去和她談判，她說要離開。“聽著，這里只是虛偽的孤兒院，我們被當作了病毒的殘余，你是他們的同情者，你知道的，你必須做選擇。”我在門口聽得仔細，Z冷靜得不同尋常。雖然我不知道她的父母究竟是做什么的，如今身在何處，但是我由衷感受到了她的成熟，或許是基因的特性，目標明確，以及冷血。我們確實被送走了，并且由此改變了我們的一生。或許權(quán)力和人性終其一生是博弈，我們不能享有權(quán)力的同時又在內(nèi)心懇求信仰的合一。有些東西是骨子里的。織鮨被送到了一位名叫施滕霍爾澤的教授家寄養(yǎng)，這是一個專注研究工業(yè)社會理論的教授，名頭眾多，社會威望巨大，是“回歸派”的重要參與者。“回歸派”是一個哲學流派，也是一場社會運動，當然更是一個隱藏的阿瑪?shù)賮啞ば粮竦摹白冯S者”。就像很多年以前的存在主義運動一般，“回歸派”拋棄舊的工業(yè)線性思維，回歸到自然的狀態(tài)之中。我常在養(yǎng)父的家里，看到港口的工人們一次次開展游行和抗議，或者靜坐。“古老的行為，他們所謂的回歸只是一種可笑的人造物，他們只是在罷工罷了。”養(yǎng)父是港口的負責人，浹口鎮(zhèn)的港口，“人類與自然的對抗所取得的勝利，就要被這些右派分子給消磨殆盡了，沒有持續(xù)的對抗就沒有持續(xù)的勝利，勝利必須走到最后。”他常常教育我，無論如何，凡事一定要做到極致，哪怕最后真的錯了，至少也為成長提供了重要的籌碼。他不知道的是，很多年后，我真的這么做了，對人類最后的據(jù)點霍茲礦區(qū)發(fā)動了“氣泡戰(zhàn)爭”，我和織鮨的復仇。我們深深明白，人類本身的錯誤是疍族出現(xiàn)的根本原因。但是，我們也變身為利爪和怪物。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我感到喘息的加劇，頭腦開始模糊，時間無多了。我不得不盡快說明那場戰(zhàn)爭，我懺悔的根本。當然這一切與我和織鮨有關，我們就像克里克的兩條DNA單鏈一般，我們共同存在。十年后，借助養(yǎng)父家的充沛資源，我成了一個優(yōu)秀的數(shù)據(jù)管理者、一個芯片專家。而織鮨則在施滕霍爾澤的門下盡心學習，“亦父亦師，”她總是這么說。她同時獲得了神學和工程病毒學的學位，畢業(yè)論文《以Alpha-drug程序人工逆轉(zhuǎn)錄β類冠狀病毒路徑研究》和《文化考古學視野下“pleroma”語詞、意義、演化路徑及可能形態(tài)》都獲得了極高的評價。盡管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但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直到一次軍方的秘密會議，我們作為年輕的專家組成員重識。“契合，”我們總是這樣形容彼此。“Z，”我依舊記得她極白的膚色，以及布滿血絲的眼球，當然她已經(jīng)長成性感冷艷的模樣，唇妝的映襯下她的眼神顯得威嚴和冷酷。“孫。”她發(fā)現(xiàn)了我，做著口型。這次會議是關于疍族的，十三年前的“大分裂”事件，讓第一批疍族離開了陸地，他們選擇放棄人類的身份，進入一個更高的“自然”之中。但是攻擊始終存在，而且疍族的“感染”始終存在。會議中，在場一名叫山澤富的研究者提出，疍族提供了一種新的生存系統(tǒng)，通過修改人類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讓他們可以在個體狀態(tài)下更好地適應城市外危險的自然環(huán)境，但是他們會因此喪失人類的基本意識和倫理規(guī)范，接近于野獸。“并不是接近于野獸，只是獲得一種更高的生存權(quán)限。”織鮨在會議中段和我聊了起來，“我跟蹤了十年，發(fā)現(xiàn)疍族并不存在攻擊性，他們交換信息于一個分布式的網(wǎng)絡，‘努斯系統(tǒng)，他們活在城市外的自然之中，與萬物為鄰。那里的環(huán)境十分糟糕，但他們沒有去‘建造什么，他們本身即是自然的‘構(gòu)筑，他們與萬物分享著信息，以求改造，他們像極了真正的生物群落，沒有個體性，懂得犧牲，他們自稱是清潔者，對了，他們用直覺分享信息，他們不做判斷，判斷是一種墮落。”“這聽上去我們更像獸類。”“誰說不是呢。所以如果他們正在攻擊，是人類在撒謊。”“也有道理，聽說能源泄漏層出不窮，污染根本停不下來。”“所以你說爸爸媽媽們生活得還好不？”“希望如此吧。”不得不說，從我出生開始，人類龐大的技術(shù)體系就進入了崩潰的邊緣，技術(shù)礙于成長周期進入了停滯，人類的生命周期卻沒有相應改變，增量變成了存量，開放變成了封閉，異質(zhì)變成了同質(zhì)，人類的野心卻在膨脹。人類社會出現(xiàn)了眾多反人性的存在，競爭性內(nèi)卷，世俗化伴隨著游戲化的生存理念，身體改造的地下文化、次生自然危機的矩陣式暴發(fā)，都不斷涌現(xiàn)。“危機只是表象，是文明的邏輯需要一次躍遷。”領導者們總是在軍方會議中嘶吼著。食物鏈頂端的政府也知道危機隨時來到，十余年來各種掩體在世界各地被鑄造了起來，“一種人類式的自救，諾亞方舟般的理念，”他們喜歡用古老的希臘文明來指代，“城邦”，這代表了人類文明希望的鉆石項鏈，也是頂端，城邦蘊含著一切地球的基因庫，城邦的子民擁有接近永生的身體狀態(tài)，以及絕對的權(quán)力的身份，因為他們有Alpha-drug芯片，他們喜歡稱它“hope”。織鮨被指派為Alpha-drug程序的開發(fā)者，而我是芯片的負責人。這款芯片以口服的形式進入人體，通過程序來合成所有已知地球病毒的抗體，來達到對自然免疫系統(tǒng)的絕對補充。當然，據(jù)我所知，疍族的攻擊導致了數(shù)十個“城邦”的衰落，芯片也因此泄露，至少數(shù)百萬片備用芯片流入拉丁美洲、西歐和東南亞，那些食物鏈末端的人們，夾在疍族和城邦之間的人類。“他們會因此而死。”織鮨總是把芯片比作“指環(huán)”，對健康和永生的爭斗貫穿著人類的歷史，“到處是人類的戰(zhàn)爭，野蠻和文明只是一紙之隔。”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疍族對城邦的攻擊愈演愈烈，而人類的混亂也在加劇，政治已經(jīng)包裹不住系統(tǒng)性的崩塌。我們都知道原因，但是我們不愿意接受。人類的天才曾試圖把種族塑造成神族。但是人終究退化成了猴子，我們的獸性，我們的意識形態(tài)，我們的狹隘和恐懼。這樣的情況持續(xù)不了太久，大廈只需要一根羽毛就會傾倒。有一天，織鮨發(fā)來了一條加密信息，“讓一切開始吧。”我知道，是時候了。我們相信一切涅槃都需要經(jīng)歷死亡，我們清楚地明白文明需要進化，進化需要代價，我和她都明白，我們也在彌補內(nèi)心的痛。我們失去了父母，于是我們了解了一種新的進化路徑，我們與它千絲萬縷，我們在此找到了邊界。“尋找就該鍥而不舍地去找，直到找到為止；當他們找著了，他們必感困擾；當他們感到困擾，他們必驚訝不已，且駕御萬有之上。得著永恒的止息。”織鮨和我都明白，無論是生態(tài)系統(tǒng)，還是工業(yè)系統(tǒng)，都只是走向地球終極文明龐大譜系進路的一支，我們的身體有邊界，球體亦有邊界，我們應該重生，所以我們必須先死亡，一切超越來源于此，或許這樣有一天疍族也會回歸，真正的回歸。我稱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pleroma必須重新流溢，我們必然要打碎當下的結(jié)構(gòu)，然后涅槃。氣候平衡事件之后，“城邦”被迫出現(xiàn)在公共話語體系之中，我甚至可以想象無數(shù)貧乏的大腦里對精英主義的控訴，哪怕是納粹般的類比。但是人類、智慧生物，終究是文明的載體。我們只是重啟，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比如當下，一切的滅亡在于過度的集中，霍茲礦區(qū)，最后的人類聚集地。毋庸置疑，逃過大洪水和大瘟疫的霍茲居民們，除了少數(shù)天賦異稟的，大多數(shù)是Alpha芯片的受益者。而這正是他們值得重生的理由。通過Alpha-drug的量子暗門，讓霍茲的居民們多巴胺急遽升高，在此量級上，欲望變成實體，沒有人可以明白這種突如其來的快感，當然還有背后的殘忍。我仍記得那一天天氣并不是十分美好，天上有灰黃的云層，海平面上升后地面的雨水也在變多，芯片突然被激活，在主觀意識之外，變成了我屏幕上劇烈的波動。我知道，他們變成獸，他們互相攻擊，他們的記憶被抹去，一切智慧被重置。這是多少年來道德底線一直沒有突破的地方，無數(shù)的科幻電影重復著這一場景，然后它實現(xiàn)了。但這只是一次革命，盡管對人類史而言過于殘忍。在他們的情緒之外，是我和織鮨早就準備好的一切。利用城邦里的基因庫，重新塑造人類的身體，擁有Alpha芯片人們的記憶早就保存在對應城邦的儲存器上，通過城邦的核心神經(jīng)算法改造，輸入到每一個全新的生命體之中。克隆生命體，城邦的秘密計劃，各國精英們緘口不語的地帶，我們只是向前推進了一小步。曾經(jīng)人類倫理不敢觸碰卻技術(shù)不斷成熟的克隆技術(shù)，經(jīng)過權(quán)力無數(shù)次的迭代終究完善，作為城邦出現(xiàn)人口坍縮的備用方案。如今可以大顯身手了。城邦里龐大的基因庫和能量基礎可以幫助身體成長期縮短為三十五天，Alpha芯片會取代大腦，指令取代意志。他們是全新的人類，他們只有統(tǒng)一的理念，盡管潛藏在那些碎片化的“戰(zhàn)爭前”的記憶深處，他們?nèi)匀贿^著“生活”，一種閑適與忙碌并存的人類行為模式。這些記憶仿佛水面的浮萍，幫助他們更像一個人類而非機器人，就像進入迷宮一般，直到指令的發(fā)生。他們在算法的安排下進入每一個城邦，悄然無聲，對城邦來說，只是多了幾個陌生人，沒有人會在意。而在另一端，霍茲礦區(qū)那場“氣泡”一般的戰(zhàn)爭發(fā)生十五天之后，人類徹底變成了少數(shù)民族，在最為先進的“城邦體系”和急遽充斥著自然的“疍族”面前。人類因為能源的缺乏和內(nèi)部的攻訐式微。我們的計劃成功了，但是隨后的情況和預想的不一樣，我沒有經(jīng)受住誘惑，選擇了成為城邦本身，選擇了強權(quán)。然后世界進入最終的賽道，兩種最終的算法，一種是城邦和技術(shù)帶領少數(shù)精英突破卡達爾舍夫的Ⅰ型行星文明常數(shù)，持續(xù)進化，而另一種，阿瑪?shù)賮啞ば粮窈退寞D族，選擇放棄自我進入自然，希望重新產(chǎn)生新的可能，再無融合的可能。織鮨的計劃，本身是一次融合，卻變成分道。“計劃不是這樣的，pleroma的根本目的，一個不斷曲折回旋，卻不斷上升的人類，或者說，一種新的種族和體系，排除了德革穆的新的存在，與神直接交流。這才是最好的選擇。”織鮨看著城邦里日升日落的太陽，一切都變得冷清，我們再等待一次重生。“自由沒有起點，自由只是更接近神的狀態(tài)。”她念念有詞，而我沒有聽進去。織鮨離開了城邦，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城邦在戰(zhàn)爭之后進入了新的發(fā)展階段，更為集中的能源獲取能力，奧卡姆剃刀，我們獲得了最優(yōu)的能源獲取路徑，盡管疍族攻擊始終存在，他們卻更加堅固。“一切上升必將匯合，”我總是盤算著消滅疍族的計劃。而Alpha芯片構(gòu)筑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與城邦原本的信息網(wǎng)絡融合，使得我最終控制了一切。我抹掉了名字，給新的網(wǎng)絡命名為“此在”，一切都在過程中不斷顯現(xiàn)。我依舊保留了身體，希望我還是以人的身份進入全新的世界，每當七月的最后一天，我會回到身體，親眼看看港口，那些自然的東西。但這一決斷卻讓我面臨死亡。如今我真的知道了什么叫生命的痛苦，我渴求母親的原諒，是我把它推向了更遠的彼岸，而織鮨始終保存著善良。“自由沒有起點，”我仍記得母親在山頂對我說，“邊界之外會有光。”似乎當下、此刻，那束光越來越強烈，殘存的人性使我必須履行死亡的義務！我渴望再次見到母親，渴望見到織鮨，必須告訴她這里的實情，我看到一個年輕人開始變得脆弱，夢里那雙蒼老的手的背后竟然是自己，我竊取了革命的果實，我是罪人，我渴望贖罪。我感到眼神開始離散，龐大的利維坦如今在沉默，外面的夕陽如此動人，天鵝絨般的光漫過了我的身體，黑夜即將降臨，城邦，pleroma，永恒的火，深淵。這是進化唯一的路，邊界之外會有光。

晚安，媽媽，晚安，織鮨。

2.紅酒吧

該死的疍族人。

他們還是拿走了黑皮本，我被拖入海里。

血液冷卻，意識卻開始清醒。我就像被一個撕掉標簽的娃娃，揉碎在水里的月光中。身軀的氣力被褪去，如道袍般凌亂地漂浮在海面，冰冷的海水在耳鼓上敲打。水真的很臭啊。萬幸沒有被拖入海底，我也不知道要保護什么，或許只是一份獵奇的材料。當然，我也不知道疍族為什么突然會襲擊一個人畜無害的記者，真倒霉。

趁著月色籠罩的瞬間，我開始仔細搜尋腦海里黑皮本那段話，Z、Alpha芯片，氣泡戰(zhàn)爭，還有孫月海。孫月海，我的合伙人，我們一起經(jīng)營著霍茲事件后僅剩的幾個人類電臺，我們會在周杰倫、楊乃文、humbert?humbert、大橋好規(guī)、pink?floyd、Kurdt?Kobain等之外，播放一些對于城邦、對于疍族的奇聞異事，僅限于奇聞異事。對于政治，我們無可奈何，如果是我的父母時代，我絕不會想象那些基因變異、芯片控制、文化范式轉(zhuǎn)換，會變成真的，那種很真實的真，而不是論證里的、概念里的真。當然，普通人，只能做這些，畢竟我們?nèi)藬?shù)不多了，就像愛斯基摩人一樣，或許我們終究會理解因紐特人是怎么滅亡的，或者我們因此會詩性大發(fā)。那些鼓動的政治家天天在催著我們進行繁殖，但是物資卻分配得更為不均了，真的是1984啊。等等，孫月海怎么會出現(xiàn)在黑皮本里？

孫月海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黑皮本里，如今是怎么也說不清楚了。因為黑皮本被搶走了。黑皮本里大段大段的專業(yè)術(shù)語讓我很難重新組織，我本來想拿給孫月海看看的，或許他會判斷一下這是不是一個真的惡作劇。

當然，現(xiàn)在不用了，因為連疍族人都搶的東西，應該是真的。我努力忍住頭痛，在水里面翻了個身，急急朝著岸上游去。紅酒吧就在岸上，這是這個地方唯一的酒吧，盡管生意很一般。

“老喬，老喬，”用盡全力上岸的我在酒吧外呼喊著，“求你借一套干凈的衣服給我。”老喬是酒吧老板，上岸后我感到無比的寒冷。“怕不是失溫吧，我這脆弱的小身板。”我想，盡管意識并不清晰。余光里燈火通明的紅酒吧，三十米的距離。我大口呼吸著空氣，大片三原色雜糅成德布羅意波。推杯換盞的熱烈絲毫沒有覺知外面的惡意，混血的邊牧在月光里徜徉，悠閑過了頭。

門越來越近，我好像聽到孫月海和老喬的調(diào)侃。有人似乎在我的脖子后面吹氣。恐懼、范疇、判斷。聲音開始清晰。

“各位，意志或是指令，這是一個問題。”老喬，上紀元所產(chǎn)低音炮的完美復制者，娓娓道著喝酒后的神秘，“精疲力竭，你會感覺在虛空，軀體上有時光傾瀉，靈魂隨風飄蕩，原理、森林和喧囂。這種感覺很好，你脫離自己，對視你自己，沉思者，與靈知同在，直到晨曦的邊境，天地裂縫里的海面和光。看！只要一杯金湯力，滿滿的一杯，順意而下，一切都會出現(xiàn)。”

一杯金湯力肯定是不夠的，我環(huán)顧了四周，悻悻地想著。能來酒吧喝酒的，一定通曉某些秘密，串聯(lián)著某些關系，或者，精通某些技術(shù)。畢竟誰也不能保證，酒后是否會是另一種人格，連同秘密、關系和技術(shù)，一同卷進深深的海底。當然，更讓我厭煩的是話術(shù)，就像一個小妞在你的耳朵上撓癢癢，制造一些虛幻的快感。不過是為了兜售那些被禁忌的古老酒精，金酒、龍舌蘭、伏特加、朗姆，還有白酒，原本中國的特有酒類，也是我的最愛。就像普羅泰戈拉們的詭辯，就像程連蘇的徒手抓子彈，話術(shù)只是確定性之外的雕蟲小技，如今最多稱之為“藝術(shù)”，人性記憶習性的殘留。真正吸引人的，是酒精，是這亂人的迷魂藥，是放逐，意識與外物的隔離，孩子一般的禁閉與幻想，就像海水與海岸的剎那相遇，驚鴻一瞥，浮光掠影，觸手卻不可及。

因為，你永遠都不可能踏入同一條河流，這才彌足珍貴。

我們都不愿去追溯這些意象的來源或者他們的組成，我們渴望直面它們，現(xiàn)象，而不是碎片化的行為，目的。就如我們不愿意去追溯老喬從何而來，他的酒又從何而來，不愿意確定邊界，更不愿意去了解這個世界，一切發(fā)生的，就是美妙，我們在此尋找意義，或者，謀劃一些我們內(nèi)心的躁動，或者吟唱一首詩歌，旋轉(zhuǎn)在這僅有的大地之上。因為，這已經(jīng)是人類最后的娛樂，或者這片陸地上的，這樣孤立矗立在上個紀元里廢棄的浹口港區(qū)突觸的頂端，離海洋最近的地方，邊境之地。在這里，沒有人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

“孫老板，你可來了。”老喬給我一身夏威夷的套裝，酒吧里沒有女人，我直接把濕漉漉的衣服扔在地上，就地換裝了。

孫月海是一個高大的男人，臉上布滿了雀斑，眼神里總是有光，他曾是有名的記者，“記憶是迷宮，但終究會走出來，”他總是高傲地宣稱。

“這么有興致，還敢去海里游泳，不怕疍族人騸了你啊。”胡子拉碴的孫月海看著我，“我剛玩得開心，電臺不都交給你了么？難道是CD不夠放了？”

“能勞您大駕的，一定是有大事啊。”

“先請我喝一杯酒啊，再和我說事。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碰過酒精了，域外就和金星一樣令人驚訝，而我只想回到城市里，這里太清冷。”

“老喬，兩杯‘自由古巴，一杯給孫老板。”老喬瞇著眼看著我們。

此時的海面還殘留了一些余光，窗外比往常亮堂。“這里是另一個世界。”我看著孫月海，“這與你有關，是一本黑皮本子，看著像一本日記。”

“一本日記？這種十九世紀之前的古老習慣，怕不是一個惡作劇？”孫月海也瞇著眼看著我，他知道我?guī)捉飵變伞?/p>

“并不是。你也知道，我每天下午三點以后就開始整理晚上的素材……”

“所以我們很多不都是靠編的么，一些無關痛癢的奇聞異事，就像上世紀希區(qū)柯克一般，固定的套路，固定的反轉(zhuǎn)。”他翹著二郎腿。

“可是，今天有人敲門，你也知道的，我們倆都沒什么朋友。”

“更談不上親人。”他拉長了聲音。

“但是當我打開門一看，門口有一個精致的金屬盒子，我想都沒有想就打開了。”

“所以黑皮本是一個盒子？”

“盒子里是黑皮本啊，我的孫老板，喝酒喝酒。”

“所以呢，重點是？”他似乎有一些好奇上來了。

“黑皮本里是日記，看上去與城邦有關，看著很真實。一開始我還以為這個殘存的角落里還有小說家這類有上古技法的高人存在，直到我發(fā)現(xiàn)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正在品著“自由古巴”的孫月海冷不丁嗆了一口。“我的名字？不是同名同姓的那種？或者我太過于出名？”

“并沒有，你只出現(xiàn)了一次，好像和一個叫林偲潝和織鮨，Z還有，好像，我只能記得這個。”

“你再說一遍？”他像是被擊中了脊梁，表情凝重了起來。

“林偲潝，織鮨，這好像是兩個名字，沒錯吧？”

孫月海似乎不淡定了，他似乎想說什么，但是又沒有。我了解他的，他的腦袋永遠都轉(zhuǎn)得飛快，就像一個人形計算機，他曾經(jīng)預測大災難即將爆發(fā)，也曾預計到Alpha芯片流到黑市和疍族有關。

只是現(xiàn)在，他默默放下酒杯。老喬在一邊看著電視出神。

酒吧音響里鼓噪的是pink?floyd的《wish?you?were?here》。可能冬天快要到了，最近來酒吧的人開始變少了，大家都在積極地表達自己的情緒，一種反向的情緒。墻上掛著一副畫，是酒吧東北角墻上的電視里無聲地播放著洪水紀前的“新聞七點半”里的一條新聞，《十五個全球氣候臨界點已經(jīng)全部激活，人類末日將至》，但是只有這一個標題，后面是無窮無盡的雪花，也不知道老喬是怎么保存下來的。老喬總是有辦法，把這里弄得像個博物館。

“給我看看。”孫月海在踱步到第三十圈的時候，終于對我說。他眼神里充滿了焦慮，和我以前認識的放浪與形骸的他不太一樣。

“那個本子差點讓我丟了命。”

“本子呢？”他急切地問。

“被疍族人搶走了。”

“所以這就是你今天找我的理由？”慍怒在蔓延。

“你也不關心下你的合伙人，今天差點就沒命了，還不是因為這個本子。到底里面寫了什么？”

他還是沉默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你得先說你記得的，我好回憶回憶。”孫月海的眼神有些柔和下來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里面好像說關于城邦的建立，是精英們的陰謀。”

“如今說這個已沒有什么意義啦，城邦已經(jīng)成了高不可攀的堡壘，那些年我在調(diào)查城邦的時候，社會上總是充滿了各種詭異的聲音，什么陰謀論啦，什么被境外組織收買啦，什么孫月海有PTSD啦，之類的，大家都不相信精英最終會拋棄國家。”

“對于概念尚且有二律背反呢，人性如此，只相信自己相信的。悲劇已經(jīng)是現(xiàn)實了。”

“還有什么？”

“Alpha芯片，好像是這個。”

“是Alpha-drug芯片，也被稱為Alpha芯片，一種人工智能的免疫增強系統(tǒng)，你說的織鮨，是設計者，我們都稱她為Z。”孫月海看著窗外，嘆了口氣。

“所以你們認識？”

“我們很久沒見過了，久到歷史已經(jīng)徹底改寫。”

“你還記得她。”

“你說的林偲潝，我們?nèi)齻€人曾經(jīng)是小時候的伙伴。”孫月海似乎不太想提這段往事，只是，這里已經(jīng)不是往常的城市，“我們就像是在太平洋荒蕪小島上漂泊的人，混亂和恐懼包圍著我們。”

“是你們父母認識？”

“或許吧，我們是孤兒院的伙伴。我們經(jīng)常一起探險，織鮨是那個帶頭的人，我們曾經(jīng)在孤兒院找到一個秘密的圖書室。”他閉著眼睛描摹著場景。

“你是說大洪水以前嗎，圖書室，聽上去很神秘的樣子。”

“是疍族同情者的‘安全屋，里面是阿瑪?shù)賮啞ば粮竦臅€有一本《拿戈瑪?shù)诮?jīng)集》的羊皮本。”

“所以疍族是諾斯替教的信徒。”

“你還懂得蠻多的，并不完全是，世界能變成這樣，也僅僅是因為技術(shù)的發(fā)展，只是疍族走得比較極端，就像古代人說的，民胞物與，天人合一，大約就是這個意思。”他覺得詞窮，對疍族人，他了解得并不多，至少對我來說，疍族人沒有他說的那么善良。

“黑皮本里倒是出現(xiàn)過你們一起找書的描寫，我看得不是很仔細。”

“找書是我們的秘密，當然那僅僅是小時候，因為我們不清楚孤兒院的來歷，我們都是被帶到那里的。并非我們自愿。所以當?shù)谝淮螐膱D書室逃離的時候，我們有了一個約定，作為我們再去圖書室的暗號。”

“什么暗號？”

“我們會把那本羊皮本放在門的附近，不為人注意的地方，然后在放羊皮本的角落里畫一個W，是織鮨想出來的，說是whisper，暗語者，秘密傳遞信息的意思。我們?nèi)绻吹搅诉@樣的暗號，今晚就又要去圖書室探險了。嗐，你看我，說這個干嘛。”孫月海似乎有些舒緩下來了，臉上若有若無的笑意，但是馬上他就平靜了下來。

“老孫，這個不開玩笑的，你再說一遍，是W？”

“WC的W，哎呀，這事和黑皮本無關啊。我只是順帶想到了。”

“但是今天送來的金屬盒子的角落上，也有一個W。”

“什么？”孫月海恍然大悟，重重拍了一下大腿。“所以本子沒了？”

他突然間沖上來要打我，我一個踉蹌趕緊躲開。老喬看著我們追逐，并沒有說什么，只是提高了音量，pink?folyd的《A?Saucerful?of?Secrets》的聲音繞著小小的酒吧一圈又一圈，一直跑到了海洋的深處。

我終究是被孫月海壓到了地上，在距離海面只有一米的地方。今晚我可不想再下去一趟，又臭又腥，還不知道海底下會有什么。“我錯了，我錯了，孫老板，老孫，我的好朋友，它們的勢力強大，本子和我的性命，我只能保一頭啊。”

“那本子是給我的，傻瓜，給我的，這一定是織鮨或者林偲潝做的，只有我們?nèi)齻€才知道這種秘密的交流方式。”他喘著粗氣，“本子里還說了什么？”他惡狠狠地瞪著我，“說！”

“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了，我還沒有看幾頁，本來不是給你看的嘛。”

“晦氣！”

“我們都這樣了，還有比這更晦氣的嘛。”

“那盒子呢，盒子里還有什么？”

“還有什么，還有什么，還有，有了有了，還有一封信！”

“盒子呢？”

“在播音臺放著呢！”

“快，快，疍族人就要來了，我們要馬上廣播。”

于是，紅酒吧剩下了老喬一個人。喬治亞·歐姬芙《月梯》、路易斯·布爾喬亞的《蜘蛛之母》、亨利·馬蒂斯的《舞蹈》和馬克羅斯科的《composition?number?26》被恭恭敬敬地列在墻面上，這樣的整齊劃一顯然與畫作中呈現(xiàn)出人類原始力量的表達格格不入，但是老喬認為這代表對逝去的敬意，“我們必須對內(nèi)在的力量表達敬意，雖然激情和直覺總是呈現(xiàn)兩面性，但是我們正是如此存在的。”當然，在這個時代這樣收集畫作顯然顯得過時。社會的設計者們想當然認為人類的認知結(jié)構(gòu)存在著第一性，但作為個體，這脆弱且局限，所以只有人性群像之間的挾制與平衡，才可以稱之為完美，一種整體的、動態(tài)的狀態(tài)，而表現(xiàn)主義的畫作，顯然是瘋狂的表達，是人性中黑暗面的呈現(xiàn)，是倒退。“不許暴怒，”老喬舉杯向窗外急速奔跑的兩個人大呼，沒有人哈哈大笑。

老喬只能喃喃自語道，“干杯。”

3.Whisper

Whisper：月海，我被迫回到了這項危險的游戲中，正是此時此刻你所閱讀的。我們又回到了“安全屋”，就像曾經(jīng)一樣。當然，很多年過去了，我對你的處境表示遺憾。你可以選擇不去理解它，不打開你的理智，就像盯著鏡子十分鐘后出現(xiàn)面孔的陌生感，左右大腦的分裂，字母彌漫在視網(wǎng)膜前，無意義，不確定，那只是浪費了你自己的時間。我們中有人選擇了叛變，這讓進程變得危險。生命與自然交互造就了復雜化的進程，也同時改變了生命自我復制和延續(xù)的能力。文明和野蠻，只在一念之間。這里是秘密，這里也有鑰匙，有關于“城邦”，關于“疍族”。你會有興趣的，畢竟我們都是受害者，我們都會是。

對《“疍族-城邦”協(xié)議》中七個關鍵詞條的解釋及相關文摘

茲證明，城邦體系的公民與“疍族”人鄭重保證，保持和平，不給對方造成任何性質(zhì)的任何傷害。

為此，雙方將嚴格遵守以下條款。

1、尊重雙方選擇的進化路徑及所造就的文明形態(tài)，尤其是對人類主體性【1】的保存和舍棄，對由于相關意識形態(tài)造成的沖突保持審慎與克制，在此協(xié)定框架下進行協(xié)商與解決。

2、關于“自然”【2】概念的認定，在尊重和保留未分離前人類文明傳統(tǒng)“自然”及相關衍生含義的基礎上，尊重各自對“自然”偏倚性的認定，而不追求絕對概念邊界的劃分。

3、關于T字架【3】的適用范圍，避免在兩族同時出現(xiàn)場合使用任何關于“T字架”的符號、圖騰及信號，無論是形態(tài)、形狀、維度、顏色、拼接、材料、口號等任何與“T字架”相關的內(nèi)容和形式。

4、關于雙方活動的邊界問題，基于“疍族”種族屬性和無政府狀態(tài)，而城邦體系則為去中心化的神經(jīng)算法維持的社群形態(tài)，同時受制于“氣候再平衡事件”【4】造成傳統(tǒng)認定邊界的消失和重構(gòu)，雙方盡量在熟悉的環(huán)境中生活，而不要刻意進入他方領土，陸地以雙方核心聚集區(qū)的50公里范圍作為范圍，海域則為12海里，如有交錯部分，則認定為公共領域，雙方進入人數(shù)和行動方式應以《第18號邊界勘定延伸條款》為準。

5、關于雙方“競爭”【5】形式的規(guī)定，城邦體系成員在使用能量維持系統(tǒng)時，不能借口以消滅生物攻擊性威脅和保持生命體純潔性為目的，對以共生形態(tài)存在的疍族人進行攻擊；疍族人則不能以“努斯形態(tài)”群體性無差別方式對城邦能源維持系統(tǒng)進行攻擊。

6、關于歷史遺留問題，存而不論。主要關于“城邦建設早期溯源與氣候再平衡事件關聯(lián)調(diào)查”【6】，和“霍茲事件”【7】。

7、禁止城邦體系對“疍族”的監(jiān)視，同時禁止“疍族”對城邦體系的滲透。

8、該雙邊協(xié)議每隔七年重新修訂，或提前進行，視進化效率帶來的變化而定。

9、協(xié)定即日起生效。

詞條解釋及相關文摘：

【1】主體性：主體性意味著“自我”意識自覺的狀態(tài)。在前“分野”時期人類對意識的考察主要集中在哲學和心理學角度考察，無法跳出“意識”看“意識”，直到印度科學家阿瑪?shù)賮啞ば粮裢ㄟ^重新挖掘《奧義書》中“梵我一體”找到了意識存在的本質(zhì)，并且在長達十年的實證研究中證實這一假說的合理性。人所謂的意識，絕大多數(shù)僅僅是龐大意識宇宙微小的“窗口”，“意識宇宙”是這個地球上能量交換后信息呈現(xiàn)的存在，保留在一切生命的信息交換系統(tǒng)之中，傳統(tǒng)稱之為“自然”。人并非獨享意識的動物，每一種生物都具有通向“意識宇宙”的窗口，并且以自身的方式進行著信息交換。（“這顯然前所未有的，宗教中作為神話存在的理念竟然是科學走向圣殿的指引，我仿佛成為毗濕奴本尊，感受到了梵天，感受了此在。”阿瑪?shù)賮啞ば粮瘛斗盒闹髁x的實體化及“努斯系統(tǒng)”構(gòu)建基礎》，勞特利奇出版社，2025年，第16-19頁）。

阿瑪?shù)賮啞ば粮竦於恕耙庾R學”新的研究背景，但也造成了后期人類文明基于對意識理解進路不同造成的分裂，其中一部分認為以主體性存在的“意識”作為人類的一部分，人性向神性進發(fā)的道路應當專注于此，人類作為進化至今的頂端智慧生物，人類意識的發(fā)生與復雜是神的旨意，存在第一性的終極形態(tài)。另一部分人則認為，在龐大的“意識宇宙”面前，人類主體性的狹隘最終會導致“二律背反”的死胡同，只有拋棄自身的主體性，追求“齊物”，才可以真正從“小我”走向“大我”。作為“意識宇宙”的實證奠基者，阿瑪?shù)賮啞ば粮駥伋黧w性而進入“萬物同游”狀態(tài)深信不疑，并以此學科為基礎研究出基于神經(jīng)對抗和壓縮算法技術(shù)的“努斯系統(tǒng)”，即人類可以通過轉(zhuǎn)換人類主體性符號為自然通用符號進入“意識宇宙”，通過挖掘龐大的信息，進行快速學習和智慧成長，從而建立一種更為貼近自然的行為方式與生存?zhèn)惱怼０數(shù)賮啞ば粮褚脖弧隘D族”稱之為“至上的父”，在“努斯系統(tǒng)”中存在著多個辛格的熱成像，來紀念偉大的先驅(qū)。

【2】自然：此處涉及偏倚性的“自然”認定，分別借由“疍族”“努斯系統(tǒng)”和城邦體系的“此在系統(tǒng)”表達。在“努斯系統(tǒng)”中，自然是“無名”的狀態(tài)，“疍族”根據(jù)“努斯系統(tǒng)”的轉(zhuǎn)換，適應每一種生存模式，尋找新的生存可能形態(tài)，并且把自我看做自然運動循環(huán)的一份子，甚至放棄了食物鏈的最頂端，把死亡與重生視作輪回的轉(zhuǎn)換點，這里的自然視作偶性的，波動的，靈性的。（“理性裝飾了野蠻，技術(shù)造就了階級，……敘利亞的傷疤現(xiàn)在還沒有愈合，在一個講求平等和自由的時代，究竟是誰真正的虛偽者……‘意識宇宙的發(fā)現(xiàn)是第三世界的勝利，是庶民的狂歡，用直覺去感知世界，在這里我們感受到安拉與我們同在，在這里我們與世界同在。”穆罕穆德·阿提茲著，《庶民的呼喊》，安塔法里出版社，2027年，第71-119頁）。

而在“此在系統(tǒng)”中，“自然”建立在算法之上，城邦體系繼承了人類理性主義向超理性主義進化的目標，基于構(gòu)建第一性的意識主體——去中心量子神經(jīng)網(wǎng)絡，基于每一位城邦居民的芯片，著眼于排除人類物性，尤其是攻擊性，而彌合出超人類的“第一智性”。“此在即所在”，城邦通過“此在”系統(tǒng)構(gòu)筑了對于身體、環(huán)境、心靈的全方位模擬，情緒、直覺、感知都在“量子算法”中表達，通過無數(shù)的交互主體構(gòu)建一個全時、全息和全能的“自然”，同時為所有城邦體系下的居民共享。（“康德把‘第一實體從‘理念世界中剝離出來，馬堡學派為我們確定了前進的方向，辛格為我們帶來了認知躍遷，只是他背叛了傳統(tǒng)……我們不需要直覺，直覺只是理性殘留的痕跡，是記憶的碎片，是未完成進化的理性……自由書寫，降神術(shù)和心理暗示只是理性發(fā)展過程中不完全狀態(tài)下被蒙蔽的‘魔術(shù)效應，而最終一切都可以歸入這一傳統(tǒng)，不存在其他可能。”施滕霍爾澤著“分道而行：馬堡學派與卡爾納普及海德格爾的基本立場”《智性傳統(tǒng)研究》卷三，第8期，2020年，第217-234頁。Jstor期刊存檔系統(tǒng)，DOI：10.1407/367542）。

【3】T字架：無論是“疍族”還是城邦體系，都把T字架作為本種族的圣物，但是在具體表現(xiàn)上仍有不同。在經(jīng)歷了“氣候再平衡事件”之后，許多原本人類的城市都已經(jīng)消失，而作為血緣上的后代，“疍族”通過“努斯系統(tǒng)”在“意識宇宙”中與自然生物合作，一起構(gòu)建了龐大的T字圖騰，包括南極綠洲峽谷帶上的苔狀T字架，包括亞馬孫沙漠的尸骨T字架，深海熱液噴口的珊瑚T字架，還有青藏高原的環(huán)山T字架等。“疍族”宣稱T字的一橫上方是無限的“意識宇宙”，需要不斷虔誠地去學習才可以不斷接近真知，而真知提供美、奇跡和輪回，而下面的一豎則代表不偏不倚地朝著“靈知”前進的道路，時刻要保持防止跌入價值判斷的泥淖，一切的真理都在道路之中。（“gronsis，自然給予了我們通向真理之路，人類已經(jīng)跌入萬丈深淵，是時候打破平衡了，我們將在洪水中復歸自我……城邦人終究會明白，自然的生生不息并不是一種描述而已……我們將在輪回中獲得永恒，神圣的T。”孫月海，《與阿瑪?shù)賮啞ば粮窠淌诘淖詈笠淮螌υ挕罚冻前罘謺r報告》，2031年第2期，第2版）。

城邦并不把T字架作為顯性的圖騰，而作為“此在”系統(tǒng)交互信息編碼的一個基本符號，并且是為城邦正義的重要表達。（“T字把世界分為三塊，上面是‘此在系統(tǒng)所要達到的‘第一智性，而人類則被分為善與惡，理性、確定、穩(wěn)定，是持續(xù)不斷走向至高智慧的方向……那些原教旨主義者，放棄了人類的尊嚴，摸索那些古老的直覺把戲，自稱為‘疍族……人類只能靠自己，城邦代表正義……”美迪奇·赫芬伯格，《施滕霍爾澤自述》，《城邦分時報告》，2031年第1期，第2版）。

【4】“氣候再平衡事件”：2031年6月17日，北極冰蓋凍土層突然被探測到大量的甲烷釋放，受到近十年來格陵蘭島冰蓋、南極冰蓋和南極洲東部的部分區(qū)域加速消融影響，亞馬孫雨林由碳匯轉(zhuǎn)為碳源、珊瑚礁大規(guī)模白化、大西洋環(huán)流減緩、永久凍土層解凍、北美針葉林的大火和蟲災等氣候臨界點活躍的“集體共振”，在接下去的三個月內(nèi)地球的海平面急速上升15米，大量的發(fā)達城市被淹沒在海平面下，造成了重大的氣候災害和政治動蕩。三個月后，甲烷釋放速率陡降，海平面上升速率回歸穩(wěn)定界值。據(jù)統(tǒng)計，此次事件造成直接經(jīng)濟損失接近百萬億，17億人失蹤或死亡，30億人成為“環(huán)境難民”，全球主要的27個發(fā)達經(jīng)濟體中有15個陸地領土消失，7個經(jīng)濟體接近50%的陸地面積消失，4個陸地面積損失接近30%，僅余1個陸地面積沒有損失。此次突如其來的環(huán)境災害，造成全球政治和經(jīng)濟持續(xù)動蕩。（“最可怕的不是財產(chǎn)的消失，而是生存動機的消退，人們受到重大災難后進入強烈的心理應激狀態(tài)，造成了群體性的無政府暴動，在南美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北美的波特蘭、多倫多，歐洲的布拉格、基輔和莫斯科，亞洲的巴庫、德黑蘭、平壤，非洲的拉各斯、比勒陀利亞等，人們爭搶生活必須的物資，黑幫爭搶女人和兒童，社會秩序在消退……在經(jīng)歷了數(shù)字化的四十年和世界整體性和平九十年后，人們的生存技能消退殆盡。”孫月海，《我們經(jīng)得起再一次的“氣候平衡”嗎？》，城邦正義出版社，2032年，第3-32頁）。

與此同時，印度海得拉巴、敘利亞大馬士革、中國西安、坦桑尼亞達累斯薩拉姆等十三個城市，作為“意識宇宙”實驗的合作城市，為城市居民提供“人道主義”技術(shù)支持，幫助其轉(zhuǎn)化為“適應新型環(huán)境的人類”，該項援助另一個隱秘的目的是提供自然內(nèi)在平衡努力，減少人類作為“占有者”和“自私者”造成的持續(xù)影響（“純粹地制造新的種族，幫助建立與自然的再次平衡。這是對雙方都有益的。這不是政治陰謀，純粹的善意。陰謀或許在能源場附近，總有一天。我不能確定，但是巧合始終存在。”孫月海，《與阿瑪?shù)賮啞ば粮窠淌诘淖詈笠淮螌υ挕罚冻前罘謺r報告（內(nèi)部）》，2031年第2期，第2版）。

【5】“競爭”：礙于“疍族”與城邦體系的意識形態(tài)差別，雙方在“氣候再平衡事件”發(fā)生后齟齬不斷，雙方認為這只是在“進化”過程中的“競爭表達”，城邦表達了對“疍族”侵入城邦領土造成“污染”的不滿，而“疍族”在多次受壓后，通過“努斯系統(tǒng)”結(jié)合一切生物體攻擊城邦能源場來發(fā)泄不滿。比較著名的有“冰島海域地熱能源基地事件”“塔克拉瑪干石油基地事件”“北極永久凍結(jié)層可燃冰基地事件”。（“他們沒有邊界意識……攻擊都是他們發(fā)起的……我們沒有殺死他，‘他們只是在競爭中落敗。”施滕霍爾澤，《邊界、正義、他者：一個士兵的親眼所見》，城邦正義出版社，2052年，第125-131頁）

【6】“城邦建設早期溯源與氣候再平衡事件關聯(lián)調(diào)查”：（“德國聯(lián)邦議會最近通過一項法案，資助該國‘生態(tài)系統(tǒng)再生科學研究小組推進‘人類掩體計劃，以抵御可能到來的系統(tǒng)性自然災害”，“德國將有序推進‘人類掩體計劃”，記者莫拉萊斯·阿奇巴爾德，通訊員施滕霍爾澤，《巴伐利亞守衛(wèi)者報》，第4版，2007.4.30）；（“美利堅、英吉利、澳大利亞、新西蘭、加拿大，將與德國政府合作，拿出140億美金，攜手推進人類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修復與末日種子庫分布式建設”“全球主要國家攜手推進生態(tài)再生計劃”，記者萊斯利·魯尼，《BBC?News?Daily》，2016.8.17，pm?10：27）;（“還是20年前，IPCC認為臨界點可能會在全球升溫達到5℃時才會出現(xiàn)……2019年發(fā)布的《海洋與冰凍圈特別報告》指出，一些臨界點可能在1℃到2℃升溫之間就會出現(xiàn)。目前，氣候科學家已經(jīng)識別出了15個影響地球系統(tǒng)平衡的臨界點……它們之中的9個已經(jīng)被喚醒。”“全球15個氣候臨界點，9個被激活”，見習記者孫月海，《湃新聞客戶端》，2020.6.21）；（“技術(shù)提供了人無窮改造世界的能力，同時也把人類的理智推向了崩潰的邊緣……技術(shù)的超越與人類的進化漸行漸遠，而世界午夜卻因為技術(shù)的不斷膨脹而愈來愈近。”山澤富，《作為“事件”的呈現(xiàn)：技術(shù)“理性”的發(fā)生與進步》，東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第89-95頁）；（“人類的數(shù)量已經(jīng)超限……這些依附在技術(shù)之上的人類，卻在進化的道路上漸漸落伍，形成了穩(wěn)定而龐大且懦弱的“無用階級”……如果有一場災難，或許會呈現(xiàn)出“奧卡姆剃刀”的作用。”山澤富，《人類的未來：如果災難來臨》，東京大學出版社，2030，第23-27頁）。

【7】霍茲事件（2065）：以下為生還者口述：其實在“疍族”中，許多人并不是真正的“疍族”。2031年“大事件”之后，歐亞非和美洲大陸上還有幾億人活著，他們不少通過持續(xù)的互助活了下來。許多機器還可以開，物資還可以生產(chǎn)，生活還可以繼續(xù)。只是突如其來的“城邦體系”開始侵占我們的礦場和石油開采場，并且用“氣泡戰(zhàn)爭”的方式對我們的理智進行控制，造成自相殘殺的景象，就像一個氣泡從海底升起掀翻大船卻無從尋找。在2031之后的十五年內(nèi)，受到災后疫情和資源短缺的影響，人類數(shù)量開始急遽減少，為了活下去，許多人投奔了那些自稱“疍族”的種族，依附于他們，像植物、動物一樣依附。“霍茲事件”是人類在最后一處可控能源“霍茲礦區(qū)”對“城邦”的絕命反抗。長久以來，資本家利用制度累積的大量財富發(fā)展了極其先進的生物科技、量子技術(shù)和永生克隆技術(shù)，這些技術(shù)一直潛藏在“水底”，直到“大事件”來臨，“城邦體系”突然出現(xiàn)，并且一躍成為地球的主要政治力量。此次全面沖突造成了近七萬人類的死亡。從此以后人類逐步并入“疍族”，或者以此自稱，或者接受改造。“城邦體系”一直宣稱這是對疍族及其共生物的“競爭”，并未提及人類。

4.分道而行

窗外孤零零的樟子松搖搖欲墜，“幽靈”暴風剛剛襲過。至少對城邦無礙。人們只關心值得關心的。巴洛克式的窗欞，玻璃上的灰塵散射余暉，天鵝絨般彌漫在房間。黃昏的氣息在東弗里西亞里彌漫，人群很少，大家都在無意識地挪動著，全新的世界，潔凈的味道。

Z：世界在墜落，親愛的施滕霍爾澤教授。

S：這是代價，織博士。

Z：愿聞其詳。

S：工業(yè)體系只是提高了獲取能源的能力，比起農(nóng)業(yè)社會無能力下的循環(huán)，終究只是文明獲取能源路徑譜系中的一種，我們曾經(jīng)有許多種可以重塑世界的方式。無論如何，“上去的路和下來的路是同一條路”，我們終會被我們所堅守的反噬。

Z：赫拉克利特，人永遠無法踏足同一條河流。

S：世界上只有一條上升的路，只是試錯的成本太大了。世界是一團永恒不滅的火，我們必須保存火種。

Z：從我們的靈魂開始么？道德的？聽上去這像是一種自我安慰。

S：道德只是人類技術(shù)不成熟文明形態(tài)中的輔助品，虛無的崇高感，權(quán)力的依附品，它有它的適用范圍。

Z：除此之外呢？我們還能做什么？

S：人類的脆弱性在加劇，技術(shù)的自身發(fā)展決定了人必須依附于技術(shù)，獲得掌握世界的權(quán)力，當然，資本是幫兇。氣候平衡點已經(jīng)被打破，水體無法修復，環(huán)大洋的不可置換的廢棄物，我們只能在垃圾的循環(huán)中生活。現(xiàn)在回頭看起來，技術(shù)如同病毒，侵蝕著我們的意志和意識，最終我們會成為它的附庸，乃至消失。

Z：所以我們需要拋棄技術(shù)？這并沒有直面問題的核心。

S：技術(shù)只是一種客觀生長，我們并不能遏制它，如果沒有技術(shù)，或許人類無法走到今天這一步，這只是一種幻象，我們可以啟動逆轉(zhuǎn)的鑰匙，這在我們的意識里。一切的核心是人，如果技術(shù)并非以強權(quán)的面貌進入世界，它會成為我們重塑世界的幫手。而這一切需要重新追溯我們理解世界的路徑，重新審視定義中心和邊緣。漫長的人類歷史，思維方式從直覺到理性，但是世界始終是造物主的成果，我們只是在上面修修補補，我們必須敬畏，承認錯誤。我們陷入了技術(shù)中心的視野之中，如同我們認為自己是世界的特殊存在。如同工業(yè)文明只是我們獲取能力的譜系的一種，我們也或許應該放棄人類的特殊性，回到自然本身。就像曾經(jīng)存在于無數(shù)神話中的人類，通過與神的交換獲取改造自身的能力？

Z：中心的技術(shù)文明與邊緣的古老神話？這是兩種不同的思維邏輯。但是技術(shù)證明了那些意淫只是人類歷史發(fā)展的注腳，殘次品，詩人的不切實際的吟唱，不可操作的手冊。

S：古老的文明用另一種視角觀察世界，人類更接近于本真。人類收到了內(nèi)在驅(qū)動，而非改造世界的指南，人類進化更多的可能性，蘊含在無數(shù)的天真的文字與傳說之中，盡管這也只是試錯的一部分。

Z：他們被技術(shù)文明取代了，馬里人、印加人、密克羅尼西亞人、西伯利亞人。但事實證明人類因此踏出了一大步。

S：人類固然依靠技術(shù)走到了力量的前沿，但是人類本身喪失了持續(xù)進步的動力。人類文明的進化不只是線性的，終究只是在混沌中前進，人類只有獲得真正的靈知才可以理解造物主的設計靈感，而這也并非一成不變。我們的符號系統(tǒng)、我們的傲慢、我們的權(quán)力和被刪減的多元進程。我們只是走在強權(quán)者的路上，人類個體在戰(zhàn)車上退化。

Z：所以我們應該重新做選擇？

S：我們終究要選擇人類文明的不斷進步，這是設計者的根本目的。只是我們的神并非強權(quán)者樹立的偶像，自然，一個非線性的，與我們共存的被感知物。無數(shù)的自然催生出了無數(shù)的歷史上的痕跡，我們的意識就是自然的鏡面，我們放下的越多，我們越接近自然。自然產(chǎn)生的文明，而非核心時代的標志物，一切的話語里充斥著智慧的核心，自然，人類真正的出生地，有永恒的智慧。

Z：施滕霍爾澤教授，這個世界，自然已接近消亡殆盡了，工業(yè)技術(shù)取代了它，各國元首已經(jīng)在攜手建立各種掩體，保存文明的火種，我們的能源已經(jīng)出現(xiàn)嚴重的不足。我們最終會變成一顆戴森球。

S：那只是強權(quán)者被技術(shù)文明當做了傀儡，人類的恐懼、憤怒與猶豫，保存下的并非完整的人類文明。你覺得戴森球還有可能么？我們只能往回看。上去的路和下來的路是同一條路。我們必須審視自然的力量，人類必須反思。

Z：所以自然災難還會變得更多？

S：這是必然的，人類的邏輯并非自然的邏輯，自然的邏輯也并非人類的邏輯，這只是一種主奴關系，人類的短暫勝利強化了這一邏輯的延續(xù)，最終只會讓自然以更大的反抗來回饋人類。

Z：您說是，回饋？

S：這只是人類進化中必然要經(jīng)歷的。人類不能僅僅圈在自己的共情圈內(nèi)，自然與人類的博弈是人類進化的動力，我認為是一種回饋。如同工業(yè)文明伴隨著民族主義思潮的泛濫，伴隨著技術(shù)專制集團的互相攻訐，世界大戰(zhàn)，無限的控制與反控制，病毒的擴散和人機合一實驗及人體實驗的不斷升級。人類已經(jīng)感受到主體性消亡的威脅。每一次災難都是進化的動力，少即是多。

Z：然而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一種極端的痛苦。

S：人類必須改變思維，這是一次必然的選擇，從神到存在，從存在回到神，人類必須選擇，一切都有原因。

Z：我仔細閱讀過您的新書《分道而行》，施滕霍爾澤教授。

S：織博士，這只是一次歷史脈絡的梳理，更多的分道或者分形依舊隱藏在人類的基因和潛能里。許多我所論述的只是思想上的分道而行，自然狀態(tài)下的人在不同的自然狀態(tài)與基因表征下出現(xiàn)的文化詮釋多元向度，與絕對強力下一元主體的權(quán)威話語體系的互相博弈。當然還有同一文化背景下對人類詮釋向度的再次分裂，比如卡爾納普為代表的邏輯實證主義，試圖用邏輯的最優(yōu)性取代自然語言的異衍性，海德格爾進行了反駁，要求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上。我們可以從中看到一與多之間的差距，這背后是技術(shù)力量此起彼伏的投注，無論是對精神上的，還是對物質(zhì)上的，只是人們沒有發(fā)覺。人們終究會發(fā)覺。

Z：您是說，思想的分道只是行為分道的驅(qū)動因素？比如疍族的出現(xiàn)？阿瑪?shù)賮啞ば粮窈退耐邆惗团d主義？

S：疍族只是人類進化的一種可能性，在自然完全沒有逆轉(zhuǎn)的可能下，重新適應自然的一種方式。

Z：但人的主體性會因此消失。疍族并非人類。魚上了岸，魚就不再是魚。人類之所以為人類，是因為人類本身的認同，我們必須保存這份執(zhí)念。一個種族的保存只是因為一種認同，而非一種生命的保存。不得不承認，人類正在浪費最后的機會。

S：所以呢，人類的出路在哪里？

Z：人類文明必須被重置。人必須被保存。

S：如何可以做到？

Z：您是我的導師，我尊重您的想法，出于人類最真摯的情感。但是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人類，人類最真摯的情感。錯的不是人類本身，而是我們被技術(shù)裹挾了。但，技術(shù)的兩面性決定了它既可以制造錯誤，也可以修正錯誤。我承認，阿瑪?shù)賮啞ば粮瘢D族的祭祀，首領，他選擇了一條逃避的路，放棄為人的一切權(quán)利，而為了建立一個新的生物網(wǎng)絡。但是，這是基本倫理的喪失，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已經(jīng)不知道他們在哪里，我只是渴望這一切過后，我們可以回到最初。親愛的導師，你應該明白。

S：我只是支持了阿瑪?shù)賮啞ば粮竦睦碚摚覀兓橹巍Ｋ皇窃谟帽M一切力氣，幫助災難中蒙難的普通人。

Z：但是他們終究不是人類了。人類文明何以延續(xù)？技術(shù)文明只是走錯了一步，或許這只是一個輪回，只要走到終點，就會回到起點。我們都明白，人類要接近靈知，讓pleroma流溢到每個人身上，就要摒除德革穆所制造的物質(zhì)的壁障嗎？而不是陷入另一個錯誤之中。“萬籟、有形相之物及眾生乃相輔相融而存在。一切已構(gòu)成的勢必要瓦解，萬有按其原來屬性復歸于其本源，物質(zhì)世界亦會還原為物質(zhì)世界之原點。”科學的發(fā)生也是一樣的邏輯，為了追求回到亞當墮落之前的完美狀態(tài)，人的完美的狀態(tài)。人本身就是完美的，只是因為欲望變得墮落，欲望變成了工具，理性墮落成為私欲，這個龐大的世界，其實沒有變得更好。但是疍族的選擇，不會讓世界變得更好。

S：但是我們的選擇少得可憐！我們身處兩難之中，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人類文明只是龐大文明體系中的一支，并沒有高低之分。森林有靈，河流有靈，萬物有靈，人類只是這一譜系中的平凡一支，并無特殊性。疍族只是在分享生命，拋棄執(zhí)念才可以更接近于神。而你做了什么？霍茲事件難道不是你主導的Alpha芯片所造成的？這是大屠殺啊，織鮨！不要再強求人類是否存在了，我們都只是生命而已。我知道，你想重置這個世界，想找回父母，但是技術(shù)沒有錯，是人心錯了。私欲毀滅了一切，但是人類終究克服不了私欲。

Z：您說得沒錯，雖然我很難接受。我渴望再次見到父母，這樣的念想讓我強大，我盡心學習了教義，也精通了技術(shù)，只是希望有能力再次看到他們，無論是物質(zhì)的方式還是精神的方式。我知道我的想法造成了巨大的損失，但是這一切也只是宏大進程中的一支。但是，我的導師，我的父親，我認錯，我只希望可以彌補一些損失，糾正已經(jīng)犯下的錯誤。我的朋友，已經(jīng)被權(quán)力蒙蔽了眼睛，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愿以神的名義，彌補我的罪過。

夕陽被黑夜吸收，房間里空無一人。

5.夜黑調(diào)頻

歡迎來到“黑夜調(diào)頻”，F(xiàn)M105.1，越夜越happy。您正在收聽的是由孫月海為你獨家主持的節(jié)目：搖滾、爵士、布魯斯。當然還有每天都要分享的奇聞異事，疍族人是如何交配的，城邦里的人有沒有讀過《美麗新世界》，我們將細細解讀。

今天我們將分享到的是，中文說唱的鼻祖周杰倫，以及他所帶來的《龍拳》，還有有人熱愛又有人無感的Tom?Waits的《If?you?have?to?go》，我們會聽到frank?Sinatra?的《Can't?take?my?eyes?off?you》，美國大都會風格的版本，大橋好規(guī)的《shizk》，以上是第一個單元的安排。當然也歡迎睡眠不佳的你來分享你的故事。

今天的奇聞板塊將分享的是一個真正的超乎尋常的故事，或者說這是我們的福音，或者僅僅是一個故事。這是一個關于分裂的故事，或許說是一次愈合，畢竟上去的路和下來的路總是同一條，我們總是渴望面對希望，但是有時候我們獲得更大的傷害。故事主人公的名字我們暫且隱去，我們權(quán)稱他們?yōu)長先生和Z女士吧，他們的分裂源于一場革命……等等，好像有個電話要接進來，可以嗎？好的，讓我們接進這位聽眾。

“你好，怎么稱呼？”

“你可以叫我Z。”

“這巧了，您的名字和故事的女主人公一樣。”

“我不是聽你講故事的，我只是想通過電臺申明一些事情。”

“申明？好吧，這是我們的榮幸，盡管我們的影響范圍，或許只有幾百個人。”

“沒關系。”

“請吧，讓我們歡迎Z女士，請她發(fā)表申明，或許我們需要一些煙火助興。”

“聽眾朋友們，人類朋友們，大家晚上好。在這里我只是想說一聲抱歉，我是Alpha芯片的設計者，我為霍茲礦區(qū)發(fā)生的一切負責。對不起。”

“聽上去這更像是一次炒作行為，Z小姐。”

“月海，你收到了whisper的信了么？”

“你怎么知道？難道你是？”

“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城邦即將瓦解，你們是人類最后的火種了。”

“所以呢？”

“我不知道。城邦即將瓦解，但是進化還會繼續(xù)。”

“進化還會繼續(xù)？”

“進化還會繼續(xù)。”

我聽見了，進化還會繼續(xù)，城邦即將瓦解。

我們都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