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都
一
我的耳朵呢?有人在問。天漆黑,聲音一陣陣傳來,像有回聲。黎柏平轉頭,看見另一個自己,薄薄的透明的影,腦袋兩側空空蕩蕩的。我的耳朵呢?他問自己。
一只耳朵在空中飛,黎柏平想抓住,卻撲了個空。天那么黑,他卻看得很清楚:一只漂亮的耳朵,流暢柔和的外弧線,耳廓至耳蝸的明暗處理自然干凈。他確切知道,那是屬于自己的耳朵。
這樣的夢他不止做過一次,但每次夢醒時,他第一反應還是兩手先摸耳朵,溫熱的,柔韌的,真實的,平時卻幾乎沒有存在感。它距離大腦中樞和眼睛一樣近,但人們不會把它們相提并論。
一個人就是容易胡思亂想。黎柏平長吸一口氣,慢悠悠穿好拖鞋——他并不覺得這是一場噩夢,況且不管美夢噩夢,終究都會忘記。如果有一天,這個夢離他遠去,他應該還會有點失落,斯德哥爾摩癥吧,也許。
洗漱,吃早飯,早飯是前幾天剩下的吐司片和小米粥。“?!币宦暎⒉t停止轉動,假裝在自己喜歡的餐廳,窗口正對巨大的楓樹,現在是秋天,紅葉有點早,那就假裝在那家標榜三十年的早點店,人聲熙攘,他坐在靠門的一角,銀杏葉正一片片飄落,天一點一點變白。
雨點打了進來,黎柏平不得不起身關上窗子,生銹的鐵隔柵不停地滴下淺褐色的水滴,落在他昨天剛換的灰色衛衣袖口上,他沒發現。坐下來,繼續喝粥。
他喝得很專心,只有這樣,才會阻止他總會想的問題,為什么夢里出現的是耳朵?不是眼睛、鼻子甚至手指、腳趾頭之類,不過那就是恐怖片了,雖然想想畫面就有點滑稽。他也不介意星星、月亮之類的點綴,像一部畫面拙劣的肥皂劇也無所謂,總有趣過他白開水一樣的生活。他的手機有時一周都不會響,除了水電費、信用卡等的通知短信,或者詐騙電話;有時他會耐心地和詐騙的人聊聊天,了解一下現在詐騙人員的性別、年齡分布,直到對方主動掛斷電話?,F在業務都可以微信聯系,黎柏平再也不用糾結如何和不熟的人快速寒暄。他曾經也很擅長??赡苁侵霸捳f得太多,余生他可以說的話就很有限了。黎柏平的生活變得越來越安靜,他也沒有大多數獨居者必備佳品寵物貓、狗、倉鼠、龍貓……他不是擅長告別的人,也無意練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適合他的最好的生活方式,畢竟,這幾年,許多熱愛遠行和交際的人,在重新適應宅生活,習慣了失業、焦慮、被迫假裝親近地相處,習慣是可以輕易改變的,只要壓力足夠大。不過他業務基本沒有受到什么影響,有時還不減反增。
他是制造義體的人,用更白話一點解釋,就是做人體器官模型的人。
這個工作解釋起來有點困難,有時他懶得說明就說他是手藝人,做點定制產品。他曾經恥于談他的工作,從美院畢業后,很長時間他都沒有找到工作。他沒考過教師資格證,考研落敗,趕上培訓行業的寒冬,原本打算去的培訓機構紛紛倒閉。他更不能回老家,他父母一直以他為榮,他們不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努力才換來了這么微薄的驕傲,他只是個資質平庸的孩子,他從未熱愛過藝術,但他做美術老師的父親一直有個美院夢,他終于為他實現了。
當你見識過最燦爛的才華,你是不會有嫉妒這種情感的。幾年的美院生活讓黎柏平堅定了一件事——堅定于自己的平庸,他用盡所有力氣大約也只能勉強成為一個合格的匠人,真正的藝術世界,屬于星河的那一岸,屬于少有再少有的那幾點光。直到畢業,才發現他連做個平庸匠人的機會也沒有。
他不想與過去的同學聯系,他知道大多數同學境遇也不好,雖然沒準里面就出個趙無極、毛焰之類——他一個四川的同學總是津津樂道他們畫作拍賣價又創出新高,末了總喜歡摸著細胡茬的下巴說真真是巴適得很吶!四聲的“很”他咬得很重,蘊含著歆羨、贊嘆、得意各種情感,簡直余韻無窮。聽說他畢業后沒有再畫畫,回家繼承了父親的工廠,頭兩年是巴適得很,后來工廠狀況不太好,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黎柏平待業了大半年,最后在前女友的介紹下開始了這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工作。也是從那天起,她正式成為他前女友。佛說,萬物皆有因果。他不知那時就埋下了和下一任女友分手的伏筆,他哪里能有那樣長遠的眼光?他是工匠,不是藝術家。
二
第一單生意格外艱難。這一行第一單都是靠人介紹,介紹人是黎柏平的師父,女友學長的同學,姓許,大家叫他老許。
老許當年風流倜儻過,或者說也闊過。畢業當了大學老師,晚上戴上墨鏡做暴走族,摩托馬達一響,轟醒半個城市,泡吧通宵也是常事,學校領導找他談話,他就態度誠懇: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反正也無實據,重要的是態度。他也忘了是因為離婚才放縱,還是因為放縱才離的婚。他的好日子終結在一個盛夏的夜晚,老許每次回憶起,總會說起那漂亮的月亮,只是月亮是殘缺的、昏黃的,帶點紅暈,但云彩是不同尋常的亮。
那晚,老許失去了他的左腿和左眼,他無數次和黎柏平描述過那個美麗而殘酷的夜晚——黎柏平無數個無聊夜晚的一個。一個又殘又瞎的老師在講臺上能做什么?老許辭了職,他放縱過,揮霍過他的大好歲月,但他依然是個驕傲的男人。他裝了義肢和假眼,但眼球生硬得就像一顆彈珠,讓曾經深邃的眼眶更顯空虛。老許依然是個愛漂亮的男人,每次出門總是收拾得利利索索,他決心找回自己的眼睛。
黎柏平看過很多漂亮的眼睛,在各種名畫里。以前,他總覺得它們太過美麗,真實的人類怎么會有這么美麗的眼睛?神話里希臘女神雪白健美的肌膚,阿波羅與達芙妮雕像令人戰栗的美,仿佛月桂樹也有了生命。他也觀察過前女友貓咪的眼睛,雪白的波斯貓,藍寶石一樣的眼睛,隨光線變幻,因為太過美麗反而不像真的。過于美麗的事物總是無法長久,那是他的一位老師說過的話,他不記得他的相貌,但記得他說話的腔調。一個悲觀主義者,黎柏平在筆記本上寫下。
我的眼睛……老許說,黎柏平開始沒反應過來,旋即明白他指的是他自己做的。
黎柏平到現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醫生無法給自己做手術,但老許能給自己做眼睛。了不起,黎柏平由衷地說。
他沒叫過老許老師。雖然沒有拜師儀式,但黎柏平心里是當他師父的。黎柏平就是這樣,他不擅長贊美,不管是對他人,還是對自己。他羨慕有故事的男人,哪怕他又殘又瞎?!逗啞邸防锏牧_切斯特不就是這樣的?可惜,故事早已過時,老許一直孤身至今,好的看不上他,差的他看不上。老許說,這是底線,標準不能降。于是,他只剩下自己。
第一單生意就是做眼球,老許介紹的,又是老許的強項,便于指導。一個女孩,被玻璃傷了眼,玻璃渣取完眼也毀了。她父親肺癌晚期,她怕父親受刺激,暫時騙父親去外地出差。真是老套的借口,真是老套的故事。但到后來,黎柏平會發現,大多數的故事都是老套的,即使有驚心動魄的開始,也終將老套地結束,大多數的悲傷也是相似的,悲傷卻從來沒有停止過。
和女孩解釋工作流程是困難的,要幾單生意以后,黎柏平才會明白,并不需要向顧客解釋什么。他不是醫生,只是手藝人,和捏面人剪紙畫糖人的手藝人本質上沒什么不同,不過是無數次的練習讓工藝品制作技藝愈發精湛。千萬不要帶入醫生或者治愈者的主觀視角,那會讓交易過程變得困難,他要調整好心情,就像當初寫生課堂上面對女體時的心無旁騖。
女孩的眉眼很漂亮,黎柏平壓抑住心中的嘆息,但每次給女孩試戴義眼片,心中又開始忍不住感嘆。女孩的眼皮也受了傷,拆完線的眼皮也留下了細細的疤痕,也許以后還需要去整容科。女孩總在哭,哭得黎柏平手足無措,他只能勸她,再哭就傷眼球了,義眼片安不上就糟了,女孩這才止住哭。他不知道女孩的具體情況,她有纖細的手,應該是一直被寶貝著的孩子。也未必,黎柏平苦笑起來,他也有修長干凈的手,拿著自己不喜歡的畫筆,畫了許多年。如果有人說沒有熱愛怎么可能把一件事情堅持那么多年,他會說,能。他忘記了最初拿起畫筆的喜悅,他會自嘲地舉起他的手說,看,像不像畫家的手?
但他在制作義眼片、義肢等各種人體部件時感覺到了快活,仿佛生命的一部分在手中復活,它們會在一些需要的人身體中生根發芽,成為他們的一部分。直到女孩的電話打來,說義眼片暫時不裝了,錢會照付——她父親去世了。
好幾天,黎柏平一個人在工作室百無聊賴,做好的義眼片顯得很陌生,無所依傍。此刻,它在看著他,也許,它所看見的世界才是真實的,他想。然后,他打開木匣,把它放進去,“啪”的一聲響,他又看見女孩漂亮的眉眼,只是,她的左眼是空的。
三
這一行做久了,黎柏平才會明白為什么老許當初收他為徒時,他想叫師父,老許卻止住了他。
兩年后,他連續幾個月沉浸式修復完一個大拇指、一個鼻翼、一個耳垂后,望著工作室里那些林林總總的人造人體器官,覺得自己像個變態殺手。那個修復好右耳垂的女孩說,好想打耳洞,我還能戴耳環嗎,我是不是很貪心?女孩給他看之前戴著各種耳釘、耳環的照片,他不知道是該贊美還是沉默,一種無力感突然就淹沒了他。他擠出了笑,這笑容一定很僵硬,就像他桌上的人造黏土一樣。
至今黎柏平都沒有告訴家人自己從事的工作,他告訴他們他是大學老師——他們喜歡的職業,老許可以為謊言提供足夠真實的細節。但他們依然不滿足,工資多少?什么職稱?有女朋友了嗎?就像西西弗斯的石頭,問題永不會斷絕。
有,又分了。
真的,他后來又交了個女朋友。介紹人只告訴女方他是美院高材生,應該會很有共同語言,也是自由職業。開始吃飯逛街看電影一切順利,他要求不高,并沒有懷抱從相親中尋找愛情的幻想,尋找親人也不錯;大約女孩也是同樣的想法,故事的前半部分溫馨平靜,直到女孩要求參觀他的工作室,聽介紹人隱隱透露他好像是搞雕塑的。他聽說時嚇了一跳,果然介紹人才是藝術家,語言藝術家,他的圈子那么小,介紹人自然是老許的朋友,但肯定不是老許授意的。
他想推脫,但作為一個負責任的男人,他還是假裝爽快地同意了。推開工作室的剎那,女孩的表情大約就是沒有表情。女孩的視線跳過工作臺上各種顏料的墨水,落在耳朵鼻子眼睛指頭腿各種器官上,各部位各得其所,算不得凌亂也算不得整潔。短暫的沉默之后,女孩就像許多第一次來工作室的陌生人一樣好奇地問制作材質、制作方法、如何上色、都是些什么人下單……他一一耐心地回答,他知道這會是她最后一次來工作室,不過他并不傷心。果然他們的聯系越來越少,但依然是朋友,她還給他介紹了一單生意,她結婚他也發了紅包,他沒有問新郎的情況,她也沒說,后來他們再沒見過面。
黎柏平又恢復了“變態殺手”的生活。老許以前提到過英國一種技術,確定好人面部的一些關鍵點位,就可以用黏土復原無名頭骨生前的相貌,精度能達六七成,對失蹤人口案件幫助很大,不知道這種技術現在有沒有新的發展。而人造器官的技術,也是老許在英國學的;他高中同學有兩個也在英國讀書,其中一個是球迷,經常發各種球賽的照片。如果自己在英國,黎柏平想,應該不會是大英博物館什么的小某書的照片,而是各種缺胳膊少腿的異次元世界,就像哈利波特從九又四分之一站臺進入另一個世界,只不過他進入的不是魔法世界,這個世界充滿殘缺,他可能會在大本鐘敲響時觀察某個人的手指或下巴是不是真的。他覺得復原頭骨的工作要高尚得多,他們直接與靈魂相接,讓被遺忘的人找到回家的路。他們觸摸頭骨時大概不會像他有那么多紛亂的想法,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法醫,冷靜堅定。雖然另一個聲音告訴他,這只是他否定自己的另一種方式。當老許說他應該是適合這份工作時,他想起以前畫完一幅還算滿意的畫,母親在親友前炫耀的神情,那幅畫突然變得索然無味,一切都是如此索然無味。
那對夫妻坐在他面前時,黎柏平正在思考這些形而上的深刻問題。
他問他倆怎么進來的,男人驚訝地說他們前天約好的。他有些懊惱,他一向自詡記憶力好,也許這幾天的狀態不適合接活。
女人一直坐著,不怎么說話,臉上適時配合微笑。
男人摘下口罩,露出兩個小小的黑洞洞的鼻腔,像兩只眼睛。黎柏平已經可以像個醫生對待病患一樣,冷靜鎮定地對待客人們千奇百怪的傷痕,失去鼻翼的可怕系數在他那里并不高,他見過整個器官都不存在的,需要重新制造完整的一個。
他們沒有說發生過什么,總歸是事故,煤氣爆炸、工地墜物、車禍……人類有一千萬種死法,也有一千萬種受傷的法子。
男人說受傷了才發現戴口罩也不是件壞事,他的笑因缺失的鼻翼顯得怪異,不過看著看著也就習慣了。人類器官有一半的功能是裝飾,黎柏平這么想,也這么說了出來。除卻鼻子,男人其他器官都長得很端正,他山根高挺,應該之前有個漂亮的鼻子,但黎柏平已經不會像第一單生意時那樣在心里無謂地喟嘆,他得好好了解客戶的需求。
男人和女人準備結婚,他需要一個鼻翼,確切地說是,他們需要一個鼻翼。
男人邊說話邊下意識地摸向鼻頭方向,但原址建筑已經灰飛煙滅,他只碰到一片廢墟。好在鼻子的功能尚存,他使勁吸了兩口氣來掩飾尷尬,據說喜歡摸鼻頭的人喜歡說謊,也許,沒有了鼻頭人會變得誠實,就像人決定了行為模式,行為模式也會改變人。黎柏平陷入思索中,在對方看來他只是在專心研究鼻子。
男人說話時,女人一直側頭溫柔地看著他,真是對美好的夫妻。
他們提供照片,希望他盡量照原來的模樣復原。黎柏平仔細檢查了男人的“鼻子”,他手頭還有幾個在做的訂單,便告訴男人時間可能會比較長,需要四個月到半年,他們說有耐心等。
照片上的男人鼻頭有點大,有時殘缺未必不是美,黎柏平望向窗外,櫻花已經半落,又一個春天過去了。
四
黎柏平已經幾個月沒有接到生意了。
生病的人群,生病的城市。
好在還有之前的活沒有做完,備料也能支撐一陣,他的生活并沒有太大改變,平時他也不過偶爾去散散步,現在暫時徹底宅了。他是階段性交友癥候群,中學畢業、大學畢業,每個節點他都失去一批朋友,大多數人也是這樣,問題在于他很難結交新朋友,漸漸他也開始相信,他并不是需要朋友的人。吃不講究,偶爾喝點酒,但也戒了。一喝酒他就做夢,總夢見人體的各種器官飛奔而來,它們擁擠著,吵鬧著;他們說要找回自己的手、腳,自己的腦袋;它們找不準自己的位置,亂七八糟地湊成一具赤裸的身體,它樣子古怪,但他認出是自己。夢里他并不覺得怪異,刑天還雙乳為目,肚臍作嘴,不過一具肉身而已,他也不過是個裁縫。人類真是麻煩的物種,身體要修復,感情要修復,小時候的布娃娃、玩具模型也要修復,據說那一行相當暴利,他也許應該考慮轉行。
在紙上畫下一具模糊的人形,他總是不太確定發生的一些事情是否是夢。小時候他看過的一部日本動漫《怪物》,里面有這樣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地方,有某個沒有名字的怪物,怪物非常想要一個名字,所以怪物就踏上旅程去尋找名字……”這是他這幾年畫下的第一幅畫,拿起畫筆色彩就好像自己流動了起來;他案上的各種黏土溶化了,變成五彩的河流,也許是故鄉的河流,也許是旅途中經過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他翻看網絡上的各種消息,不斷增加的未讀消息的紅色提醒讓他感到焦躁。他開始刷朋友圈,看到失去鼻翼的男人,男人拍照依然戴著口罩。
再見到男人已經是預定的時間之后很久,這幾年,黎柏平漸漸失去了時間感。長久不出門的他,第一次坐地鐵回來,被一路上鄰座外放的音樂聲和孩子不間歇的哭聲鬧得頭暈腦脹,大約是噪音耐受力大為下降,需要多出門接受考驗了。男人來的那天下著大雨,大約他也著急了。安裝鼻翼是個乏味的過程,就像機器零件,要經過不斷的調試,從大調整到微調,是個精細活。男人很有耐心,他開始講著自己的故事,故事節奏還無意中配合安裝工序的快慢,黎柏平有些驚訝,當初并沒有發現他的健談。
又一個狗血故事,不過男人很擅長敘事,邏輯清晰,能講好故事的客戶并不多,他是個好客戶,重要的是還出手大方。
幾個月的漫長敘事,總結起來就一句話:女人是他的出軌對象,他離婚后準備再婚。
一個修成正果的狗血故事。男人說他們要辦場草坪婚禮,女人要求的,所謂愛的儀式。他又想起英國,霧氣蒙蒙的草坪,紅酒,白紗,他不太建議男人露天暴曬或者大雨,環境太潮濕也不好。他為什么總想起英國,她移民去了那里,他一直以為自己并不愛她。她以前總喜歡看《唐頓莊園》之類的英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探案小說,康斯太勃爾的風景畫,想來都是分手的準備,她的計劃里從沒有過他。也可能是因為老許,老許也去的英國嘛,又回到了頭骨修復技術,萬事皆有因果,果不其然。
男人最后一次出現在工作室時沒有戴口罩,又露著兩個黑洞洞的鼻腔,像剛來時一樣,只是身邊沒有女人。
黎柏平聽說過吵架揪耳朵,第一次聽說揪鼻子的。他想起女人眼波流轉,望向男人時溫柔的笑意。
她故意的,就是故意的。男人挺拔的山根都好像在顫動。黎柏平不知道怎么面對一個男人的喋喋不休,原來這才是健談的盡頭。男人習慣性地又摸向鼻翼的位置,就像第一次來時一樣,空蕩蕩的,黑色的鼻腔好像也有了憤怒的表情。黎柏平也習慣性地伸手想去調整,抬手的剎那想起手邊已經變形的鼻翼,這是個接近完美的作品,他有點心疼,一點點而已,畢竟嚴格來說,它現在已經不屬于他了。黎柏平的手有點無處安放,他只好走到操作臺邊拿起個義眼片假裝專心地打磨起來,義眼片已經十分光滑,晚上再沖洗一下就大功告成。這是個孩子的義眼片,瞳孔比一般孩子大。孩子先天眼疾,很乖巧,父母大方禮貌,一再說錢不是問題。黎柏平當然是個厚道人,不加價是對客人厚道,不免費是對自己厚道。這是只充滿愛的義眼片,此刻,它正用驚訝的眼神看著他,黎柏平惡作劇地把義眼片朝那邊的男人偏了偏,然后沖義眼片眨了眨眼。和人體器官接觸久了,雖然是假的,他覺得它們也許會成精,有時轉頭,黎柏平會感覺到某只耳朵剛才在偷聽,一只還未完工的食指正打算伸進他剛煮好的泡面里。但其實在工作室,除了冰冷的機械聲響和他操作時的聲音,一向都很安靜。這是項需要高度專注的工作,過度的專注會產生幻覺,老許的經驗之談,他深以為然。
女人罵男人是怪物。她忘了男人成為怪物是因為她。兩個女人打架,他不敢報警,只想自己逃走,結果自然是被前妻發現,他不知道打架并不需要耗費全部的注意力。他躲避前妻,迎來車禍,失去了半個鼻子,前妻還附贈怒罵“報應!”因此,男人聽到女人罵“怪物”時,他想也不想,一巴掌就揮了過去,他失去了他第二任未婚妻。
黎柏平并不知道男人居然有講脫口秀的天分,他要努力壓抑心中的笑意,終于,辦公室安靜下來,男人戴上口罩說:“謝謝你。”
男人說最近沒什么心情處理這件事,過一段時間再來找他重新做個鼻翼,讓他收好之前的樣本。黎柏平當著他的面把樣本放進像中藥柜一樣的玻璃小格,里面有許多準備“下次來”做的樣本。
他倒了杯白開水,安靜很可貴,他想,連窗外的黃葉都變得脈脈含情,安靜真可貴。
五
黎柏平很喜歡聽音樂,但大部分時間他不能聽。
他有耳鳴。
到現在也無法知道確切病因,只能歸因于他是早產兒先天不足。吃過西藥中藥,做過針灸艾灸刮痧推拿,沒有改善。他厭倦了在花白頭發的老年人中一次次排隊等待,仿佛置身于廣場舞臺,又一次次失望。沒有人知道,畢業時,他的左耳已經幾乎聾了,在聾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劇烈的耳鳴。一切他都覺得吵鬧,坐地鐵吵鬧,女友說話吵鬧,打電話吵鬧,雨聲雷聲都吵鬧,他變得越來越煩躁,他知道這是病理性的心理問題,干脆聾了吧,他暗暗希望,起碼能睡個好覺。否則,毀滅的不是左半球,而是整個宇宙。
他拿起畫筆,但無法畫下任何色彩。天空所有的星星都暗了。沒有太陽、月亮,沒有恒星、行星。只有土星的北極風暴旋轉著巨大漩渦,盛放絳紅色的玫瑰,不斷旋轉,沒有終點。
有的努力注定是徒勞,接下來的時光,他要學著接受自己的命運。
他喜歡上了做耳朵,各種各樣的耳朵。有耳孔偏大的,有耳孔偏小的,掛不住一只耳機。有命相里說的福澤深厚的厚耳垂大耳朵,或許是主人不足以承擔過盛的福氣?小耳朵,他每次都會誠懇地告訴那些父母,十歲以前孩子耳朵生長速度很快,就像孩子衣服,過一段時間可能就不合身了,但大部分家長依然會堅持原來的決定。也有薄耳朵想給耳垂加厚的,這個要求很合理,和整容有異曲同工之妙。大多數的耳朵殊無特別,就像大多數其他器官,平平無奇。很少有老年人來,曾經有位老太太,已經八十多歲了,戴著一頂遮住耳朵的橙色小帽。黎柏平善意地提醒,這么多年都過來了,怎么現在突然非做不可呢?老太太說,她早就想做了,年輕時她就是個愛美的人,現在技術發展了,她希望躺進棺材里是完整的。是火化,黎柏平糾正道,老太太看起來很樂天,他才敢這么直白。
那就漂漂亮亮地化成灰吧。老太太的手骨節突出,干瘦,這是受過苦的人,但她的笑像湖水一樣緩緩蕩漾開,每根皺紋都透著睿智。耳朵安裝好的第二年,她就去世了,喪事之后,黎柏平收到她家屬發來的微信,老人走得很安詳,謝謝他。
他翻到耳模的照片,這是一個人在世上存在過的證明。很想聽音樂,很想喝杯酒,很想有人說說話。以前有個大學老師說,如果他死了,請在他的葬禮上放門德爾松的《船歌》。這個主意不錯,電影里的變態殺手總喜歡配合古典樂作案,他的工作室現在就是現成的攝影棚。啤酒泡沫漫出易拉罐,船已遠行,漫長的一天又過去了。
醫生說,有一天你會習慣耳鳴,就像習慣寂靜。
他為什么會迷戀上做耳朵?他居然在贗復師圈里開始小有名氣,這個有些拗口近乎文言的職業與殯葬師等奇怪的職業一起為人所知,盡管大部分人依然不能理直氣壯地在親友尤其是曖昧對象或相親對象前坦白自己的真實職業。有個客戶的朋友是詩人,他贊美黎柏平的工作有修復人生的浪漫。的確,一只無限接近原作的義耳對客戶來說不啻是獨一無二的偉大作品,黎柏平遠看自己都難辨真假的兩只耳朵也會油然而生成就感。他不期待父母的理解,他們永遠不會理解。但他知道他們是愛他的,他們從他們的上一輩也并未獲得過愛的完整教育。他見過他們知道他耳朵再也無法治好時抱頭痛哭的樣子,那時他還覺得有點好笑,他就這樣,笑話他們,記住了一些可能他們都忘了的瑣瑣碎碎。
黎柏平總想對來的每一個客人說:再完美的耳朵都不是真的。就像他自己,再完美的義耳都是無意義的,他失去聽力的左耳,毫無存在的意義,但他沒有梵高的勇氣,又不夠瘋狂,也怕疼。有次他和一個男孩開玩笑說他的左耳也是義耳,不信可以對著它大喊。男孩大喊大叫,“和真的一樣哎?!蹦泻⒑荛_心,“我是不是也能有只像這樣的耳朵?”男孩耳朵畸形,只能部分修復,部分修復比整體修復更困難。黎柏平尷尬地笑著,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知道自己做錯了,就像很多大人經常做的,他們開一些自以為幽默卻殘酷的玩笑。他們也不理解孩子的哭聲,因為他們早忘記自己曾經也是孩子。
他失去了一半聽力,但上天給他留下了耳朵。它依然有熱度,夏天怕暴曬,下雪了他會搓著手捂熱。他剛學會習慣耳鳴——有時像電流的嗞嗞聲,有時是高頻的尖銳的幾下,有時他要伴隨心臟跳動的咚咚聲入睡——又要開始習慣寂靜,既不是純粹的寂靜,又感受不了純粹的熱鬧。他漸漸開始享受,就像一個暴風雨中長途跋涉的旅人,他最急切的愿望只是,天快點晴。
六
黎柏平那時還畫畫,畫布涂滿黑色油彩,黑色也是另一種寂靜。
他躺在畫布邊,聽風從黑暗里吹來,冷冷的,細細的閃電從畫布上裂開,像玻璃正在碎裂。他已經存下許多故事,各種殘缺的軀體,破碎的人生。那些不斷追求贗體完美的客戶,總是比其他客戶顯得痛苦得多。他見過失去小指的樂手,在家人強迫下來到這里,他眼里充滿對假指的不屑與憤怒,他甚至不能聽手機鈴聲,那是他彈奏過的曲目。黎柏平總是悄悄把右臉偏過去,以免錯過什么重要的內容。他想告訴他們,他也不過只是個手藝人,一個刺探別人秘密的窺隱者,一個也在等待修復的殘次品。
他聽見正在失去聽力的左耳在一刻不停地竊竊私語,在強迫他聽它說話。那些健康的器官,他從沒有在意過,一只耳朵,撕扯著他幾十年的生活,直至血肉模糊。一個人的疼痛,會成疾,中毒。
我的耳朵呢?他聽見有人在問。漆黑的天,聲音一波一波傳來,像有回聲。他轉頭,看見自己,腦袋兩側空空蕩蕩的。我的耳朵呢?
一只耳朵在空中飛著,黎柏平想抓住,卻撲了個空。漆黑的天,他卻看得清清楚楚。一只耳朵,他確切知道,那不是自己的耳朵。黑暗中又飛舞著許多耳朵,那是他接單的各種耳朵,它們嘰嘰喳喳像在開小會,真熱鬧,他想起清晨的鳥鳴,他能分辨出各種不同的鳥鳴,而它們是婉轉悅耳的那種。他一直在找自己的耳朵,但沒有找到。
黎柏平給下一個客戶畫了個小漫畫,是跳舞的耳朵。在下一個客戶來之前,對方也許喜歡,也許不喜歡。它聽過他所有的秘密,以后,他也許會畫很多的耳朵,連同秘密,直到,他再也聽不到竊竊私語聲。也許,他會畫下更多的聲音,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聲音,有的故事,總得有人聽。
當然也包括老許,到現在才知道黎柏平也是半個聾人,不過還是比自己強。照劇情發展,老許應該大徹大悟,拋棄義眼,戴上港片里的那種墨鏡睥睨眾生。再露出閃閃發光的義肢去跑馬拉松,接受采訪,身體力行告訴觀眾什么是身殘志堅。但老許既沒有等到妻子回心轉意,也沒吸引到一個女孩,在女孩們還沒發現他的假眼之前,早已逃得遠遠的,反正老許一條腿也追不上。
新義眼的活交給了黎柏平,老許說相信他干得比自己漂亮。有幾次老許沖著他左邊大喊,還揪著他的耳朵,別是這家伙也是假的吧。老許有時候喜歡和小孩子玩眼珠子滾出來的游戲,露出個空洞洞的左眼窩,把孩子嚇得大哭,老許就哈哈大笑起來。黎柏平勸了他幾回,沒用,他改不了的惡趣味。黎柏平也學習了個戲法,手一捂左耳,耳朵就消失了;再捂,耳朵又回來了。這個游戲孩子們喜歡。
他自己也喜歡。哪天無聊了,他可能會給自己做一只耳朵,多一只耳朵一塊兒聽音樂,也是很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