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汶秀
【摘要】巴金前期的作品充滿青春的活力,20世紀40年代之后風格發(fā)生了實質性的轉變,寫作風格要比三十年代更深沉。巴金先生的《寒夜》《憩園》《第四病室》是其后期創(chuàng)作的成熟結晶,但較少研究者關注到影響其風格變化的多重因素,本文在閱讀了相關文獻之后對巴金后期作品的主題及作品風格轉變的原因進行了討論。
【關鍵詞】巴金;作品風格;成因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19-004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9.015
一、引言
巴金的小說創(chuàng)作主要分為前期和后期。20世紀40年代之前的作品基調主要以“激情”“青春”為主旋律,書寫的重點是封建家庭里一代年輕人和他們熱忱的革命精神,如激流三部曲《家》《春》《秋》里的激昂青年人們,在這幾部小說中人物的情緒和愛恨交織的感情特征凸顯得淋漓盡致,青春里獨有的坦率單純、熱情洋溢喚起了無數讀者的感情共鳴。
20世紀40年代之后,隨著革命環(huán)境的巨變和巴金個人生經歷的不斷豐富,他寫作的筆調慢慢沉淀了下來,由熱烈的青春之筆轉變?yōu)樯畛恋闹心曛?,風格也趨向冷靜深刻。在后期的作品中巴金很大程度上舍棄了對封建大家族大英雄的關注,將更多筆墨花在對平凡小人物的刻畫上,涉及底層社會的各界小人物,有《憩園》中沒落家庭的父親與兒子,有《寒夜》里平凡無奇的銀行員工、公司小職員,還有《第四病室》中患各種疾病的貧苦人民。巴金作為一位現實主義作家,其20世紀40年代的作品更能體現其寫作風格,用筆樸實而細膩,采用更多心理描寫和日常生活細節(jié)描寫,思想主題的多重意蘊令人意猶未盡。
鑒于此,對巴金后期作品主題的關注,關注其后期作品的文本解讀,探尋巴金寫作風格發(fā)生大轉變的原因,對于更加深入解讀巴金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作品有重要意義。
二、后期作品主題
(一)金錢與理想
巴金在其后期一改將反封建反傳統作為小說主線的創(chuàng)作風格,把目光下移至底層勞動人民日常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中,他敏銳地察覺到當底層人民無法擁有足夠的金錢去維系基本生活時,理想便無從談起。
《寒夜》中原本相愛無比,有著共同教育理想的夫婦,在經歷重重貧困重擊之后選擇向生活妥協,曾樹生放棄了好不容易修成正果的自由戀愛和她年輕時想要從事教育行業(yè)的理想,最終跟著陳主任遠走他鄉(xiāng)。
《憩園》里楊夢癡從小便被老太爺溺愛,加上交友不慎,熱衷于嫖賭,將家族財產幾乎敗光之后也失去了原本屬于他的理想家庭,他被趕出家門四處流浪,只能躲在寺廟里避寒。唯一的盼頭便是小兒子能從花園里摘幾支山茶花來給自己,吃上一口熱乎乎的飯菜,有一個可以避風雨的地方。姚家的唯一少爺小虎,似乎成了楊夢癡的復制品,從小被外婆和父親寵愛,形成了金錢至上的價值觀,對繼母和下人十分不屑,最終在河里溺死,外婆企圖通過小虎控制姚家和欺壓昭華的目的也隨著小虎的意外而破滅了。
《第四病室》里貧困的兒子為了救患重病的父親不惜負債累累,最后卻換來人去財空的結果。巴金小說里描寫的金錢與理想的關系并不是一成不變的,當擁有金錢時未必能實現理想,但沒有金錢也并不意味著離理想更近,有時候反而更遠了。
(二)人間善與惡
善與惡在巴金的作品里不是兩個對立的因素,對一個人善惡的評價也是復雜多變的,小說中描寫的人物類型豐富,性格復雜多變。
曾樹生在作品里是個愛慕虛榮的銀行花瓶,背叛了老公汪王文宣遠走他鄉(xiāng),即使之前老公很無能,婆婆天天與她作對,小宣跟她幾乎沒有感情和交流,她仍然堅持每個月都寄錢回去給丈夫撫養(yǎng)孩子,在作品的最后曾樹生甚至回到了以前共同居住的地方,企圖重尋家庭的溫馨。
與曾樹生形成對比的是汪文宣,在生活、工作中處處扮演老好人的形象,內心卻充滿自卑、怨氣,一堆心事積壓于心無處訴說,還得了肺結核,釀成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劇。
《憩園》中的新主人姚國棟,對妻子寵愛有加,對朋友更是慷慨大方,將其請進家中常住,并請仆人細心照料,這是姚先生的大善。唯獨在對小虎的教育問題上姚先生總下不了狠手,外婆一有機會就把小虎接到家中,但外婆家的表兄弟們每天不是賭博便是玩樂,小虎自然也漸漸染上了這些壞習氣。姚先生不僅不加以管束,還不許妻子昭華插手此事,他認為等小虎長大了自然會變好,直到小虎因貪玩水而被水流沖走,最終成了姚先生最心痛的事。
善惡就在一念之間,巴金沒有給小說中的角色簡單地貼上善惡的標簽,而是針對不同時期的不同事件來判定善惡,在很多時候善惡是無法被定義的。
(三)親情與愛情
在巴金后期的作品《憩園》中,親情與愛情是充滿矛盾的,兩者無法融洽共生?!俄瑘@》里的楊老三與妻子和小五之間的愛恨糾纏,楊老三至死念念不忘情人小五,同時小兒子一次次對他的關心使他慚愧不已。楊老三從年輕起就不檢點,不僅好賭錢還在外找女人,敗光了祖上留下的財產和妻子的嫁妝,大兒子與妻子恨其入骨卻還是希望他能浪子回頭回到家庭。在小說里楊老三的愛情愛而不得終分離,親情也經營得七零八碎,因此巴金在作品中對楊老三訴諸了極大的同情。楊老三的妻子雖然很愛楊老三,但是沒有能力去讓楊老三回頭,一次次縱容他的胡作非為,而大兒子看著如此頹廢無能的父親更沒有絲毫的感情可言,因為他從來沒有從父親身上享受過親情的溫馨。楊老三的妻子最終還是選擇了大兒子,放棄了他與楊老三這沒有未來的“愛情”。
小兒子寒兒雖然也不贊同父親的行為,但他心底對親情的執(zhí)念,認定父親即使有再大過錯都還是自己的父親,自己會盡一切努力讓他過得好,這種出自心底的“死心眼”頗受巴金的偏愛。與母親和大哥不同,楊夢癡與寒兒之間卻有著與其他家人不同的情感溝通,寒兒給黎先生與萬昭華講述往事的時候,提到父親曾經跟他說過的一段話:“我小時候愛在這個缸子里喂金魚,每天放了學,就跑到這兒來,不到他們來喊我吃飯,我就不肯走。那個時候缸里水真干凈,連缸底的泥沙也看得清清楚楚。我弄到了兩尾‘朝天眼,你爺爺也喜歡它們。他常常到這兒來。有好幾回他跟我一起站在缸子前頭,就跟我們今天一樣。那幾回是我跟我父親,今天是我跟我兒子?,F在想起來我仿佛做了一場大夢?!睆倪@一原文可以看出來楊老三與寒兒是有著至深的親情的,而不是像大兒子一樣只有利益的關系。[1]
《寒夜》中汪文宣更是夾在愛人曾樹生和母親之間動彈不得,母親厭惡曾樹生在銀行的花瓶工作,厭惡她美麗的身材、嬌媚的妝容、旺盛的生命力。曾樹生則無法忍受婆婆對她的惡意嘲諷與污蔑,還有她那軟弱無能只會做和事佬的丈夫。汪文宣以為這兩個女人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不想得罪任何一方,誰知越是希望兩人相安無事,娘和媳婦的矛盾越是日益加深,最終導致曾樹生離開了他。
親情和愛情是巴金小說中兩大重要線索,主人公在親情與愛情中苦苦掙扎而被迫放棄其中一方,這種家庭矛盾時至今日仍然是社會熱點,巴金在小說中對婆媳矛盾和父子矛盾的描寫十分接近現實生活場景。
(四)小人與小事
在巴金之前的作品中關注更多的是封建家族中的大人物以及轟轟烈烈的革命事業(yè),如高老太爺、覺明、覺慧、淑英等。巴金后期作品中更多的是描寫平常人的生活工作家庭瑣事,銀行小職員的風月故事,在編小職員的婆媳矛盾,醫(yī)院里救死扶傷的楊大夫,貧困受氣時常發(fā)牢騷的病人老鄭,破產的楊老三,富人家庭里的姚國棟、萬昭華、小虎等。在后期創(chuàng)作的這些沒有大成就的小人物在巴金的筆下獲得了鮮活的生命力,他們的命運也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楊老三散盡家產被大兒子趕出家門后流浪街頭死去,楊家的大兒子生活逐漸走出陰霾,即將與表妹締結姻緣。汪文宣患肺病致死,汪母帶著小宣遠走他鄉(xiāng),曾樹生混得風生水起卻心懷愧疚與迷茫。小虎因大膽調皮不慎跌入河中被沖走,姚國棟幡然醒悟明白了對孩子教育的重要性,萬昭華也得償所愿懷上了姚國棟的孩子。巴金對這些人物命運的安排是合理的,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能找到許多相似的人物。抗日戰(zhàn)爭引發(fā)的社會流動使得巴金更加關注小人物在戰(zhàn)爭時期的生存狀態(tài)和擔任的社會角色,重新發(fā)現并肯定小人物與日常小事的意義與價值。
三、晚期風格轉變的原因
(一)創(chuàng)作思想
巴金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到20世紀40年代仍然影響著他的創(chuàng)作。20世紀20年代巴金積極參加無政府主義運動失敗,實踐的失敗使巴金失去對政治的信心。到了20世紀30年代,巴金轉開始將自己的無政府主義思想融入小說當中,并在《從資本主義到安那其主義》中提出通過經濟斗爭達成政治斗爭的工團主義發(fā)展藍圖。雖然文學上成功了,但其在革命上的失敗還是使得巴金陷入了深深的心理矛盾當中。到了20世紀40年代,雖然無政府主義的痕跡漸漸褪去,但巴金仍然持有無政府主義觀點,將克魯泡特金的倫理學視為指引無政府主義運動的有效理論,當時的巴金認為倫理學似乎是唯一能夠完成無政府主義理想的有效途徑了,因此這種無政府主義倫理觀也被巴金融進了20世紀40年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
《寒夜》的故事背景設在了抗戰(zhàn)后期的大后方,國統區(qū)陪都重慶,人民的生活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百姓生活艱難。巴金在其1948年的再版序中提道:那些被不合理的制度摧毀,被生活拖死的人斷氣時已經沒有力氣呼叫“黎明”了。很顯然此時的巴金仍具有強烈的無政府主義傾向,用自己的方式控訴舊制度與舊社會。[2]
《憩園》里巴金批判了當時社會上流行的金錢萬能主義,通過昭華、寒兒、黎先生、老文等小說人物來透露他所追求的倫理理想,這也是對舊的社會制度的抨擊。
除了無政府主義思想,巴金在后期的作品中時常表現出很強的懺悔意識與苦難意識。楊老三在生活落魄之時也曾后悔不已但為時已晚,巴金借助寒兒的行為企圖拯救楊老三。黎先生多次通過勸說姚國棟和萬昭華來叫醒小虎不可一錯再錯,最終卻收效甚微。在《憩園》中黎先生意識到無論是對于楊老三的流離失所還是小虎的日漸墮落,自己都幫不上任何忙而只能在思想層面大動干戈,這種慚愧與無力感也正是現實中巴金對于舊的社會制度與思想的無奈。
《寒夜》是一部具有文學隱喻性質的作品,底層讀書人汪文宣本身的人物形象便是苦難的象征,缺乏民族的危機感和使命擔當精神的他沒有加入抗日浪潮,只沉浸在個人小家庭的糾葛之中無病呻吟。汪文宣的疾病惡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與他自身的主觀為之密切相關,病由心生,病態(tài)對他來說既是一種苦難,也是擺脫婆媳矛盾的一種方式。[3]巴金想要表現的正是與汪文宣苦難意識相對的精神:敢于追逐光明,向往美好生活。
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巴金的無政府主義思想不了了之,在戰(zhàn)爭時代不能想象沒有政府管理的后果,此時巴金的信條是:忠實地生活,正當地奮斗,愛那需要愛的,恨那摧殘愛的。我的上帝只有一個,就是人類。為了他我準備獻出我的一切。至此,人道主義的“人類至上”思想成為巴金應對戰(zhàn)爭陰影和現實困境的至上法則。巴金雖然沒有從正面來描寫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國民黨統治區(qū)的社會局面,但通過對社會上“小人小事”的描寫,并且在人道主義的指導下創(chuàng)作了一批優(yōu)秀作品,尤其是《寒夜》的創(chuàng)作間接地展現了國民黨統治時期抗戰(zhàn)大后方人民現實生活的苦難畫卷。
(二)人生經歷
20世紀40年代的巴金已經進入中年,不再是熱血激昂的青年,由少年心性走向中年心態(tài),經歷了人事的磨煉,又目睹了戰(zhàn)爭和社會的腐敗,創(chuàng)作風格逐漸轉向深沉,對社會的觀察更平靜、深沉。巴金從小便出生在舊式封建家庭中,他切身體會到封建制度和封建文化的“吃人”本質,巴金說他目睹一些可愛的年輕生命橫遭摧殘,這也奠定了巴金作品一貫的悲劇風格。巴金的小說最引人注意的不是他的“主義”,而是他作品所表現出來的青春叛逆,誠如作者所說他寫的是感情,不是生活。他總是帶著感情,描寫青春的贊歌,表達對愛情、自由、出路的探尋,既抒發(fā)出對青春的苦悶,也傳達著時代的苦悶,深受青年的喜愛。巴金從家庭的專制聯想到社會的腐朽,“五四運動”爆發(fā)后,巴金自稱是“五四的產兒”,借此生發(fā)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他積極反抗封建禮教,鼓勵青年投身社會斗爭。
巴金的母親對他影響很大,他繼承了母親身上善良樂于助人的優(yōu)秀品質,也被“下人們”身上的忠誠所打動,因此在巴金小說中總會有善良純真之人的存在,如楊大夫、寒兒、姚國棟、黎先生等。巴金后期小說的筆調愈加樸素自然,把生活細節(jié)寫得細致生動,國統區(qū)戰(zhàn)爭的殘酷性讓他更關注小人物們的悲慘命運。寫《寒夜》前巴金已成家,在參加完三哥的葬禮后又馬上回到重慶陪伴妻子蘇珊等孩子出生。在這種巨大的壓力下還親眼看見親人朋友患肺病去世,為他們而感到不平和憤怒,使得巴金將目光聚集于社會問題上。[4]
(三)時代背景
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處于一片戰(zhàn)亂之中,尤其是在國民黨重點統治的重慶,社會秩序十分混亂。此時的巴金在“桂林—重慶—成都—貴陽—重慶”之間輾轉生活,在重慶避難之時住的屋子極其狹窄,還有老鼠臭蟲等時常光臨。在國民黨的腐敗統治下市場物價飛漲,人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困難。巴金密切觀察著這百變的社會,傾聽著小人物與貧苦百姓的訴苦與和平的呼吁。此時創(chuàng)作現實主義作品是必要的,巴金對于生活層面的描寫也越來越接近現實,他想要表現的是平淡無奇的小人物在體驗絕望之后內心的真實獨白。巴金正是在這種極其惡劣的時代環(huán)境下開始《寒夜》的創(chuàng)作,他想通過作品揭示國統區(qū)腐敗的管理制度下人民的真實生活狀態(tài),并且諷刺汪母式的頑固的舊思想,以及汪文宣怕惹是非、懦弱無能的老好人性格。
四、結語
雖然巴金后期的小說都是以悲劇壓抑為主基調,但并不代表巴金對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相反正是因為巴金內心對光明、對美好生活的無限向往,才渴望通過自己的作品來描寫殘酷的社會下被扭曲了的人性、被損壞了的親情、被吞沒了的生命,來批判當時黑暗的社會與腐朽的社會制度,他想與讀者一道希冀一個新的公平的社會與制度的誕生。后期作品深沉冷峻的表達方式使其更加關注社會現實,敢于正視社會現實與人性靈魂,尤其關注底層人民的境遇。當然巴金比我們更清楚,小人物的生命中并不只有悲傷與絕望,還有善良與純真,比如萬昭華、寒兒、楊大夫、黎先生等都是巴金理想中的天使,他樸素細膩的筆鋒寫出了小人物的淳樸與真實,真誠地鼓勵每個平凡人追逐光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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