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唐古國與運城鹽池

摘" 要：陶唐古國的興起與運城鹽池密切相關。唐人具有尚武精神，逐步發展起來，出現了君主和武士階層，建立了官僚機構和軍隊，占領了河東地區，控制了運城鹽池，長期從事池鹽生產和運銷，發展為強大的部落國家。運城鹽池的池鹽生產和運銷不僅基本滿足了黃河中下游地區居民的食鹽需求，而且給陶唐古國提供了穩定可靠的財政收入，為陶唐古國的發展奠定了經濟基礎。在唐部落發展過程中，運城鹽池的池鹽生產和運銷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關鍵詞：唐部落；武士階層；運城鹽池；陶唐古國；經濟基礎" " " " " " "中圖分類號：K21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 "文章編號：1003-9864（2024）01-0003-10

陶唐古國是大約公元前2200年唐人建立的部落國家，其都城便是陶寺遺址的早期城邑。這里距運城鹽池只有120余千米。陶唐古國的興起與運城鹽池關系非常密切，運城鹽池的池鹽生產和運銷對唐部落的發展影響巨大。本文對此進行探討，求教于學界。

一、有關陶唐古國的古代文獻記載

目前學術界對陶唐古國不甚了解，罕見有人提起陶唐古國。其實，古代文獻對陶唐古國有不少記載，這里暫舉三例：

《尚書·五子之歌》曰：“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亂其紀綱，乃厎滅亡。”① “冀方”即冀，地區名稱。“方”字放在“冀”字后面，表示“冀”是一個地區。相傳該篇是夏朝太康時期的作品。這是“陶唐”一詞在傳世文獻中的最早出處。這段話的大意是：從前，陶唐古國占領了“冀”這個地區，由于唐堯不是將王位② 傳給兒子，而是傳給女婿虞舜，打破了君主世襲制的慣例，所以，陶唐古國就不存在了。可見，陶唐古國曾經是一個強大的部落國家，管轄地域很廣，影響范圍很大。“冀”是什么地方呢？筆者認為，“冀”就是河東地區，包括今山西省運城市和臨汾市管轄地區③。《說文解字》釋“冀”字曰：“北方州也。從北，異聲。”④ 河東地區位于黃河以北，故稱。

《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曰：“為之歌《唐》。（吳公子札）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其）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后，誰能若是？’”① 吳國公子札出使魯國，魯國的樂工為他演唱《唐》以后，吳公子札講了這樣一段話。這里所說的“陶唐氏”是指陶唐古國。從這段話可以看出，吳國公子札認為這位樂工可能是陶唐古國居民的后裔，由于對陶唐古國非常懷念，所以演唱感人肺腑。從他將樂工稱為“令德之后”可以看出，陶唐古國曾經是一個享有盛譽的、強大的部落國家。

《史記·貨殖列傳》曰：“昔唐人都河東，殷人都河內，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國各數百千歲。”② 這里所說的“唐人”指陶唐古國統治集團，“河東”指河東地區，戰國時期魏國設置河東郡，治所在安邑縣（今山西省夏縣禹王城），管轄今山西省沁水縣以西、霍州市以南地區，秦漢時期仍舊③。“數百千歲”是一種比較籠統的說法，其本意指數百年。據此可知，唐人在河東地區建都，唐部落、陶唐古國和唐虞古國總共存在了數百年。

從這些文獻記載可以看出：陶唐古國確實是存在過的早期國家。

考古材料證實，位于今山西省襄汾縣陶寺鄉陶寺村的陶寺遺址，就是陶唐古國都城所在地。這里發現了六座王級大墓，出土文物既豐富又精美，且有不少禮器，其中有五座屬于陶寺早期后段，一座屬于陶寺中期④。陶寺早期后段就是陶唐古國時期，陶寺中期（即唐堯和虞舜在位時期）則是唐虞古國時期。陶唐古國屬于部落國家，唐虞古國屬于部落聯盟國家。

二、“陶唐氏”稱呼的由來

古人往往將陶唐古國和陶唐古國統治集團混稱為“陶唐氏”。那么，“陶唐氏”這個稱呼是怎么來的呢？根據前引《史記·貨殖列傳》所載“昔唐人都河東”一語可以斷定：陶唐古國統治集團的本名是“唐人”，“陶”是名詞用作修飾語。因此，我們首先探討“唐人”這個稱呼的由來，然后探討古人將“唐人”和唐部落稱為“陶唐氏”的原因。

“唐人”這個稱呼是怎么來的呢？我們從分析“唐”字入手可以找到答案。在甲骨文里，“唐”字主要有以下五種寫法：⑤。這些寫法上半部分是弓、箭身和箭鏃的形狀，下半部分是容器的形狀，或者說，是“口”字。在甲骨文之前的古文字中，“唐”字很可能也是這種形狀，因為甲骨文與堯舜時期的文字有承繼關系，陶寺遺址陶瓶上的“文”字與甲骨文的“文”字基本相同，可以證明這一點⑥。這種造型表示唐人將弓和箭（包括箭身和箭鏃）放在一個器物上面，隨時準備打仗。也可以這樣解釋：唐人喜歡打仗，言必稱打仗。漢語有“唐突”一詞，意思是亂闖、冒犯，與輕率地使用武力的意思接近。《說文解字》釋“唐”字曰：“唐，大言也。從口，庚聲。”⑦“大言”即說大話，言必稱打仗便屬于說大話。這些材料說明，唐人是一個崇尚武力的部落。在當時生產力水平和人們認知水平都比較低的情況下，對食鹽、土地、人口等重要資源的爭奪非常激烈，人們經常談論打仗。如果沒有強大的軍事力量，唐人是無法生存下來的，更談不上發展。如果有強大的軍事力量，唐人不僅可以保護本部落成員，使他們免遭其他部落的侵犯，而且可以侵占其他部落的土地，搶奪人口和財物。傳世文獻記載可以說明這一點，《逸周書·史記解》曰：“久空重位者危。昔有共工自賢，自以無臣，久空大官，下官交亂，民無所附，唐氏伐之，共工以亡。”① 這里所說的“唐氏”即“唐人”（唐部落）。共工部落的官僚機構不健全，重要官職沒有人擔任，基層組織也很混亂，人民無所依從。唐人發現這些弱點以后，便出兵討伐，將共工部落滅掉了。該篇又曰：“文武不行者亡。昔者西夏性仁非兵，城郭不修，武士無位，惠而好賞，財屈而無以賞。唐氏伐之。城郭不守，武士不用，西夏以亡。”② 這里所說的“西夏”是指位于運城鹽池以西的部落，因為運城鹽池以東地區素有“夏墟”之稱。西夏部落既沒有修筑城郭，也沒有招募和訓練士兵，雖然比較富裕，但是賞賜無度，因此財力匱乏，于是被唐人（唐部落）滅掉。這些文獻材料充分說明，唐人崇尚武力，建立了軍隊，抓住一切機會，不斷地擴張，侵占其他部落的土地，搶奪人口和財物。考古材料也可以說明這一點，陶寺遺址很多早期墓葬都出土了玉石鉞、箭鏃等武器，箭鏃有石鏃、骨鏃、蚌鏃等類型。有些墓葬出土了成束的箭鏃③。這些武器由官府手工工場生產。這里出土了很多穿甲鏃，這是一種殺傷力很大、能夠穿甲透盾的箭鏃，屬于高效尖端武器④。這些考古材料說明唐人不僅崇尚武力，而且武器很先進，軍事力量很強大。同時也說明當時各部落對資源的爭奪非常激烈，為了生存和發展，唐人必須制造先進武器，建立強大的軍事力量，隨時準備打仗。

“陶”指陶器。古人為什么把“唐人”稱為“陶唐氏”呢？筆者認為主要有兩個原因：其一，唐人生產的陶器質量比較好，我們從陶寺遺址早期墓葬出土的精美陶器可以看出這一點。其二，他們控制了運城鹽池，長期從事池鹽生產和運銷，為了儲藏和轉運顆鹽⑤，大規模地燒制陶器。我們從陶器和顆鹽的性能特點可以得出以上結論。陶器適合儲藏顆鹽，一方面，陶器價廉物美，經久耐用，如果沒有遭受重力撞擊，就不會破碎，可以一直用下去，顆鹽不會對陶器造成任何損害；另一方面，顆鹽遇水就會溶解，不便保存，如果放在陶器里，就不容易溶解，可以保存較長的時間⑥。其他材質的器皿很少有這些優點。因此，人們在“唐人”前面加上“陶”字，表示其職業特點。在中國古代稱謂中，類似的做法很常見。由于池鹽生產規模很大，陶唐古國制陶業很發達，唐人燒制了大量的陶器，用來儲藏和轉運顆鹽。我們根據近年在山西省夏縣埝掌鎮東下馮遺址出土的大量夏商時期具有儲藏和轉運功能的大型陶器——蛋形甕和斂口甕可以做出這樣的推斷⑦。

古代文獻對陶唐古國的都城也有記載。前引《史記·貨殖列傳》曰：“昔唐人都河東。”①這句話僅僅講到唐人在河東地區建都，沒有講清楚具體地點。《漢書·地理志》載“河東郡平陽縣”，顏師古注引應劭語曰：“堯都也，在平河之陽。”② 據此可知，唐堯的都城是平陽。這就將陶唐古國都城的具體位置大致講清楚了。平陽是哪里？史為樂《中國歷史地名大辭典》將平陽解釋為今山西省臨汾市金殿鎮③，這是漢代河東郡平陽縣治所所在地。從考古發掘情況來看，距金殿鎮20多千米的陶寺遺址就是堯都平陽，就是陶唐古國和唐虞古國的都城遺址。陶寺遺址位于今山西省襄汾縣陶寺鄉陶寺村，在漢代屬于襄陵縣（治所在今山西省襄汾縣古城莊）管轄的地域范圍。

陶唐古國和唐虞古國的都城所在地至今仍然被人們稱為“陶寺”，這個“寺”是官署的意思，“陶寺”即管理制陶業的政府機構，反映了這里的居民與制陶業和運城池鹽生產的關系。考古工作者在這里發現了陶寺中期的制陶工場遺址和管理手工業生產的衙署遺址④，可以證實這一點。陶寺早期可能也有制陶工場和衙署。從前引《尚書·五子之歌》材料來看，太康時期已有“陶唐”稱呼，可見這個稱呼非常久遠。根據這些文獻材料和考古材料推測，“陶寺”這個地名很可能在太康以前就有了，經過4，000多年傳承至今，是一種重要文化遺存。這個地名不僅與陶唐古國和唐虞古國發達的制陶業有關，而且與其長期從事池鹽生產和運銷有關。

如前所述，“唐人”本來是人們對這個尚武部落的稱呼。這個部落國家本來可以稱為“唐國”，但是為了將其與后來的唐國（如商代的唐國、西周的唐國⑤ 等）區別開來，并且考慮到唐部落擅長燒制陶器，長期從事池鹽生產和運銷，我們應該借鑒古人的做法，將其稱為“陶唐古國”。后來的唐國之所以稱“唐國”，是因為“唐國”一詞已經由部落國家名稱演變為地名，與原來這里的部落國家沒有直接的關系，作為部落國家的“唐國”早就不存在了。

三、運城鹽池與陶唐古國的建立

陶寺遺址的絕對年代是公元前4300年至公元前1900年⑥。從陶寺遺址出土的五座早期王級大墓來看，陶唐古國有較長的歷史，其君主職位可能實行家族世襲制。這些王級大墓的時間是陶寺早期后段，另有四座大墓屬于早期前段。從墓葬位置、墓室規格、隨葬品等情況來看，早期后段五位君主在位期間，陶唐古國得到了很大的發展，這個時期是陶唐古國的建立和發展時期。

五座王級大墓編號如下：M3073、M3016、M3072、M3015、M3002。這些王級大墓呈四行排列：M3073位于第一行，M3016和M3072位于第二行，M3015位于第三行，M3002位于第四行。其中，M3072在第二行非常突出，占據了第一行下半部分和第二行上半部分，該墓墓主可能是以兄終弟及的方式繼承君主職位，然后將君主職位傳給第三任君主的，因此其墳墓位置很特殊。據此推測，五位墓主可能是陶唐古國同一家族的四代人。夏商周斷代工程將夏朝建立的時間定為公元前2070年①，筆者據此將公元前2070年作為虞舜去世、夏禹即位的時間。在此之前，不僅有陶唐古國，而且有唐虞古國。唐虞古國有唐堯和虞舜兩位君主，唐堯和虞舜是兩代人（虞舜為唐堯女婿）。加上陶唐古國五位君主，共計有七位君主，屬于同一家族的六代人。本文參照系譜推定法，以25年為一代計算②，六代人的時間總計為150年。這樣算來，陶唐古國第一任君主出生時間是公元前2220年，陶唐古國的建立是在第一任君主在位期間。暫定第一任君主即位時的年齡為18歲，時為公元前2202年，陶唐古國的建立在此之后，取其整數，則是公元前2200年。這是初步研究結果，難免有誤差，還可以進一步研究。因此，本文開頭說：“陶唐古國是大約公元前2200年唐人建立的部落國家。”

陶唐古國是怎樣建立的呢？筆者認為陶唐古國是為了爭奪運城鹽池建立的。

鹽是人類日常生活必需品。運城鹽池是中國古代的主要池鹽產地，其鹽行銷于晉、陜、豫等地。4，200多年前，黃河中下游地區的食鹽基本上來自運城鹽池。運城鹽池的池鹽生產和運銷不僅可以基本滿足這個地區居民的食鹽需求，而且可以帶來豐厚的經濟收入。陶寺早期居址出土了泥質仿貨貝、小陶璧（環）、小陶球等陶制工藝品，中期遺址出土了子安貝（貨貝），考古工作者認為這些東西可能是商品交易過程中使用的媒介和籌碼③，說明當時已經有了商業活動。運城鹽池是當時黃河中下游地區的經濟命脈，誰控制了運城鹽池，誰就擁有堅實的經濟基礎，就可以發展、強大起來。因此，各部落對運城鹽池的爭奪非常激烈。為了在激烈的競爭中生存下來，必須建立軍隊和官僚機構，必須有擁有至高無上權力的統治者，這樣，早期國家便出現了。這種國家就是部落國家，部落首領演變為部落國家的統治者——君主。這種國家的特點是：第一，統治集團由部落貴族組成，部落首領成為天然的君主；第二，軍隊和官僚機構都是臨時的，需要的時候就組織起來，不需要的時候便解散；第三，軍政合一，高級武士既是將領，又是政府官員。陶寺遺址距運城鹽池僅120多千米，即使步行也只有兩天路程。運城池鹽生產時間是夏、秋兩季，每年這個時間，陶唐古國派出大量勞力到運城鹽池撈取顆鹽，并且派遣軍隊駐守在運城鹽池附近，為池鹽生產提供有力的保障，防止其他部落搶劫和破壞，否則陶唐古國無法控制運城鹽池，無法維持池鹽生產和運銷的正常秩序。如果沒有運城鹽池的池鹽生產和運銷，缺乏堅實的經濟基礎，陶唐古國就不可能建立起來。

為什么說陶唐古國是部落國家呢？主要有以下三個理由：

第一，陶唐古國出現了公共機構。從古代文獻記載來看，陶唐古國已經有了制定歷法的專門機構。歷法是將年、月、日按照一定的法則編制而成的時間表。人們的生產和生活離不開歷法，否則不知道何時應該播種、何時應該收獲、舊的一年何時結束、新的一年何時開始。國家屬于公共管理組織，必須滿足人們生產、生活的基本需求，制定歷法是古代國家的重要職能。從古代文獻記載和考古材料來看，陶唐古國對歷法非常重視，建立了專門機構，制定了歷法，使用火歷。《左傳·襄公九年》載士弱語曰：“陶唐氏之火正閼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紀時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① 大意是：陶唐古國負責制定歷法的官員閼伯居住在商丘，祭祀大火星，根據大火星的出沒規律制定歷法，因為大火星的出沒時間與農業生產周期基本相符，這種歷法就是火歷。后來，相土也使用火歷。因此，商人崇祀大火星。據此可知，閼伯是陶唐古國任命、管理和供養的歷法官員，負責觀察大火星的出沒，制定歷法。人們把制定這種歷法的官員稱為“火正”，這是一種俗稱。隨著社會的發展，這種歷法無法滿足人們生產、生活的需要，于是被淘汰。陶寺遺址發現了陶寺中期的觀象臺遺址，考古工作者根據這個遺址復原了觀象臺。這個觀象臺由13段短墻、12道觀測縫和1個觀測點組成，這是當時觀察一年四季太陽運行規律的設施。考古工作者測試發現，利用這個觀象臺可以觀測20個節氣②。根據太陽運行規律制定的歷法就是太陽歷，這種歷法比較準確，比火歷的精確度要高得多，而且容易操作。修建觀象臺以后，不再需要專業人員觀察大火星的出沒，于是，閼伯被解聘，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商丘。閼伯是陶唐古國最后一任火正。可見，陶唐古國建立了專門的機構，有閼伯這樣的專業人員負責觀察大火星的出沒規律，制定歷法。既然有制定歷法的機構，就會有國家，否則，誰來任命、管理和供養這些制定歷法的官員呢？陶唐古國負責觀察大火星、制定歷法的官員可能都是閼伯家族的人，因為當時很多技術性較強的職務都是采取世襲的辦法。

第二，陶唐古國出現了階級分化，有了軍隊、官僚機構和君主。陶寺遺址發現了大型公共墓地，位于居住區東南，面積有4萬多平方米，使用時間與居住區基本一致。1978—1985年發掘面積近5，000平方米，發現墓葬1，309座，大約為全部墓葬的十分之一。這些已經發掘的墓葬都是長方形土坑豎穴墓，絕大多數是成人仰身直肢單人葬，頭向東南，排列整齊。也有少量二次葬、屈肢葬和個別俯身葬。這里對已發掘能夠辨別時代的700余座早期墓葬基本情況介紹如下：其一，大型墓。9座，大約占總墓數1.3%。其中，甲種5座，乙種4座。甲種大型墓長約3米，寬2～2.75米，殘深1～2米。使用木質棺材，棺內撒朱砂。隨葬品有一二百件，如鼉鼓、特磬、土鼓、彩繪陶器、彩繪木器、玉鉞、石鉞、石斧、石錛、石簇、整豬骨架等。經鑒定，這些大型墓的墓主都是男性。乙種大型墓隨葬品與甲種大型墓的主要區別是沒有鼉鼓、特磬和土鼓。乙種大型墓位于東南部，甲種大型墓位于西北部。其二，中型墓。80座，約占總墓數11.4%。長2.2～2.5米，寬0.8～1.5米，深2～3.5米。使用木質棺材，有些棺內撒朱砂。一般隨葬陶器、木器、玉器、石器，豬下頜骨數副至數十副，墓主大多數為男性。其三，小型墓。610余座，占總墓數87.1%以上。墓坑狹小，一般長2米，寬0.4～0.6米，深0.5～1米。絕大多數沒有葬具和隨葬品。從總體情況來看，陶寺遺址墓葬呈現金字塔式的等級，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結構③。早期墓葬在墓室大小以及隨葬品有無、多寡、優劣、品種等方面，差別十分明顯，說明社會等級制度已經形成。甲種大型墓不僅有木質棺材，而且隨葬品既豐富又精致，并且有鼉鼓、特磬、土鼓等禮器，墓主全部為男性，某些甲種大型墓兩側有墓主為女性的中型墓。據此推測，甲種大型墓的墓主是掌握任免官吏、實施獎懲等政治權力的統治者——君主，而兩側中型墓的墓主是其妻妾。其他中型墓的墓主大多數為男性，也有木質棺材和少量隨葬品。據此推測，中型墓的墓主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屬于貴族或官僚。小型墓的墓室僅能容身，一般沒有棺材和隨葬品，而且這類墓所占比重極大。據此推測，小型墓的墓主為平民或奴隸。早期五座甲種大墓前后縱置，成行排列。這種埋葬方式和從屬關系，說明這些大墓的墓主屬于某個時期的幾代人①。這些出土材料充分說明：陶寺早期后段（即陶唐古國時期），階級分化非常明顯，已經有了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社會財富集中在極少數人手里，形成了貴族階層，出現了君主和官僚機構，實行君位世襲制。早期大型墓和中型墓普遍出土了玉石鉞、箭簇等武器，說明陶唐古國出現了武士階層，已經有了軍隊。軍隊是國家的基石，如果沒有軍隊，國家就無法存在和發展，隨時都有滅亡的可能。甲骨文“國”字主要有以下三種寫法：②。這些寫法均由“戈”“口”二字組成，“戈”即銅戈（或青銅戈），代表軍隊；“口”代表城邑，這兩個字組合在一起，表示有軍隊守衛城邑，說明軍隊對國家非常重要。孔子所說“執干戈以衛社稷”③ 就是這個意思。干和戈都是武器，“社稷”即社稷壇，是供奉、祭祀土地神和谷神的場所，代表國家④。高級武士既是統兵作戰的將領，又是管理部落國家日常事務的政府官員，這是一個軍政合一的社會組織。軍隊、官僚機構和君主都是國家的重要標志。陶唐古國的國家形態在陶寺遺址早期墓葬里得到了比較充分的反映。

第三，陶唐古國出現了城邑和宮殿。陶寺遺址發現了早期城邑遺址和早期宮殿遺址。早期城邑南北約1，000米，東西約560米，面積約56萬平方米，其中有雄偉壯麗的宮殿⑤。城邑屬于早期城市，規劃和修建城邑必須是有組織的活動，這是一項規模浩大的公共工程，需要依靠集體的力量。城邑的出現說明陶寺社會已經發展到了較高的水平，有了比較高級的社會組織，有了管理公共事務的機構。社會組織發展到一定的階段，有了軍隊和官僚機構，便形成了國家。國家是管理全體國民的政治組織，是社會組織的高級形式。宮殿既是統治集團議事和決策的場所，也是君主辦公和居住的地方，是國家的重要標志。

部落國家是統治集團為本部落成員、軍政合一的政治組織，是國家的原始形態。以上材料充分說明陶唐古國是一個部落國家。

四、運城鹽池與陶唐古國的發展

為什么陶唐古國能夠發展為強大的部落國家呢？從現有的材料來看，主要有以下三個原因：

第一，陶唐古國出現了君主，社會秩序穩定。君主是國家的象征，可以凝聚全社會的力量，對于國家發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如前所述，陶唐古國五座王級大墓呈四行排列，墓主全部為男性，這些統治者可能是同一家族的四代人；有些王級大墓兩側有墓主為女性的中型墓，這些女性可能是統治者的妻妾。這些墓葬都是陶寺早期后段的，等級分明，排列整齊。這種分布狀況客觀地反映了陶唐古國的政治制度和社會秩序，說明陶唐古國出現了君主，實行君位世襲制，統治者享有很高的政治權威，陶唐古國社會秩序穩定，經濟、文化不斷發展。

第二，唐人具有尚武精神，建立了強大的軍隊。如前所述，在古文字中，“唐”字形狀表示將弓、箭（包括箭身和箭鏃）放在一個器物上面，或者說，唐部落的人喜歡打仗，言必稱打仗。“唐人”是人們對唐部落的俗稱。從這個稱呼可以看出：唐人具有尚武精神，是一個崇尚武力的部落，這是唐部落能夠發展起來的重要原因。在當時的社會歷史條件下，為了爭奪食鹽、土地、人口等重要資源，人們不得不崇尚武力。如果沒有尚武精神，沒有建立強大的軍隊，就不可能在激烈的競爭中生存下來，更不用說發展了。共工部落和西夏部落之所以被唐人消滅，就是這個原因。

陶寺遺址早期墓葬出土了很多玉石鉞、箭簇等武器，尤其是出土了很多高效尖端武器——穿甲鏃，這些武器都是由官府手工工場生產的①。這些出土文物不僅說明唐人的武器很先進，而且說明統治集團對武器生產很重視。這些武器都是在大型墓和中型墓出土的，說明當時出現了武士階層，武士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大型墓和中型墓的墓主就是高級武士及其妻妾，陶唐古國的統治集團就是由這些高級武士組成的。武士階層的形成和先進武器的制造，說明陶唐古國建立了強大的軍隊。因此，陶唐古國能夠消滅共工、西夏等部落，搶奪大量的人口和財物，不斷地擴大自己的地盤，發展自己的勢力，使自己越來越強大。值得注意的是：在陶寺遺址中晚期墓葬里發現了銅環、銅鈴、銅齒輪器等銅器②，說明當時人們已經掌握了工藝復雜的銅器制造技術，能夠生產各種各樣的銅器，銅器使用已經比較普遍。距陶寺遺址只有40余千米的同一時期的絳縣周家莊遺址出土了銅刀③。據此推測，陶唐古國可能有了銅鉞、銅刀等銅制武器。中期大墓填土內發現1具被腰斬的青年男子人牲骨架④，可以初步說明這一點。筆者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只有使用極其鋒利的銅鉞或銅刀，才能將活人腰斬。金屬武器是最致命的武器，其殺傷力遠非玉石鉞、弓箭等原始武器所能比擬，在戰爭中能夠發揮很大的作用。

第三，唐人占領了河東地區，控制了運城鹽池。如前所述，河東地區包括今運城市和汾陽市管轄地區，運城鹽池和陶寺遺址都在這個范圍之內。這個地區自然條件較好，資源豐富，尤其是有運城鹽池，這是各部落激烈爭奪的重要資源。陶唐古國都城位于運城鹽池東北，相距120多千米，唐人消滅西夏部落以后，便控制了運城鹽池及其周邊地區。

最能說明陶唐古國與運城鹽池關系的材料是古樂舞《大咸》。《周禮·春官·大司樂》曰：“（大司樂）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濩》《大武》。”漢鄭玄注曰：“《大咸》：《咸池》，堯樂也。”⑤《楚辭·遠游》曰：“張《咸池》奏《承云》兮。”漢王逸注曰：“《咸池》，堯樂也。”⑥ 從這些文獻材料可以看出，《大咸》又名《咸池》，是唐堯時期流行的樂舞作品。這個樂舞作品為什么取名為“大咸”“咸池”呢？長期以來，人們對此無法解釋。筆者認為，如果我們將陶唐古國與運城鹽池的地緣關系考慮進去，這個問題就很容易解決了。既然《大咸》是唐堯時期流行的樂舞作品，那么“大咸”和“咸池”都是指運城鹽池。古人之所以將運城鹽池稱為“大咸”或“咸池”，是因為運城鹽池的鹵水含有較多的鹽分，味道比較咸，可以自然結晶為顆鹽。在甲骨文里，“咸”字主要有以下三種寫法：⑦。這些寫法都是表示用桿稱稱鹽。可見，“咸”字與顆鹽有關。所以，“咸池”和“大咸”都是當時人們對運城鹽池的稱呼，《大咸》就是唐人創作的、歌頌運城鹽池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陶寺早期甲種大型墓普遍出土了鼉鼓、石磬、土鼓等禮器。這些禮器都是樂器，說明唐人喜歡唱歌、跳舞。這些樂器為他們創作和表演音樂、舞蹈提供了有利條件。筆者認為，《大咸》就是這個時期創作的。由于唐人對運城鹽池的池鹽生產特別依賴，所以對運城鹽池非常重視，總是津津樂道，念念不忘。于是，他們創作了這個樂舞作品，又唱又跳，歌頌運城鹽池。直到唐堯在位時期，《大咸》仍然很流行。這個樂舞作品充分說明：唐部落控制了運城鹽池，長期從事顆鹽生產和運銷，這對唐部落的發展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位于山西省夏縣埝掌鎮的東下馮遺址，曾經是夏朝和商朝的顆鹽轉運中心，距運城鹽池僅30余千米。考古工作者在這里發現了40多座用于貯藏顆鹽的圓形建筑——鹽倉的遺址，推算這些鹽倉貯量為12，000多噸①。可見，當時這里的池鹽生產規模很大。以每人每年食用10斤顆鹽計算，這些顆鹽可供240多萬人食用一年。顯然，本地居民不需要這么多顆鹽，絕大部分顆鹽銷往外地。當時黃河中下游地區人口數大約為二三百萬②。可見，當時運城鹽池的池鹽生產可以基本滿足黃河中下游地區居民的食鹽需求。陶唐古國時期的池鹽生產和運銷情況可能也是這樣。此外，這里還發現了很多具有儲藏和轉運功能的大型陶器——蛋形甕和斂口甕，考古工作者認為這些陶器是用于儲藏和轉運顆鹽的器物③，也說明顆鹽主要銷往外地。顆鹽生產和運銷不僅滿足了黃河中下游地區居民的食鹽需求，而且為陶唐古國提供了穩定可靠的財政收入，這就為陶唐古國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經濟基礎。如果沒有控制運城鹽池，陶唐古國不僅自己的食鹽需求問題無法解決，而且缺乏穩定可靠的財政收入，不可能發展起來。控制運城鹽池以后，便壟斷了黃河中下游地區的食鹽專賣大權，既掌握了這個地區的經濟命脈，又控制了這個地區居民的生命線。唐人愿意把鹽賣給誰，誰就有鹽吃；不愿意把鹽賣給誰，誰就沒有鹽吃。這樣，唐人不僅擁有雄厚的經濟實力，而且擁有很大的話語權，為陶唐古國的發展創造了有利條件。

從以下兩個方面可以看出陶唐古國的繁榮情況：其一，都城人口數量。王克林先生根據陶寺遺址1萬多座墓葬總數推測，陶寺早、中、晚三期的人口總數在3萬以上④。從目前考古發掘情況來看，絕大多數墓葬是陶寺早期（即唐部落和陶唐古國時期）遺留下來的，筆者據此推測，陶唐古國的都城人口總數在2萬以上。這個數字僅僅是陶唐古國都城的人口數據，不包括其他地區人口。4，100多年前，有2萬人口的城市屬于大都市。其二，勢力范圍。2010年，考古工作者在北起臨汾市山前、南至澮河南岸、西起汾河、東至滏河上游，大約1，750平方千米范圍內，發現陶寺文化遺址54處，其中至少有9處屬于陶寺早期文化遺址⑤。陶唐古國的影響由此可見一斑。這些陶寺早期文化遺址僅僅是受陶唐古國影響較大的聚落遺址，實際上，陶唐古國的勢力范圍遠遠超過這個地域范圍。如前所述，今運城市和臨汾市管轄地區曾經都是陶唐古國的勢力范圍，可能還有其他地方。今運城市土地面積為14，183平方千米，臨汾市土地面積為20，302平方千米①，二者加起來有34，485平方千米，其他地方尚未計入。從都城人口數量和勢力范圍來看，陶唐古國是一個非常強大的部落國家，遠非同時期其他部落國家所能比擬。

在陶寺遺址發現了一座中期大墓，這座大墓非常特殊。“中期大墓墓坑為圓角方形，長5、寬3.65、深7米。填土內發現1具被腰斬青年男子人牲骨架，上半身仰身，下半身俯身。在墓葬中心部位有一個陶寺晚期的大擾坑，直搗木棺，正好將棺木上部大半毀壞。原有棺蓋板和紅布棺罩均被擾坑毀壞。擾坑底殘留著被隨意拋棄的人顱骨5個，墓主的頭骨則殘留在棺的襯板尸床上。擾坑底西部斜坡上殘留著被拉上來的棺蓋板，伴隨著擾亂的棺內隨葬品玉鉞1件、玉鉞殘塊1片、玉飾品和綠松石嵌片等20余件。墓棺是由一根整木挖鑿出來的船形棺。墓室里棺周圍的隨葬品沒有擾動痕跡，出土隨葬品72件（套）。”② 這座大墓的墓室規模和墓葬豪華程度遠遠超過早期大墓，是陶寺遺址的超級大墓。筆者認為這座大墓很可能是唐堯的陵墓，因為唐堯是在陶寺中期去世的，時間和身份都很符合。唐堯即位以后，對官僚機構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打破了由本部落貴族壟斷政權的局面，廣泛地吸收其他部落的人才，任命很多部落首領擔任重要職務（如任命四岳為國策顧問，任命羲氏、和氏為掌管觀象授時事務的官員，委派鯀治理洪水等），將有虞氏部落以孝順父母、友愛同父異母弟弟著稱的虞舜當作接班人培養，并且把兩個女兒嫁給他，使政權性質發生了本質的變化，部落國家發展為部落聯盟國家，陶唐古國演變為唐虞古國。

總之，由于唐人具有尚武精神，出現了君主和武士階層，建立了軍隊和官僚機構，占領了河東地區，控制了運城鹽池，陶唐古國建立和發展起來，成為一個強大的部落國家。陶唐古國是目前我們知道的、古代文獻所載最早、最強大的部落國家，在中國歷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如果沒有運城鹽池，陶唐古國既不可能建立起來，也不可能發展為一個強大的部落國家。因此，在唐部落發展過程中，運城鹽池的池鹽生產和運銷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責任編輯：王放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