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灰（十一首）

郁顏

白云山偶得

這滿山的寂寥都是我的

連同它們

投下的身影

這不朽的荒蕪都是我的

連同此刻

人世的徒勞

枝葉的每一次搖晃

都是在應答

允許風和我一起，活在這一瞬

借宿刻石山

蛐蛐也藏身于此

走近時屏息，轉身時又叫出了聲

若耶溪水不舍晝夜，云門寺的鐘聲

隱匿于深山

白天，我走馬觀花

假裝東巡會稽，俯瞰人世的百轉千回

這天地，有大手筆

有一日千里的大氣象

想想此生

待百年之后再交出蹤跡，也不遲

松 莊

在松莊，遇見一位老嫗

梳著一對好看的

銀白色的辮子

大地的簽約藝術家

用腳掌和手掌在紙上畫鵝

用鋤頭在田疇上寫詩

也想學她，打赤腳

走過村頭的石拱橋

蹚一回鋪著鵝卵石的溪水

清 晨

清晨點亮了露珠的眼睛

風自耳邊吹過，像打開了兩扇窗戶

剛下過雨的泥地里，蚯蚓在松土

枝頭的鳥兒，抖著羽翅，在練習歌唱

此刻，我幾乎是多余的

藏

很多時候，假裝很合群

假裝已和自己和解

有時，也會把另一個我，藏在鏡子里

深怕被你們看到

和白云對視時，身體跟著飄起來

和流水對話時，一不小心就戳穿了時間的秘密

醞 釀

浴室里水氣彌漫

隨手拿了干毛巾擦拭鏡子，慢慢地

擦出一個帶露的我

在良久的對視里

這粗糲的軀體和面龐

已經卸下盔甲，急于歸還這糟糕的容貌

日復一日

我又在抵抗和順從些什么

在不斷的自我否定中，醞釀著一場新的衰老

歸來者

根在地底下用力逃竄

像水困于河，時間困于鐘表

我在地上迎風奔跑，也曾是個憂郁的少年郎

拔牙記

母親扯著一根紅線

滿村子追著我跑

最終只能束手就擒——

紅線拴在了乳牙根部，牽動著年少的恐慌

人生的第一副牙，很多都是這樣

被用心良苦地拽離牙床

這么多年過去了

嘴里的每顆牙，都已不再生長

它們整齊地緊緊挨著

沒有相互排擠

年歲漸長，身體的黑洞越來越大

等待咀嚼的，仍將是那些日漸松動的冷暖與酸甜

這人世的草原細雨綿綿

親手做一頓早餐

一個人安靜地吃完

打開窗簾，坐在沙發上發一會兒呆

和身體里的每一個舊我打個招呼

和春天里的每一個面孔

一一相認

匆匆韶光，允許自己做件傻事

學羊叫、學馬叫、學風叫

這人世的草原細雨綿綿

真是有點舍不得，一覺就到了天亮

草木灰

廣袤的青山，腳下的土地

都默不作聲

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卑微

那些細小的灰和塵

幾乎是在提醒——

漫山遍野的草木，已在燃燒似的生長

挖 苦

用力挖，再挖深一些

看到竹鞭后，要順著挖

那根命根子，一直牽引著我的好奇心

把整片土地翻了個遍

想到它們早晚會破土而出

我也會因為那次趕盡殺絕而感到羞愧難耐

為了復活人間的鮮美

我把草酸的苦澀，深深地吞進了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