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文
姚姚忘帶鑰匙,去鄰居蘇阿姨家等媽媽。蘇阿姨是媽媽最佩服的人,她是工會干部,個子高高的,褲縫筆挺,十分能干。
“姚姚,你在跟麗娃學跳舞?”蘇阿姨問她。
“嗯。”姚姚答,她有點緊張,蘇阿姨可千萬別讓她跳一段啊。
“她教得好嗎?”
“挺好的。”姚姚松了口氣。
“我家薇薇也喜歡跳舞,不過那時怕影響功課,沒讓她學。”蘇阿姨笑笑,起身去燒晚飯。薇薇是蘇阿姨的女兒。
沒幾天,媽媽突然和姚姚說:“你周日別去跳舞了。”
“為什么?!”
“反正別去跳了,人家都議論麗娃呢。”
“我要跳!”姚姚生氣地說。
“聽話!你蘇阿姨都讓你別和她學跳了,近朱者赤……”媽媽還沒說完,姚姚捂住耳朵:“我不聽!”
她煩透了媽媽的“近朱者赤”,她也吃驚于蘇阿姨的態度——剎那間,蘇阿姨的形象好像沒那么高大了,原來她和其他大人沒有什么不同。
什么是朱,什么是墨,全憑大人一張嘴。姚姚喜歡麗娃,麗娃不僅教她舞蹈,還教她其他東西。有次麗娃和姚姚一起回家,在路上,見一對男女在扭打,男的罵:“你吃老子的,用老子的,還敢多管老子的事!”
“姚姚你記住,今后一定要獨立,別依附任何人。”麗娃說。姚姚點點頭。媽媽從不和她說這些,媽媽只關心她的成績。
第二天,爸爸從外地回來了,姚姚趁媽媽不在家,和爸爸說了,才開口,她的眼淚就連串地掉了下來。
“我想跳舞。我想和麗娃老師學跳舞。”
晚上,姚姚聽見爸爸和媽媽在外屋小聲說這事,她屏氣聽著。
“這是兩碼事,那是人家的個人生活,和姚姚學跳舞有啥關系?”
“怎么沒關系?跟一個名聲不好的老師學跳舞,不惹人說閑話嗎?”
“你甭聽風就是雨!”爸爸說。原來麗娃被傳名聲不好是因為和柏老師走得近。柏老師的妻子婚前有精神病史,瞞著柏老師。婚后,她病情復發,柏老師心力交瘁,提出離婚訴訟,法院也已判決同意,但對方一直拖著不辦理。
爸爸兩天后又走了。周日,姚姚的外公過生日,中午親戚聚餐。吃完已是下午一點多,姚姚催媽媽回去,還有舞蹈課呢。可媽媽決定吃過夜飯再走。
“我下午有舞蹈課呢。”
“不是說不上了嗎?”媽媽說。
“我要上!”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聽話呢?原本跳舞也就是去玩玩,現在學習越來越緊張!”
不,姚姚在心里大聲喊:“我不是去玩玩,我是認真地在跳舞,我喜歡跳舞,我想跳舞!”這些話堵在她胸口,她什么都說不出來,扭頭跑到了院子里。
沒上成舞蹈課,姚姚心里難過極了,夜飯也沒吃什么。回家路上,她一句話都沒和媽媽說。下著雨,她坐在自行車后座,沒鉆進媽媽的雨披,雨水打在她的頭發上,衣服也濕了,她心里對蘇阿姨她們生著很大的氣——她們不分青紅皂白地下定義,按她們的方式劃分好壞。麗娃老師和柏老師,他們做錯了什么?他們為什么要被難聽地議論?可她無力反駁,只是覺得這一切不對。
第二天早上,當姚姚昏昏欲睡之際,媽媽已敲響了房門。幾經掙扎,姚姚從床上爬起,草草扒幾口早飯,上學的路上還想著背誦課文。
班主任陶老師本著為全班同學負責的精神,時常督促、提醒他們,她的口頭禪是:“同學們啊,一寸光陰一寸金啊!”還有句口頭禪是“我再講兩分鐘就下課”——陶老師的兩分鐘可能用的不是北京時間,是一種和考試密切相關的特殊時間。
下午放學,又是做不完的作業。晚上十點,還有一堆作業沒寫完,姚姚瞌睡得不行,媽媽這時總會端來點夜宵—— 一碗雞蛋面或一個熱包子,姚姚只好打起精神來,不辜負夜宵,繼續寫作業。十一點半,她的腦袋都要栽到桌面上了。好容易能上床了,她感到身體已是精疲力竭。她很快睡著了,有時甚至來不及做夢——她多想做個好夢啊,在夢里說笑跑唱,沐浴陽光,在湖面蕩起雙槳。
媽媽沒讓她去舞蹈班了。姚姚無奈而難過。
在過道碰上麗娃老師,麗娃問她怎么沒去上舞蹈課了,姚姚囁嚅著解釋:“馬上要小升初,作業多,可能沒時間上課了。”
“那挺可惜啊,這周要學新舞了。不過沒關系,以后有機會再跳。”麗娃拍拍姚姚的肩膀。
姚姚鼻子一酸,有淚涌出,她趕緊裝著彎腰系鞋帶,劉海垂下來遮住臉,豆大的淚珠“啪嗒”墜落在地。
“對了,我有樣東西要送你,等著啊。”麗娃拿來一雙舞蹈鞋和一條百褶花裙,“這雙鞋是托朋友從北京帶回來的,我穿碼數小了,你應該很快能穿上了。”
回到家,姚姚埋在被子里哭了很久。她把舞蹈鞋鎖進了抽屜最下層,抽屜里還有馬小夏為她畫的一幅畫——一個起舞的白裙女孩。
寒假,爸爸送了姚姚一塊跳舞毯:“你瞧,這個能跟著電視跳舞,咚次嗒次,可來勁了!”
姚姚知道,爸爸是想彌補她中斷學舞的委屈。姚姚跳了一次,跟著音樂胡亂跳得一腦門汗,還把爸爸也拉來一起跳。用媽媽的話說,簡直是有些瘋傻。
然后,姚姚再也沒碰過那塊跳舞毯。
爸爸給姚姚辦了張圖書館的借書證,姚姚借了些書回來,她如饑似渴地讀著那些書,看不懂的就跳過去。在囫圇吞棗般的閱讀中,她似乎開始了另一種飛翔。柏老師說,舞蹈教會我們自由。姚姚覺得閱讀也是這樣,書就像飛毯,帶人離開地面,飛起來,飛向天南海北。
姚姚迷上了三毛的書,從圖書館借來的一本《我的寶貝》,里面寫三毛收集了一堆物件——手繡、老別針、陶器……在那些物件中,姚姚印象最深刻的是許多石頭。有一篇寫三毛以為隔闔很深的父母有次竟撿了兩塊石頭回來給她,在那兒洗刷半天——
“你不是以前喜歡畫石頭嗎?我們知道你沒有時間去撿,就代你去了,你看看,可不可以畫?”三毛的媽媽說。
姚姚看了好幾遍,簡直不能相信世上有這么好的父母。多么幸運的三毛啊!自己的父母是不會這樣的,尤其是媽媽,她反對姚姚做一切學習之外的小動作,譬如跳舞、抄歌本,還有看課外書。在媽媽看來,那些閑書既不能建設國家,也不能提高分數。總之,對于學習、前途無用的事情,媽媽全不支持,更不消說撿幾塊石頭來畫這種“無聊”的事兒了。
姚姚還愛看被媽媽評價為“幼稚”的童話,比如安徒生童話,故事總這樣開頭:“在希望尚可成為事實的古代,有個國王,他的女兒們都美麗,可是最小的尤其美麗……”或者:“這正是冬天。天氣是寒冷的,風是銳利的;但屋子里卻是舒適和溫暖的。花兒藏在屋子里,藏在地里和雪下的球根中……”
又或者:“在樹林中高高的坡頭上,靠近敞露的海灘邊,有這么一棵真正是很老的橡樹,它正好三百六十五歲。但是,對樹來說,這樣長的時間,也不過就像我們人經歷那么多個晝夜罷了;我們白天醒著,夜里睡覺,做我們的夢。樹木可是另一個樣子,它們在三個季度里醒著,只是快到冬天的時候才開始睡眠。”
姚姚看得入迷,忘記了時間。書里的白雪就像一床無比溫煦的毛毯,可現實是好冷啊,她翻書的手指都要凍僵了,要哈口氣才能翻一頁。
一聽到媽媽下班的腳步聲,姚姚趕緊收好課外書,在桌前正襟危坐,擺出一副寫作業的樣子。她希望爸爸媽媽趕緊去上班,當家里只有她時,她便可以沉浸在書的世界中。
南方的冬天,院里的松針被凍得硬硬的,地上被踩過的臟雪留著小麻雀覓食的腳印。窗外寒風刮過,像要禁止一切生長,包括鳥兒的啼囀和看不到的未來……然而在書頁間,會自動出現一條奇異的道路,它通往雪地里蔥郁的樅樹。
在這條閱讀之路上,姚姚起舞著——將腳尖換成了心靈,她找到了另一種舞蹈方式,在文字中奔跑、跳躍,舒展靈魂。
那些文字如美妙的旋律,令她深深沉浸。它們雄渾結實,它們細膩溫潤,描繪的既是現實世界,也是心靈世界。姚姚的身心隨文字進入不同時空,在書中日行千里,晨昏兼程。
書籍中有條綿延的旅行線,帶領她一直向前。她訝異地發現,世界果真很大,像海,像天空,風吹過,屬于她的那條路會在哪兒呢?
她在一本書里讀到一句話:“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她想起麗娃老師,想起那間有綠腰墻的教室,那隨音樂跳舞的時光也許一去不返了,但書頁鋪就了另一個舞臺,文字是音符,帶領她在其中穿梭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