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教近二十年,有苦澀,也有甘甜。
總是不愿意照鏡子。原本以為自己還是那個有干勁、有沖勁、精力旺盛、身材精干的精神小伙,正如段子中描述的那樣,“熱血男兒,錚錚鐵骨,撩開衣服,凈是排骨”,可一照鏡子,心中的自我形象全毀了:身材臃腫,滿臉疲憊,頭發花白,儼然一個糟老頭。唉,歲月豈止是一把殺豬刀,簡直是一堆豬飼料。再往鏡子里多看0.1秒,鼻子上的疤痕就會勾起我的絲絲隱痛。那是一個陽光毒辣的星期五下午,我騎著心愛的“小電驢”去巡河,看著淯江河水波光粼粼,河里河岸沒有一個學生,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的,突然摔了一臉血……
總是記得一手糊涂賬。“老師,我是你18年前的課代表啊,我看你這樣子,肯定沒認出我來!”“老師,不是說好了這節課上體育嗎,怎么又要上語文?”“老師,這學期你都發了40多個本子給李博文了,我們才10多個,他老是丟,丟了就找你,找你你就拿……”唉,上年紀了,好多事情真是記不清。記不清多少次護送學生上公交車,回頭發現鑰匙和包被鎖在辦公室里;記不清多少回和學生討論問題或下棋、打乒乓,一耽擱就錯過了飯點;記不清多少個節假日堅守在學校,一不留神節假日就沒了。
還有一些感動伴隨。那個去新疆工作的柔弱女子說:“老師,不是我去建設新疆,是新疆收留了我,讓我有一席安身之地,也讓我有用武之地?!鼻魄七@境界,老師自嘆不如。那個剛讀到初二的女孩回到學校說:“老師,我出息了,我語文越來越好了,已經穩坐全班第一,以前你逼我們背過很多文章,當時還不耐煩,現在嘗到甜頭了?!蹦莻€才轉到班上的小男生說:“老師,你多和我們打打乒乓嘛,我覺得你打乒乓的姿勢太帥了!”那個常常丟作業,然后找我要新本子的李博文說:“老師,沒有人再喊我‘花貓兒’了,我不是‘花臉大王’了哈,說起這個壞毛病,還是你幫我改掉的,嘿嘿?!?/p>
他叫“花貓兒”,又叫“花臉大王”,同學們似乎忘記了他叫“李博文”?!袄畈┪?,臉上怎么又搞起墨水了,趕快去給我洗干凈!不洗干凈別進教室!”這是我剛教他時,幾乎天天都要說的話。“老師,他叫花貓兒?!薄八谢槾笸酢!薄八麪敔敹己八ㄘ垉??!苯淌依镆黄?。“我就是花貓兒,老師,你喊我花貓嘛,我懶得去洗,嘿嘿?!?/p>
又懶又皮,居然是個“痞子花貓”!
說教和懲罰不是不管用,而是維持不了多長時間。他就是一面質量堪憂的鐵皮鼓,重棒敲一下,他就“嗡”地響應一下?!袄畈┪?,把臉洗干凈!”“要得。”“李博文,看看你那手爪子,還有衣服,又在地上打過滾吧,還不快去洗干凈!”“Yes,sir!”答應得倒是快,他沖向水龍頭,捧起水,覆到臉上,用手胡亂抹幾下,然后沖向我,“老師,我洗干凈了!”臉還是有些花,但畢竟好些了。我說:“比剛才干凈點了,下回認真點洗。”可是,不出兩小時,他臉上又恢復成“花臉大王”的樣子了。清鼻涕流出來,用臟兮兮的手橫起一刮;趴到地上吹玻璃珠兒,吹游戲卡;鉆到課桌、乒乓球桌下玩;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到花壇挖泥巴;把鋼筆的墨囊拔下來玩;把圓珠筆的筆頭扯出來;用各種筆在手上畫畫……應付老師把臉洗干凈,他只有一種辦法,但把臉弄臟,他有成千上萬種辦法。
每位老師在這個時候,可能都能想到家校共育。是的,必須和家長擺擺這件事情。
爺爺說:“男娃兒,有點調皮,花臉八嘴的也正常,老師,他聽你的,你多提醒他嘛。”爸爸媽媽說:“我們在外邊打工,也沒法管教他,我們都經常給他爺爺說,爺爺也管不住,老師,您多費心,該打您就打,我們不護短?!?/p>
這還怎么家校共育!
還好沒放棄,接下來出現了一個轉機,“花臉大王”當了一回“演員”。那是記憶猶新的疫情時代,一開學就要搞疫情防控演練。我在班上說:“同學們,我們要組織一次防疫演練,需要招募5個演員,演什么?就是像平常上學一樣,在校門口排隊、測體溫、進校。其中一個要演體溫異常的發燒學生?!薄拔襾恚 薄拔乙莅l燒的?!薄袄蠋熚襾?,保證演得好!”是的,大多數同學都想演一回發燒病人。也許他們覺得發燒、隔離是一件好玩的事兒。我看到了人群中那個耀眼的花臉仔,說:“李博文,趕快去把臉洗干凈,洗得干凈就讓你演發燒的人?!彼d高采烈得像風一樣跑出了教室?!鞍ィ蠋煟瑸樯蹲邮恰槾笸酢瘉硌??”“嗯……不愛衛生的小朋友更容易生病發燒,老師覺得李博文比較合適。”不一會兒,李博文沖回了教室,估計這次洗臉相當用力,臉的確很干凈,而且滿臉通紅,還真像一個發燒的娃。演練結束后,我說:“李博文是個優秀演員,演得好,配合得到位!我們拍的照片、錄的視頻要發給每個班的同學看,今后我們如果出現體溫異常,就要像李博文這樣,配合學校的防控管理?!?/p>
下午放學時,李博文找到我,一臉興奮的樣子:“老師,你真的把拍我的視頻發給全校同學看?。俊薄罢娴陌。瑲G,李博文,放學時候了,你的臉和手居然還是干干凈凈的,值得表揚!”我也有點興奮了,仿佛發現了新大陸。“老師,我演得好,要不要給我發獎品嘛,嘿嘿……”果然有點痞子氣息,在老師面前沒有一點懼怕,還主動索要獎品!“行,我辦公桌上有一本《上下五千年故事》,我獎勵給你。不過我獎勵你,不只是因為你演得好,主要是看到你今天一直到放學都沒有大花臉,老師看到你這個進步很高興。”

說來也巧,有個作家、主編,也叫李博文,而這件事情是“花臉大王”李博文同學發現的。更巧的是,李博文同學發現,我獎勵給他的那本《上下五千年故事》是“李博文”編寫的。那天,李博文在操場上發現我,飛快地跑過來,一把抓住我:“老師,老師,我發現一個大問題!”我本來想說的是:“李博文,你這臉還是有點花,前幾天的進步沒有堅持喲,還不快去洗干凈了!”但我沒說出口,先問他:“發現了什么?”“老師老師,你獎勵給我的那本書,是一個叫‘李博文’的人編寫的,和我的名字一模一樣!”我本來想說:“這有啥大驚小怪的,重名的人多了去了?!钡疫€是沒說出口,我問他:“你覺得,‘李博文’這個名字,取得好不好?你的名字是誰給你取的?”“嗯,我名字是我外公取的,我外公是村主任,當然取得好了?!薄澳阃夤瞬黄穑莻€文化人!我們有一個成語,叫‘博聞強識’,意思是知識豐富、記憶力強。你的名字就來自這個成語。家里面的人希望你是個知識淵博的文化人。你看和你名字一模一樣的人,已經當作家、主編了?!薄昂俸伲?,以后我也寫故事,當作家。老師,你獎勵我的故事書好看,以后再給我發獎品,就獎勵故事書。”這孩子好不容易得一回獎品,就開始以為拿獎品是家常便飯了,這種自信難道是來自他的名字嗎?我不禁哈哈一笑:“其實嘛,你的名字還可以分開來講,博,就是博學,知識淵博;文,就是有文化,講文明,愛衛生。你把臉和手洗得干干凈凈,不就地打滾亂趴,衣服和紅領巾隨時保持干凈整潔,才符合你名字中的文明和文化氣質。”“哦,我曉得了。”
也許是我們的交談的確對他有所觸動,也許是孩子從二年級升到三年級,畢竟一天天長大了,接下來的李博文,真的有變化了:衣服不再臟兮兮的了,臉不花了,開始愛看課外書了,課堂上回答問題也不再那么離譜了,甚至以前寫得歪歪扭扭的字也進步一些了。以前,同學們叫他“花貓兒”“花臉大王”,他答應得脆生生、樂顛顛的,現在他不搭理這樣的稱呼了。漸漸地,同學們叫他“李博文”了。
寫到最后,該總結一下了:這個故事是真的,就像我的白頭發一樣,真的沒有染。
(作者單位:長寧縣希望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