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超
[摘? 要] 英國作家毛姆的小說《刀鋒》以拉里穿梭于不同空間的旅行為主線,講述拉里出生、成長于西方文明之都,經歷從美國到歐洲的尋根之旅后,最后卻在異域東方實現自我救贖的故事。旅行是小說塑造人物、傳遞思想價值的一條重要線索,而旅行的意義體現于在自我與他者、承認與差異中達到一種文化的自我意識。在帝國之眼下,作為“他者”的“蠻荒”印度,卻成為西方知識分子力求擺脫西方精神荒原和資本主義異化的救贖之地。借由拉里跨越東西方的旅行,毛姆試圖推翻西方殖民敘事話語,打破東西方的二元對立,樹立跨文化交流的文化自我意識,構建流動的文化身份,實現東西方文化的交流。
[關鍵詞] 《刀鋒》? 毛姆? 旅行書寫? 東方主義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4-0049-04
一、旅行文學的發展與毛姆的旅行足跡
米歇爾·德賽指出:“每一個故事都是旅行的故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每一場書寫都是一段旅行。旅行與書寫之間是相互依存的關系,人類文明也是旅行書寫的歷史[1]。
旅行書寫中往往存在著西方對東方傲慢的審視之姿,對東方根深蒂固的歧視和偏見,旅行書寫的文本風格也總是呈現“統治東方,再構東方,控制東方”[2]的風格。為了應對抵抗西方的文化霸權,薩義德提倡文化多元主義,認為在跨文化、跨地域、跨種族的旅行中,能夠打破東西方的二元對立和西方中心主義,從而建立流動的文化身份。
在英國作家毛姆的小說中,旅行是最重要的母題之一。毛姆一生酷愛旅游,足跡遍布世界各地,從法國巴黎到英國倫敦,從美國到中國再到印度,他將一生的所見所聞都精心構筑于自己的作品之中,“異域情調”成為他作品中的一大特色。其筆下的角色往往遠離故土,來到不同的文明,置身于陌生人群之中,在異域文化中審視自我、叩問內心,繼而引發關于自我和他者的思考,最終找到人生的救贖之道。
小說《刀鋒》講述了主人公拉里遠離故土,踏上異國他鄉,找到救贖之道后又復歸重返的“奧德賽”之旅。拉里年輕氣盛,懷著極大的熱情奔赴戰場卻遭受打擊,戰后歸來的他與芝加哥這座欲望之都格格不入,而后踏上巴黎,開啟一場埋首于書本和知行結合的求知之旅。遨游于西方文明知識的海洋也未能找尋到終極的答案,他決定將視角轉向東方,做一個西方文明的離經叛道者,他在印度教中參悟人生,找到了內心的平靜和自由,撫慰了戰爭的創傷。最終,他以超然物外者的姿態,復歸到自己的文化中,大隱隱于市,實現了自我與至高的融洽,實現了東西方文化的融合。
小說中,旅行成為拉里跨越空間尋道的重要方式。多個文化地域的空間轉換對照著人物的悲歡離合,構成空間和主題之間的同構性關聯,指向的是不同文化之間的交互和碰撞,濃縮成為西方-東方之間的文化交互隱喻[3]。然而,拉里向印度教求解之道,表面上是單方向跨向他者的出走,實則反映了拉里不斷滌清源文化地強權價值觀念的過程[3]。毛姆通過拉里這場“奧德賽”之旅,力圖打破西方中心主義,打破西方的神話,沉淀對西方思想文化的反思,超越東西方之間的二元對立,為實現東西文化的真正交融提供了一種范式。
二、爵士時代的迷茫之旅:戰爭幻滅與消費異化
拉里生活在西方思想文化動蕩、分裂的時期,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撕碎了基督教“上帝造人”的神秘面紗,尼采一聲驚呼“上帝已死”,宗教的權威日漸衰落。初入世的拉里,在愛國主義和民主觀念的蠱惑下,像當時眾多第一次面臨戰爭的年輕人一樣,滿懷使命感奔赴歐洲戰場。在法國,他的好友為了救他而犧牲,他的心靈受到重創,陷入對基督教的懷疑和世界荒誕的思考中。他不禁叩問西方文明安身立命的根本,“我想弄清楚,究竟有沒有上帝。想要知道為什么會有邪惡存在。我想知道我的靈魂是不死的、還是在我死后它就泯滅了”[4]。雖然工業革命和技術革命促進了資本主義的大繁榮,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陰影下,西方知識分子在精神荒原上踽踽獨行,急切追尋能夠填補精神空虛之物時,物質文明發展帶來的五彩斑斕的美夢乘虛而入。
處于遠離一戰紛爭的美洲大陸上,美國逐漸繁榮昌盛,發展成為世界經濟強國。以勤儉克制為基礎的美國清教倫理受到挑戰,拜金主義和享樂主義影響下的消費觀在一戰后的美國社會大行其道[5]。從馬克·吐溫所言的“鍍金時代”到菲茲杰拉德筆下的“爵士時代”,人們在資本主義的鼓動下,在無限膨脹的欲望中,在紙醉金迷的虛假之夢中,享受著經濟泡沫爆發之前最后的美夢。
享樂主義和極端個人主義的盛行,使人逐漸淪為物質的奴隸。消費異化扭曲了人的幸福感和獲得感,金錢成為衡量一切事物的標準,人與人之間越來越冷漠。從一戰歸來后,處于迷茫中的拉里每日“游蕩”,被未婚妻伊莎貝爾一家和馬圖林一家勸說無論如何都要找一份工作,工作變成了拉里和伊莎貝爾結婚的必備品。在與拉里就工作問題起沖突時,伊莎貝爾感嘆華美富麗的房間多么美好,而拉里埋頭求知的私人小屋多么寒磣。伊莎貝爾對事物的價值判斷已經被物欲橫流的芝加哥所扭曲,導致她不滿足于物質需求,無論如何都不想嫁給一個游手好閑的人,甚至斥責拉里不愿意為偉大的美國付出。但是戰爭的幻滅和好友的犧牲使得拉里下定決心要“去做更多的事,而不只是買賣股票”。而像個正常人一樣工作,于他而言“就意味著死,意味著我出賣了自己的靈魂”[4]。
新美國乘坐著經濟繁榮的泡沫,升上高空,以傲慢之姿態審視一切非他之物。在這個隨波逐流的欲望之都芝加哥,戰后歸來的拉里已經無法忍受美國都市中的腐朽氣象,他對基督教安身立命的根本產生懷疑,對消費主義蓬勃之態充滿批判,成為這個時代最迷茫的人,最格格不入的人。這個從歐洲文明脫胎而崛起的新的文明,并未流淌著出自它眾多母國身上的紳士和優雅,反而呈現一番“蠻荒”景象。拉里決定遠走他鄉開啟他的尋根之旅,去往巴黎優雅的左岸,尋找美國人身上失去的文明之根。
三、古老歐洲的求知之旅:昨日帝國的虛幻想象
在部分人的認知中,世界曾是以歐洲為中心的[6],歐洲曾是文明的標準,是藝術的殿堂,是智慧的寶庫,是道德的邊界。在東方主義的暢想下,歐洲是理性的、貞潔的、成熟的、“正常的”[7]。但這一切正如茨威格所寫的那樣,歐洲是昨日的世界,巴黎也是昨日的巴黎。
拉里在歐洲的求知之旅不過是一場昨日帝國的虛幻想象。拉里自以為找到了解決迷茫的途徑,沉浸于浩瀚的知識海洋,試圖用豐富的精神世界填滿長久以來戰爭的創傷和物欲的空虛。他汲取著前人深奧的哲學經典,品味著浪漫又具備顛覆性的法國文學作品,探求著拉丁文和希臘文背后的古老文明,拉里感覺到“我好像正在跨入那個門檻。看到廣闊的精神疆域正在我面前展開、向我招手,我渴盼去領略那片疆域”[4]。但是精神的飽和難以投射到現實中,知識海洋的深處卻也潛藏著更加巨大的空虛,他為此鞭笞自己的肉體,先去往礦廠工作體味筋骨之勞,而后又去鄉村體味農作之苦。文明與自然相撞,知行結合帶來內心的些許平靜。平靜中夾雜著對西方文化和價值觀的迷茫,讓他最后決定再探求一次基督教,可這只是又一次的幻滅。
在德國波恩修道院修行期間,拉里對上帝有了更加清醒的認識。基督教只教人愛上帝而不能愛自己,人們向上帝祈禱,祈望得到上帝的恩典,但是上帝的恩典是由外而內的,屬于“絕對的他者”[5]。他不理解仁慈而萬能的上帝在創造世界時為什么又創造了惡,傳統西方宗教已經承擔不起解決現代人精神創傷的重任。他再次踏上新的旅途,這一次去往那游離于文明之外的“香格里拉”——印度。
四、異域東方的朝圣之旅:到“他處”尋找真理
賽義德認為,東方主義中存在著文化霸權,東方對于歐洲而言,不是具體的某個國家,而是作為與西方既對立又互補的一種異質性文化[8],因此東方總是作為與文明相對的野蠻而被審視。但在《刀鋒》中,處于西方審視的印度卻呈現扭轉之態,成為拉里尋找真理、撫慰創傷的救贖之地。
歐洲人游歷美國,希望在那兒過上新的、簡單的生活;有教養的美國人返回歐洲,認識舊大陸的文明的源泉——通常兩者都大失所望[6]。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逃離歐洲”和“逃離美國”成為作家不可避免的一種人生經歷,跨國異域之旅成為旅行文學一個重要的特點。小說中,在經歷了美國迷茫之旅和歐洲求知之旅兩次挫敗后,拉里懷著一份對西方文明的失落和離經叛道的勇氣,離開生活富足、充滿懷疑的文明社會,去印度尋找早期那種單純、虔誠和艱苦的生活。正如印度長老對拉里所說,“東方能夠教給西方的東西,比西方所想象的要多”[4],拉里的印度之旅為“失語”的東方發聲,扭轉了西方殖民敘事話語,作為 “他者”的東方印度,成為西方知識分子精神的救贖地。
西方看似文明包容的文化,只是裹挾在一片華麗的外表之中,實際卻是“在所有的大城市里……每個小世界都像是座孤島,之間隔著無法通航的海峽”[4]。而印度卻給了拉里真正的包容感,“燦爛的陽光、各色人種匯集在一起的熙攘喧鬧、既辛辣又芬芳的東方氣息,都深深地吸引和陶醉了我”[4]。
印度教的輪回說是對西方基督教中善惡無解的闡釋以及自我與絕對的合一。基督教倡導人生來便有罪,印度的輪回說卻強調今生向善或向惡的行為會改變來生的命運。這種輪回導致的結果就是“果又生因,因又生果,業力之流轉無窮,生死之輪回不已”[9]。拉里不再糾結于善惡之根源,而是努力行善,“如果我們遭的惡報只是由于我們前生所犯的罪過造成的,我們便能沒有什么怨言地忍受,并且希望在這一生努力行善,以使來生少受些苦”[4]。而與圣徒甘乃夏的問道,則讓拉里實現了精神頓悟。乃夏教導拉里:“行事不懷私心,而心地純潔,將小我并入大我提供機會。”[4]在探究自我與至高之間,拉里感悟到印度教中的“絕對”概念,而絕對之中,世間萬事萬物,無論微觀抑或宏觀,都是平等獨立的個體。基于“絕對”的概念,印度教主張讓“自我”退場,在幾乎“無我”的狀態下和“絕對”實現合一,使自我與至高的我合為一體[3]。
這種“合一”的觀念,從根本上摒棄了傲慢的“帝國之眼”,打破了長期以來固化的東西方二元對立觀念,也使拉里最終在“他處”找到真理和自由,并最終達成內心的平靜。但與印度人超然物外后歸隱塵世的選擇不同,拉里在內心得道后,重新踏上復歸之路,“我不可能離開這個世界去歸隱,我要生活在這個世界,熱愛世間萬物”[4]。
五、超然物外的復歸之旅:建立流動的文化身份
希臘詩人荷馬的史詩《奧德賽》可以說是冒險故事或旅行文學的鼻祖之作,主人公在經歷了戰爭和奇異多彩的冒險后,重返故鄉與家人團聚。《刀鋒》中,拉里也完成了這樣一場遠離故土,踏上異國他鄉,找到救贖之道后又復歸重返的“奧德賽”之旅。
薩義德認為,一切文化都彼此渲染、相互借鑒,應以依賴和共享的態度對待文化,而非歸屬和占有[7]。拉里跨越東西方的旅行實現了東西方文化的融合,構建起流動的文化身份。摒棄了帝國之眼對東方的審視后,拉里解除民族、國家等集體身份的束縛,回歸個體自由的身份。
拉里在經受印度教洗禮后,認為“一個人能追求的最高理想應該是對自我的完善”[4]。從印度折返回巴黎,拉里憑借瑜伽和冥想的魔力,治好了格雷在經濟危機中患上的頭痛病,又懷著崇高的自我犧牲精神想要拯救遭受車禍生活無望的幼時書伴索菲。作者在這里巧妙地安排拉里拯救索菲并失敗了,也說明了東方文化并非治愈一切的濟世良藥。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的沖突并非以個人之力能夠輕易扭轉,仍舊存著一定程度的文化屏障,想要跨越這道文化屏障,實現真正的跨文化交際就猶如拉里跨越刀鋒,尋求得救之道的旅程,是一個漫長而坎坷的過程。
拉里的復歸之旅是一種“大隱隱于市”的釋然之路。在拯救索菲的行動失敗后,他決定去往紐約,散盡錢財,做一個出租車司機,帶著平和之心追求自我的完善,并在此基礎上積極行善。在拉里身上,東方之旅以冥想之寂試圖叫停西方中暴力的、殖民的、擴張的聲音,試圖以異域的隔閡感和閾限性打造出新文化下的反現代性,又以溫柔的反叛重新回歸到西方主流中,為拯救西方精神文明的荒原指出了一條追求自我與至高合為一體的平和釋然之路。
拉里從西方跨越到東方,又從東方復歸重返,他以自己的切身行動打破東方的“失語”狀態,以自身之力為東方發聲,不僅實現了自我與至高的合一,還實現了東西方文化的融合,構建了一個不再拘泥于國家、民族身份束縛,在兩種文化熏陶下的流動文化身份。
六、結語
旅行書寫串聯著空間的移動和置換,隱含著特定的知識隱喻,它不僅是一種旅行話語意義的延伸,也是一個文本旅行的生產空間和在一個流動的斷裂的空間中被構建的意義[10]。在毛姆的小說《刀鋒》中,旅行成為主角拉里在不同文化空間碰撞、交融,重塑文化身份,實現自我完善和文化融合的途徑。毛姆小說中的旅行書寫是從西方現代工業社會到東方原始農業社會的跨越,是空間置換,也是時間返祖,他在努力擺脫“帝國之眼”的審視,摒棄白人至上的種族優越感,打破西方中心主義,推翻西方殖民敘事話語,實現東西方的跨文化交流,構建起流動的文化身份,為人類的發展尋找新的方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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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光映炯.旅行書寫與民族志、旅游民族志的不同文化表達[J].旅游學刊,2021(8).
(特約編輯 張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