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讀皖南

趙克明

游歷過豪放粗獷的大西北，再來到皖南，一定會纏綿于它的婉約含蓄，自然不能走馬匆匆“一日看盡長安花”，而要徐行品讀“緩尋芳草得歸遲”了。這一次皖南之行，體驗與感受可謂真真切切。

一

第一次上黃山算起來已近40年了，印象最深的是“黃山四奇”之一的云海。

那次是從北門徒步登山的，剛到排云亭驟然降雨，大約半小時雨霽霧散，忽見我們的腳下是一望無際的茫茫大海，白浪翻涌，滾滾滔滔，煞是壯觀。少頃，海浪中隱隱露出淡青色的小島，一個，兩個，一群，越來越大，越來越突兀，越來越清晰，如海上仙山，又如動感大片。十幾分鐘，海潮倏忽退去，而凸起的島峰之間的白云如瀑布一般飛流而下，由抖動的綢緞到飄拂的細線，直至了無蹤影，眼前現出深不見底的大峽谷，即所謂的“西海”。

第二天起一個大早，到光明頂看日出。人們擁擠著翹首東望，然而太陽卻遲遲不肯露面，被云幛遮擋住了。等到云開日出，它已經在高高的空中了。所有的人都帶著遺憾走下光明頂，竟還有人捶胸頓足，長吁短嘆。

也許，每一個旅程都會有遺憾。

這次登黃山，本來是選個秋高氣爽的艷陽天，無奈沒有預約到當日的免費門票，只得推遲到第二天。誰料想天有不測風云，一夜之間黃山地區下起雨來，清晨時雨倒是停歇了，可氣溫驟然下降，感覺冷颼颼的。但有上一次登山的經驗，我們還是沒把衣服穿得太多，免得在山道上負重前行。當我們從湯口乘坐電纜車上山之后，才后悔自己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山上的氣溫，就一個字——冷；山上的風，就一個字——猛；寒風把雪粒擊打在人的臉上，也就一個字——疼。盡管如此，黃山的美景吸引著大家，我們的興致依然不減，跟著熙熙攘攘的隊伍朝玉屏樓緩緩前行。

走過百步臺階，眼前終于出現了被眾人圍觀打卡的迎客松。由于飛霧疾風，那歷經千年依舊挺拔蒼翠的黃山形象松籠罩在輕紗中，發出“呼呼呼呼”的聲響，好像在安慰游客“稍等一會兒，霧就散啦！”。可是，霧卻像是和游人捉迷藏，忽而隨風而去，忽而飄忽而來，沒有一點兒散開的意思。我們只能立在朦朧的“霧松”旁，凝望著它的尊容，想象著它麗日艷陽下的風姿，也想象著作為它壯觀背景的天都峰的奇偉。環顧四周，霧幛蒙蒙，幾乎分不清山與谷，也看不真切奇松怪石，真的如古人所言“以神遇而不以目視”了。

看來，此次上黃山又是遺憾之旅！

也許是多情的黃山要彌補一下我們的遺憾，待我們翻過鰲魚背，登上光明頂，太陽鉆出云層，濃霧一下子散開了，一幅奇異的巨畫跳入我們的眼簾：峰巒溝壑，上上下下，層層疊疊，從古樹蒼松到灌木雜草，枝頭上無不綴滿了晶瑩的冰霜，一如在凜冽的寒風中裹上了素衣白袍，又如千樹萬樹梨花盛開，萬山茫茫，渾然天成。這是黃山的另一奇景——霧凇。霧凇，俗稱樹掛，又稱冰花，是寒冷冬季非常少見的一種類似霜降的自然現象。據說，霧凇是天然的“負氧離子發生器”，是環境的天然“消音器”，由于它具有濃厚、密度小、結構疏松、空隙度高的特點，因而對音波反射率很低，能吸收和容納大量音波，會使成排密集的樹林分外幽靜。又據說，形成霧凇的條件很苛刻，既要求氣溫驟降，又要求空氣中有充足的水汽。南北朝時的呂忱就在《字林》里有所記載，“寒氣結冰如珠見日光乃消，齊魯謂之霧凇”。而這漫山遍野絕美的霧凇，銀裝素裹，玉樹瓊枝，將山山嶺嶺裝點得宛如童話世界一般，著實讓人們大開眼界。一個個紛紛舉起手機摁動快門，不少人還通過視頻把這奇美的遇見傳遞給遠方的親朋和網絡好友。而我，只是靜靜地坐在光明頂，凝望著眼前的樹樹飛花，遙望著陽光朗照的蓮花峰與天都峰，一直望到天際線。

二

塔川是我們從黃山到西遞宏村不期而遇的。

自駕車在深山中的302國道上蜿蜒前行，公路兩側漸次呈現出斑斕的色彩，一株株或高或矮或獨立或成片的烏桕樹，不斷變幻著各種色彩，黃色，紅色，或者隱隱留著些綠意，或者紅黃綠駁雜。很多車輛停靠在道旁，人頭攢動，笑語聲聲，“長槍短炮”齊刷刷架起，都對準了一棵老烏桕樹。

塔川，因古民居依山而建，層層疊疊形如寶塔，而一條溪流穿村而過，故命名為“塔川”。深秋時節，漫山遍野的樹木呈現出綠、黃、紅的斑斕色彩，被譽為全國“四大秋色”之一。

果真是一個網紅打卡之地。山上山下，到處都是五彩斑斕的各色樹葉，粉墻黛瓦馬頭墻掩映在其中，形成一幅迷人的田園風光畫卷。走入塔川，到處是色彩繽紛的各種秋葉，火紅的楓葉，金黃的銀杏，紅里透黃的柿子樹，紅黃綠駁雜的烏桕樹，一片片，一樹樹，一叢叢，繪制成最古典的瑰麗秋色圖。村子一側，是線條分明的田壟，各種農作物，一行行的茶樹，安逸地鋪展在造型各異的樹間，有耕種的農婦安然地揮鋤除草松土，有牧童牽著牛悠閑地緩緩行走，給人以桃花源里“往來種作，悉如外人”的直觀感覺。沿著梯田間彎彎曲曲的石板路漫步到村子對面的山坡，那里有一處搭建的觀景平臺。站在平臺上可以欣賞和拍攝到村子的全景，粉黛參差，秋果紅艷，彩葉拂風，炊煙裊裊，就像大自然傾倒了調色板，大手筆地勾勒出一幅美麗無比的油畫。走進村落里，穿梭在石板巷中，觀村民古樸純情的生活樂趣，賞“溪繞前屋”“竹山鶯啼”“塔川洞天”等景點。舉頭仰望蒼老的墻體，層層跌落的馬頭墻高出屋脊，在朦朧的天際間，勾畫出黑白分明短短長長的輪廓線，讓人領略到空間的層次和韻律美，感受到天人之間的自然和諧。

誠然，塔川的秋色確實是美的，但類似塔川的秋色可以說隨處都可見到，在江南，在全國各地。就比如塔川秋景的主角烏桕樹吧，在我的家鄉皖西也極為常見，可為什么塔川的烏桕樹就成網紅了呢？竊以為，塔川之美更在于它的遠離喧囂，在于它的天人和諧，也在于它契合了人們追求“詩與遠方”與“時空穿越”的審美心理。

三

我先前誤以為西遞宏村是一個古村，后來才知道它們是兩個村，一名“西遞”，一名“宏村”，相距近18公里。

計劃皖南之行時，有人建議西遞和宏村可以二選一，可是游了這兩座古村落之后，我覺得它們的同中之異還是十分明顯的。

它們的歷史背景不同。西遞始建于北宋，是由胡氏家庭幾十代子孫繁衍延綿而形成的古村落，其先祖本姓李，為唐昭宗李曄之子，因遭變亂，逃匿民間，改為胡姓。北宋年間，胡仕良由婺源去金陵途經西遞，被這里的山形水勢所吸引，認定這是一塊極難得的寶地，遂舉家遷來西遞居住，在此繁衍生息。而宏村始建于南宋紹興元年，其始祖汪彥濟因遭火災之患，舉家從黟縣奇墅村沿溪河而上，在雷崗山一帶建13間房為宅。大明永樂四年，汪氏族長汪辛前往山西運城當主簿，其妻胡重娘管理族務，規劃建造了后來的村落。

它們的建筑格局有所不同。從整體上看，西遞村呈船形，鱗次櫛比的戶戶民居，如大船的一間間船艙，村頭的牌坊、大樹宛如桅桿與風帆，附近的農田、湖田好似大船停泊的港灣。而宏村則呈牛形，高高的雷崗山恰似牛頭，山上參天古樹為牛角，山下錯落有致的古民居群為牛的軀體，村落中繞戶的水圳如牛體九曲十八彎的牛腸，連通到村中心的月沼“牛胃”，又從村中蜿蜒而出，最后流入稱作“牛肚”的南湖，而四座石墩木橋則宛如牛腿。

它們在官商文化上各有側重。西遞的商人并非一般，僅二十四世祖胡貫三就經營36家典當鋪和20多家錢莊，財力居江南六大首富之一。但胡氏一族祖上為官，胡貫三也曾直言“以商從文，以文入仕，以仕保商”，明清以來進入仕途實授官職的就多達115人，故而其建筑既顯示官家的顯赫，又突出商人的富麗，且院落涵蓋為官、經商、私塾、園林、祠堂、普通民居等不同形態，被譽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縮影”“中國明清民居博物館”。而宏村的先人大都從商，世代也不乏入仕從政者，又加之與西遞胡家有姻親，可以說是亦官亦商，或者說是官商，故而更顯露出商人氣派。如最為宏大最為精美的代表作承志堂，被稱為徽派木雕工藝陳列館。

它們的風景也各有特色。宏村布局寬闊，有山有水，步步是景，處處為畫，完美詮釋了中國山水畫的精髓，又由于地勢較高，常常有云霧籠罩，給人如夢如幻之感，被譽為“中國畫里的鄉村”，是吸引觀景覽勝者的打卡地。相比宏村，西遞則是更安靜的存在，村莊周圍，茂密的竹林，清澈的溪流，如畫的田園，來到這里或緩緩漫步，或愜意小憩，或駐足靜觀，可以聽到溪水潺潺的聲音，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感受到大自然的靜謐與美妙。在這遠離喧囂的寧靜中，你可以熨平愁腸，放松身心，重拾內心的平和。

人們之所以把西遞和宏村合二為一，視為皖南民居中同樣有代表性的古村落，可能是因為它們都有世外桃源般的田園風光，有保存完好的村落形態，有工藝精湛的徽派民居，有豐富多彩的歷史文化，都創造了既合乎科學又富有情趣的生活居住環境，都凝聚了中國傳統民居的精髓。因而，它們都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也被遴選為世界最美古村落。

西遞宏村，游人如織，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游客都在搜尋自己的欣賞點，而我更感興趣的則是那一副副古楹聯。那根根廊柱、道道大門、座座廳堂，無一例外地遺存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粹，形成了兩座古村落共同的靚麗風景線。

“清氣若蘭虛懷當竹/樂情在水靜趣同山”“放懷楚水吳山外/得意唐詩晉帖間”“梅蘭竹菊可養性/琴棋書畫能陶情”，西遞宏村人祖輩注重修身養性，追求氣質如芬芳之蘭，心懷如虛心之竹，性情如高雅之梅菊，趣味如自然之山水。他們懂得修身齊家與飽讀詩書的密切關系，因而倡導以讀書為要。“漫研竹露裁唐句/細嚼梅花讀漢書”“圣賢格言布帛菽粟/先王要道禮樂詩書”“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讀書”“萬石家風惟孝悌/百年事業在詩書”“書是良田傳世莫嫌無厚產/仁為安宅居家何必構高堂”“和氣位一家天地/書聲起萬里風云”，這些楹聯都一再強調“圣人格言”與“禮樂詩書”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是家業興旺的堅實根基。

西遞有座老宅，側門墻界后退半米多，正屋墻角又削去三分，上刻5個篆字“作退一步想”，與宅內正堂“忍片刻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的楹聯相呼相應。據說，這座老宅的主人在修繕祖居時為方便路人挑擔、推車、行走，主動將墻角削去一點，又將臨街側門后退一步。這是禮讓他人、敦親睦鄰的典型范例。西遞宏村人就是明禮謙讓，他們一貫信奉“傳家有道惟存厚/愛世無奇但率真”“能受苦方為志士/肯吃虧不是癡人”“有酒吃酒讀詩學詩/讓人上人抑我益我”，規勸后人“遇事虛懷觀一是/與人和氣譽群言”“事到臨頭三思為妙/怒上心頭一忍為高”“安居如撐傘遮身便是愛身/處世類圍棋出手不如束手”，待人和氣，凡事忍讓，不傷害他人，也不強人所難。

西遞宏村可謂富甲天下，但從來都恪守勤儉持家的家訓。“二字箴言惟勤惟儉/兩條正路曰耕曰讀”“壽本乎仁樂生于智/勤能補拙儉可養廉”“惜食惜衣非為惜財緣惜福/求名求利但須求己莫求人”“傳家無別法非耕即讀/裕后有良圖唯儉與勤”“快樂每從辛苦得/便宜多自吃虧來”，后一副對聯中“辛苦”的“辛”在書寫時還多加了一橫，寓意多吃一份苦，方可得到快樂有所收獲。

西遞宏村先人有發展的眼光，謀劃子孫萬代，清醒地意識到“欲高門第須為善/要好兒孫必讀書”“世事讓三分天寬地闊/心田存一點子種孫耕”，勸誡人們要讀書向善，播撒嘉言懿行的種子讓兒孫承繼并發揚光大。西遞宏村的祖輩也為后人留下了可貴的“遺產”。

佇立在這一副副楹聯前，細細品味，我解讀出了西遞宏村人的立身之本——勸學、尚德、明禮、友善、勤勉。退而思之，我頓有所悟，這不正是這兩個古村落千年以來血脈賡續日益昌旺的“密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