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書記

張紀增

康平安回家，總是一路騎行到村口，然后下來推著單車步行。他喜歡邊走邊和鄉親打招呼。今天村口不見人，走入正街也沒看到誰。他想告訴大家，他明天不用上班了。

辛辛苦苦多少年，清清白白不違規，康平安在公社書記位上退休了。

老書記退休了，整個公社大院的人都跑過來圍著他握手、擁抱，還有人抹眼淚，弄得他一下傷感起來，紅著眼圈向工作中責罵過的年輕人道歉。

回到家，老伴兒倒挺高興。那可不，老家伙不用上班了，侍弄責任田可有幫手了。兒子更高興，老爺子退休了，可以幫老太太一起帶孫子了。

一天不出屋，老康在收拾自己的書房，擺弄書桌書柜文房四寶。他把領袖像、紅五卷、馬恩列斯著作，還有《魯迅全集》《浩然文集》，都擦拭得干干凈凈，擺放得整整齊齊，大有好好經營耕讀之家的架勢。

晚上，一家人聚齊了吃飯，大家邊吃邊聊挺高興。

老伴兒說：“你爹退休了，往后常住家里，三代人在一起有點兒擠了，要不咱把老院子拆了蓋新房吧？”兒子和媳婦兒都說好。

“哎！是見我兜里有退休錢了吧？”

“是，蓋房你樂意不？”老伴兒微笑著問。

“蓋吧，蓋新房讓孩兒住，咱倆守著老院，老輩兒給留下的。”

康家第二天就跟鄰居說了，要拆舊房蓋新房。鄰居說：“我家在里邊，大門留在小巷里，你家大門開在大街上，要不我們先蓋吧？不然你們蓋好了，我們再蓋進料就太費勁了。”

“也是啊，車輛沒法進小巷，那就你先蓋我后蓋。”

“康哥當過干部就是不一樣！”

拆舊房，老康家先開工，鄰居家后開工，一切自然順利。

沒想到，鄰居蓋房時多砌了半磚過來。說話那么好聽的人，辦事兒卻這么不上檔次。

跟他一理論，鄰居掏出一張舊房本，長度16.4米，黃紙黑字手寫，簡單明了。老康清楚記得，拆房前量的數據是16.1米，雙方都已確認，但沒找別人作證，哪想到鄰居會這么下作。老康細看那串數字，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鄰居對天發誓，誰涂改數字天打五雷轟。

老康被氣得心慌，他發現自己根本就不是吵架的料。他想起前輩們幾十年的和睦相處，拿“六尺巷”的故事安慰自己。唉！讓他一尺又何妨？

孩子們都不在家，老康不想讓他們知道這事。

事情就這么過了。

有人來拱火挑事：“老書記，如果不退休，還在當公社一把手，借他個膽兒也不敢胡來。真是的，您當著書記時不蓋房，咋等退休后才蓋呢？”

“咱不能那么做！如果退休前蓋房，手下那么多各村干部，都跑來送禮，那不為難嗎？收，不合法；不收，不合情！退了休再蓋房多好啊，清靜。”

“這回不清靜了吧，讓鄰居占了半磚地。”

“就讓他占吧。不說了，咱換個話題。”

老康忍著不讓村里人看熱鬧，忍著不讓自己氣壞身體，一直到把房子蓋好，也不跟人提這件事。

這天一大早，老康正在收拾新屋，忽聽門外有人找。

是公社大院的小趙：“老書記，你們村小李書記考上大學了，經公社黨委研究，決定由您擔任村黨支部書記。明天公社領導班子全來，在社員大會上宣讀批文。”

“哎呀！好不容易盼到退休，我想歇歇了。”

“您身體那么好，可以再工作幾年，領導說請您不要推辭。”

老康又任村書記，得到了鄉親們的熱情擁護，都說，老書記在公社干一把手那么多年，工作經驗豐富，回來再當個村支書，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鄉親們陸續到家里來祝賀。有白天來的，也有晚上來的。有拿兩條“大前門”的，有提兩瓶“二鍋頭”的。人們不賀老康又當書記，覺得說“新官上任”不合適，說“官復原職”也不合適……大家送禮的理由，是賀平安書記“新居大喜”。

“平安書記”一下蒙圈了，不會說話了：“你們這是拿糖衣炮彈轟我嗎？拿走全拿走！”

送禮的放下禮物跑了，氣得老康大罵。老伴兒忙跑來捂他嘴：“老頭子小聲點兒！這不快中秋節了嗎？我借著送節禮，一份一份全退還他們，有里有面兒的。”

“廢話！清白一輩子，明早被舉報了咱冤不冤？”

老兩口正糾結著，耳邊又響起敲門聲，開門一看，是那個占他半磚地的鄰居，雙手提著煙酒一臉訕笑：“平安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