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疾而終的愛情

劉定宇

那年我16歲，在一所普通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讀我的第二個初三——之所以是第二個初三，是因為我曾在第一個初三的十一月份因病休學(xué)，直到次年的九月份才重新回到學(xué)校，與原來低我一級的學(xué)弟學(xué)妹們成為同班同學(xué)。

中午放學(xué)的時候，收發(fā)室的陳老伯遞給我一封信，我大致掃了一眼，就知道是她寫來的，那熟悉的字跡和地址，除了她，還能有誰呢？拿著那封薄薄的信，我的心在咚咚地跳著，忐忑、激動溢滿我整個胸腔。她會跟我說些什么呢？我快速回到了教室。那天中午，我沒有吃飯。我像是揣著一個天大的秘密，躲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在難以言說的激動和興奮中反反復(fù)復(fù)讀著那封來信，直到下午的上課鈴響起，我意猶未盡地把信塞進書包。

信是陳慧枝寫來的。她是我初中二年級的同學(xué)。但此時，她已經(jīng)離開學(xué)校一年多了，不是畢業(yè)，而是輟學(xué)——在我們初二即將結(jié)束的五月份，有一天早上，已經(jīng)過了上課的時間，可是她的座位仍然空著——那時她就坐在我的前面。一整天的時間，都不見她的身影，直到下午快放學(xué)時，班主任孫老師才告訴我們，陳慧枝不讀了。至于什么原因，孫老師沒有說，同學(xué)們也沒有去追問，那個年代，中途輟學(xué)的大有人在，每個學(xué)期都有人無緣無故地不來了，誰會在意呢？

但陳慧枝的輟學(xué)，我是在意的。不但在意，而且從那天開始，我滿腦子都是她的影子。早自習(xí)，我想起她背書時清脆甜美的聲音；白天上課，我想起她在黑板上做題的樣子，甚至好像還聞到了她走向座位時身上那一縷淡淡的清香；晚自習(xí)，同學(xué)們都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刷刷刷地寫著作業(yè)，只有我枯然呆坐、魂不守舍。我仍然在想她輟學(xué)的原因，仍然在后悔為什么以前沒有跟她有更多的交流，我還在絞盡腦汁地想找誰才能問到她的家庭地址，然后給她寄去一封信。

毋庸諱言，我是喜歡上了她。

十六歲的少年，被一份朦朧的情感纏繞著、折磨著。那段時間，我對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感覺全班的女生誰都不如陳慧枝好看。這種感覺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明明我和她前后桌時也沒有說過幾句話啊。我在思念的情緒里越陷越深，漸漸地對學(xué)習(xí)也松懈下來，有時候上著課，眼睛盯著她的空位置，思想?yún)s開了小差，好幾次老師喊我起來回答問題，我都沒有聽見，引來老師驚訝的注視和同學(xué)們的哄然大笑。那段時間，我是多么想知道陳慧枝的地址，然后給她寫一封信，聊一聊我的心里話啊。

老天爺仿佛讀懂了我的心思。六月中旬，麥假到了，孫老師喊我們幾個學(xué)生去他老家?guī)兔κ崭铥溩?。平日里嚴肅的孫老師這時成了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他笑容可掬，我們也就無拘無束。中午飯后，看他喝了酒心情好、話多，我就問到了陳慧枝輟學(xué)的事。孫老師說，陳慧枝是陳家營的，她爸是村里的醫(yī)生，好像是把她弄到村小學(xué)當老師了。這個意外收獲，讓我心中一陣狂喜。從此，“陳家營”這幾個字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

但我還是沒能寄去我的信。一是因為那時的鄉(xiāng)村交通不便、信息閉塞，我并不知道所謂的陳家營究竟在鎮(zhèn)上的哪個位置，問了幾個大人，好像也說不出所以然；二是雖然我也曾在暑假里寫過一封兩頁紙的信，但卻始終不敢說喜歡之類的話，那封信東拉西扯、不知所云，放在兜里兩個星期都沒有勇氣寄出。到了秋季，我上初三了，剛上了兩個月，又因為身體原因而休學(xué)一年。離開熱鬧的校園，我對陳慧枝的思念越發(fā)濃烈。我無數(shù)次地想，假如見到她，我一定要大膽跟她表白，我情愿現(xiàn)在就不上學(xué)了，情愿離開我生活的小鎮(zhèn)到她居住的鄉(xiāng)村，情愿與她一起面朝黃土背朝天、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xiāng)村田園生活。

驚喜毫無預(yù)兆地來臨。臘月的一天，我去鄰鎮(zhèn)的大哥家?guī)兔词氐赇?。臨近中午，集市上的人漸漸少了，我到對面的飯店吃午飯。正吃著，無意間一抬頭，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大哥的攤檔前挑選著什么，定睛一看，那不正是陳慧枝嗎？我的心跳加速了，想過去見她，又不知道見到該說什么，正猶豫著，卻見她拿著一個新的高壓鍋離開大哥家的攤檔，快步走到旁邊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前并抬腿坐了上去。三輪車上已經(jīng)有三四個趕集的婦女，那司機見陳慧枝坐好，立即發(fā)動三輪車突突突地開走了。我沮喪至極，飯也吃不下了，心里充滿了惆悵和懊悔。

同樣的驚喜伴著同樣的沮喪在半年后的初夏時節(jié)再次出現(xiàn)。那天傍晚，我和發(fā)小郭宇正坐在他集鎮(zhèn)中心的五金店里閑聊，突然就發(fā)現(xiàn)了陳慧枝的身影，她頭戴草帽，穿著白色上衣、黑色褲子，腳上是白色涼鞋，正推著單車從街道的另一側(cè)經(jīng)過?？墒?，因為內(nèi)向的性格，特別是不愿意在發(fā)小面前表現(xiàn)出對于一個女生的喜愛和殷勤，我遲遲不敢追過去，眼看著陳慧枝騎上單車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熬過將近一年的休學(xué)期，第二年秋季，我又重新回到了校園。有一天，我從同學(xué)那里得知，學(xué)校收發(fā)室的陳老伯就是陳家營的。放學(xué)后，我跑到陳老伯那里，借口幫他打水，問陳家營村的詳細通信地址，還問他是否認識陳慧枝，沒想到他竟然是陳慧枝同一宗族的大伯。他說，陳慧枝現(xiàn)在的確是在村小學(xué)代課。這消息讓我振奮，快兩年了，我第一次準確知道了陳慧枝的情況。我立即給她寫信，洋洋灑灑寫了五頁紙。我告訴她那兩次見到她的情景，告訴她退學(xué)后我們那一屆同學(xué)的情況，告訴她關(guān)于我的休學(xué)與復(fù)學(xué)，告訴她我對于她退學(xué)的惋惜與不舍。那個晚上第一次失眠了，我把寫好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連續(xù)謄抄了三次，直到?jīng)]有一個錯別字，直到自認為已經(jīng)巧妙地表達了我全部的心思，才放心地把信裝進信封，然后粘口。

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到鎮(zhèn)上的郵局，以十分虔誠的心情將那封信塞進了郵筒。此后，我便開始忐忑起來，我不知道這封信會不會順利到達陳慧枝的手中，不知道她接到這封信會有什么反應(yīng)。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我第一次對一個女生如此地牽腸掛肚——但是，我們好像并不十分熟悉，在我們不到兩年的同窗生涯里，我們甚至都沒有認真地說過幾句話，沒有認真地看過對方幾眼。然而，這些都不影響她此刻在我心中的位置。她坐在我前面的時候，我只感覺她是一個干練的（因為她一直剪短頭發(fā)）、身材高挑、眉目清秀、妙容較好的女生，除此之外，并沒有其他特別的印象?？墒钱斅牭剿藢W(xué)的消息，知道再也不能在學(xué)校見到她的時候，我卻一下子感到無比的失落，那些同窗共讀的點點滴滴，又事無巨細地浮現(xiàn)在腦海里。我想起課堂上我和同桌說小話，她轉(zhuǎn)身食指靠嘴示意我遵守紀律；想起早上出操跑步時，她遞給我兩張紙巾；想起晚自習(xí)突然停電，她送給我一根蠟燭；想起老師喊我回答問題時，她悄悄塞過來的答案。還想起放學(xué)后她和我一起打掃衛(wèi)生的認真，想起早讀時她發(fā)現(xiàn)課桌上有一只蟑螂時的大叫，想起我輕撫她的發(fā)梢她轉(zhuǎn)身瞪眼嗔怒的表情。這些細小瑣碎的事情我想了很多很多，之前從來不覺得有什么，可是當她不再出現(xiàn)在我視線里的時候，回想這些往事，卻覺得每一件都那么溫馨，每一件都那么可愛、可親。

陳慧枝的來信像是一場及時雨，讓我緊張了兩個月的心得到了一次恰到好處的澆灌。她在信中說，接到來信，很是詫異，沒想到我還記得她。她說她其實很后悔退學(xué)，因為找到的工作并不怎樣，只是在小學(xué)校園里教學(xué)前班的孩子，這一年多的教學(xué)讓她深感知識的重要。她說感謝我對她有那么好的印象、那么深的情誼，可是——她說，你現(xiàn)在還是學(xué)生啊，一定要以學(xué)業(yè)為重，一定要不負家人，爭取考一個好的前程。她說，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我無法答應(yīng)你什么，我只希望你安心學(xué)習(xí)，愛情和婚姻都離我們遠著呢，將來再說吧！她的信只有一頁半紙，但于我已是厚重的“禮物”，盡管她沒有答應(yīng)我什么，但她已經(jīng)知道了我對她的惦念。這就足夠了！我想，這是一個好的開始，我們會在今后的通信中加深了解，或許某一天，我們的感情就水到渠成了。

整個初三下學(xué)期，給陳慧枝寫信，成了我最愿意干的一件事。我在教室寫、在宿舍寫、在家里寫，平均半個月一封，每封都有三頁四頁紙，我想把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告訴她，想讓她更多地熟悉我、了解我。然而，陳慧枝卻總是在收到我兩封或者三封信時才回一封，信的長短也遠低于我，內(nèi)容大多簡單講述工作，并不與我談?wù)摮酵瑢W(xué)情誼的其他感情。但我并不在意，我不想給她任何壓力，我希望就保持這樣的交往，至于更遠的將來，讓時間去抉擇吧。

初中畢業(yè)，我上了高中。三年時間，我雖然一直和陳慧枝保持著通信聯(lián)系，但卻始終無緣見上一面。這期間，我曾提過一次與她的關(guān)系問題，希望她能考慮，但她仍然拒絕，理由和之前一樣，我還在上學(xué)，她不能影響我的前途。我想去見她，她也總是推脫。高中畢業(yè)后，我參軍入伍，寫信最多的自然也是她，但她的回信還是紙短話少，看不到興奮，感覺像是重拳擊打在了棉花上。當兵第二年春節(jié)，我回家探親，年初五大雪紛飛，想到明天就要回部隊了，我決定去見她。那天晚上大地鋪雪，我騎著單車在一片白茫茫中走了近2個小時，足足14公里，終于找到了她家的那個村莊。我在村口讓一個小男孩去叫她。不一會，她來了，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和當年在學(xué)校時一樣，還是清爽的短發(fā)?？吹绞俏遥尞惲艘幌?，然后笑著說：“是你啊，老同學(xué)，啥時候回來的，還穿著軍裝，是回來休假嗎？”這是我們在校園一別、通信六年之后的第一次見面。我日夜思念、魂牽夢縈的女孩，如今實實在在站在了我的面前。那一刻，我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她問，要不要去家里坐坐？我說，不去了，就想單獨跟你談?wù)?。于是，我們順著村道往前走。村道上積雪深厚，腳下不時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我推著單車，她走在單車的另一側(cè)，我們的間隔是那么的近，這也是從上學(xué)到現(xiàn)在，我們?nèi)绱私嚯x地走在一起。但我們都不是善于表達的人，我雖然能在紙面上下筆千言，可真的見了面，又不知從何說起。陳慧枝無疑也是內(nèi)向的，和她在學(xué)校的時候一樣。我當初對她有那么多的好印象，好像也是因為她有文靜的一面。但此刻，兩個不善言談的人走在一起，場面是有些尷尬的，談話成了最表面的一問一答。

在有一搭沒一搭的交談中，我們走到了村道的盡頭。又轉(zhuǎn)身往回走，還是沒有聊到感情的事。我想起過去幾年寫給陳慧枝的信，初始朦朧而熱烈，中間慢慢平和與理智，在最近這一兩年，則更多的是在書寫身邊的見聞，對于那份朦朦朧朧的愛好像很少提及了。陳慧枝的來信也是如此，沒有親昵、沒有曖昧，甚至在稱呼上都一直規(guī)范地稱呼我為：老同學(xué)。沒錯，我們的確是老同學(xué)，盡管我曾經(jīng)很想往個人的情感上想，也很自然地在一些信件中稱呼她“慧枝”，但她不為我所動，回信仍然簡短，稱呼仍然不變。我想，這大概是我們都明白，我們畢竟多年沒有見過面，未來有很多變數(shù)，我們無法給予對方什么樣的承諾，只能是再走一走、再看一看，讓一切都順其自然吧。

夜越來越深，寒氣越來越重，天空飄起了細小的雪花。時間有半個小時了，我們又走回到剛才見面的村口。她說，時間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明天還要起早趕火車。我跟她握手告別，她說：你的手很涼啊——一邊說，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一雙線絨手套，“這是我剛織好的，送給你，注意保暖?！蔽医舆^手套，戴上，一股暖流涌上心頭。

回到部隊，繼續(xù)摸爬滾打的日子。與陳慧枝的通信雖然還在進行著，但頻率沒有那么高了。探家時的見面，似乎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再鋪展信紙時，好像也沒有更多的內(nèi)容書寫。我曾在信中找她要一張照片，她寄來一張2寸的證件照，說暫時沒有找到全身生活照，等下次有了再給我，后來就沒有下文了。她送我的線絨手套，在此后的軍旅中，每個冬天我都拿出來戴著，戴上手套，就想起那個飄雪的夜晚。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約會，雖然無關(guān)愛情，雖然在空曠的夜幕下天寒地凍，但我的內(nèi)心卻感受到春天般的溫暖。

只是，命運的軌道并不是一直向前，人生的道路上總有枝枝蔓蔓。距離那次見面之后又過了三年，我褪去戎裝回歸故里，陳慧枝卻遠赴異鄉(xiāng)為生活打拼。此后，我也離開故鄉(xiāng)，再也沒有見過她，也不知道如何打聽。我們維系了多年的通信，就這樣戛然而止，我曾經(jīng)以為遇上的愛情，就這樣悄然隕落，那個曾經(jīng)讓我付出異樣情感的人，最終消失在天涯。

現(xiàn)在，偶爾翻看相冊，我仍會凝望陳慧枝那張兩寸的證件照；到了冬天，仍會想起那個飄雪的夜晚，想起那副壓在箱底的線絨手套。一份無疾而終的情感或許不值得留戀，但當年的熱血與悸動卻是實實在在的存在。事實證明，那份始終沒有突破的情感并不是愛情，它只是鐘情的少年朦朧綿延的好感，抑或說是一廂情愿。但我始終認為，那是一份純潔無瑕的情感，我們雖然沒有愛情，但我們的友情不會變。一個人，在成長的道路上，難免會有這樣那樣的遺憾，但所有的遺憾，最終都將成為生命中美好的回憶。

這段青春的往事，我會永遠珍藏在心底。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