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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葬禮(外二篇)

2024-05-24 00:00:25劉志成
西部散文選刊 2024年4期

劉志成

用紅泥筑成的高約四尺左右的長方體瑪尼宏神臺,正在蒙古包前營造著一種哀傷的氛圍。神臺上面,兩頭分別豎立著兩根細柳木制成的旗桿,直指藍綢緞般的天宇。桿高九尺,桿徑二至三寸的旗桿頂端,鍥著類似“山”字的金屬三叉戟,正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戟尖下,一盤瀑布般的皂色鬃纓,在寒風中搖曳。兩桿間挽著兩三根用馬鬃編成的繩索,繩索上掛著的藍、黃、綠、白、紅五彩小旗,仿佛五個垂髫小童,坐著秋千蕩漾。

在這個本該是春天臨近、暖陽重生的三月,凜冽的寒風,刮得瑪尼宏神臺上的五彩小旗嘩嘩亂擺。此刻,阿拜(父親)已“成佛”了(死亡),作為胡哼(女兒)的奇木格的眼角淌下了一串串哀傷的淚水。就像國葬下半旗致哀一樣,她悲哀地降下了祿馬風旗,在瑪尼桿上裹上了黑布……

前幾天,奇木格正在屋里做蒙古靴。她的心思卻不在蒙古靴上,老阿拜從去年冬天摔了一跤后,誘發了老風寒,腿腳似乎再好不利索了,有時坐久了都要努力許久才能再站起來。她想要在家照顧阿拜,但阿拜性子倔強,哪里肯依奇木格。硬是說還沒到不能動彈的時候,不需要孩子在跟前端屎端尿。奇木格知道,阿拜其實是心疼她,考慮到胡哼(女兒)家里有孩子,兩頭跑的話太累了。不然這個唯一的胡哼,怎么可能不想讓她多陪陪自己呢。奇木格當時也就沒再堅持,只是隔不了十天半個月總會回家看看。但阿拜的病卻沒有像雪萊說的“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那樣。春天雖然已經來了,但是沒有暖陽,沒有和風,沒有春暖花開的景象,阿拜的病一天天嚴重起來……奇木格心想著等手里的蒙古靴子做好了,一定要帶著孩子去看看他老人家。

“奇木格!奇木格……”遠遠地聽到門外的呼喚聲,奇木格趕緊放下手里的活,迎到門口。是阿拜嘎查里的額布根(老頭),小時候還逗自己耍過的。

“阿巴嘎(叔叔),你咋了,別著急,有事慢慢說。”奇木格一邊給額布根倒水,心里卻似乎在害怕著什么。

“你阿拜怕是不行了,你趕緊回去吧。”額布根扶著門框,喘了口氣,說出了此行的原因。“什么?!不會的,阿巴嘎,你騙我呢?我前段時間回家,阿拜還吃了一碗玉米面疙瘩呢。”奇木格不能相信,更是不愿意相信,她已經淚流滿面了。

“額吉(媽媽)……”“額吉,你怎么啦?”耳邊傳來孩子關切的問候。此時的大兒子哈斯已經是個虎頭虎腦的十四歲的小少年了,而二兒子仁欽道爾吉也已經十歲,頗是調皮可愛。兩個孩子不僅活潑聰明,而且生性厚道善良,對母親更是孝順懂事。

“阿巴嘎,走,我要回去看看阿拜。”奇木格稍稍鎮定之后,覺得現在必須要冷靜、堅強。尤其是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年輕柔弱的姑娘了,現在是孩子的額吉,是孩子的依靠。當即便在兩個孩子的攙扶下快步回到了阿拜家中。

看到病榻上氣若游絲的阿拜,奇木格跪倒在床邊,拉住阿拜的手,強忍住淚水,輕輕說:“阿拜,我回來了。”阿拜已經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樣子了,昔日那個一口氣便能把奇木格舉過頭頂的高大的蒙古漢子,如今卻只能在病魔手上茍延殘喘。他的手不復昔日的溫暖,而是一種堅硬的疼痛,奇木格握在手里,如同握著一截枯枝,北方冬天里被風雪肆掠的枯枝。

環顧四周,這是一間并不寬敞的蒙古包,桌子椅子恍若枯木掙扎著生長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四壁壓迫著,桌旁的火爐上煎熬著蒙藥,散發出一種嗆人的苦澀味道,整個蒙古包仿佛是一座幽暗的墳墓。一個形如枯槁的老人靜靜地躺在床榻上,不時地重重咳嗽幾下,包外的風結冰似的在低低地喘息。

阿拜看到胡哼(女兒),想要微笑,卻只能勉強地抽動面部線條,機械地動了兩下。“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阿拜重復著這句話,抬眼看了看已經長成大小孩的哈斯和仁欽道爾吉,“快叫那嘎楚阿布(外公)好啦,傻小子還愣著!”奇木格在一邊提醒倆兄弟,“那嘎圖楚布好!”兄弟倆齊齊站在床邊喊道,只見仁欽道爾吉四處張望著,忽然跑開,奇木格還不知道怎么回事,仁欽道爾吉已經搬了張凳子放在額吉身后,和哥哥一起扶起跪著的額吉坐在凳子上。老阿拜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他看看這兄弟倆,又看看胡哼(女兒),似乎放心了許多。奇木格明白阿拜的心思,徐徐說道:“阿拜,哈斯和仁欽道爾吉都很聽瑪奈(我)的話,也很懂事的。”老阿拜微微點了點頭。

原來在半個多月前,阿拜的病情就已經開始惡化了,但那時候牧區衛生條件差,牧民手里又沒錢,阿拜哪里舍得花錢好好看病吃藥呢?只有唯一的胡哼奇木格,他只恨不能幫襯到胡哼的各方各面,至于病情加重,便想方設法瞞著胡哼了。以至于奇木格都沒有發現阿拜的病竟已至如此地步了。

夜里,那嘎圖阿布巴圖也趕來了,看到奇木格通紅的雙眼,他心疼地勸奇木格去休息會,但怎么也拗不過奇木格。奇木格就這么寸步不離守在阿拜床邊,如同小時候生病時阿拜照顧她一樣。奇木格拉著阿拜的手和他輕輕地說著話,阿拜似乎精神好些了,喝了些羊肉粥,還絮絮叨叨地和奇木格說起了奇木格的額吉。奇木格四歲喪母,但懂事后阿拜幾乎從不主動提起布斯貴(妻子),甚至每當奇木格問起時,也只是三言兩語敷衍了,然后獨自嘆氣。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阿拜一直未再娶,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對布斯貴(妻子)卻不知還有多少的掛念。父女倆好久都沒有這樣好好說話了。奇木格心里又開心,又怕阿拜累著,卻不忍心阻止阿拜。奇木格那一刻甚至不相信這竟是重病的阿拜,她覺得阿拜這次也一定會像從前克服各種困難那樣打敗病魔的。

過了好一會,阿拜才安靜下來休息。奇木格伏在床邊,往事如云影在腦中閃現。奇木格恨自己沒有能力給阿拜好好治病,沒有在他老人家身邊好好盡孝。原來以為上了大學能夠給阿拜爭口氣,卻連上學的名額都保不住;原以為嫁人后能給阿拜減輕負擔,能好好待他老人家,生活卻把奇木格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奇木格又是自責,又是悲痛。

“咳……咳咳……”阿拜在劇烈的咳嗽聲中醒來,奇木格一驚,將阿拜扶起來,輕撫著阿拜后背。

那嘎圖阿布聞聲趕來,看到哈達瑪碗(岳父)這樣,估摸著怕是不行了。而那斯太哼(老人)心里似乎也很清楚。他看看那嘎楚阿布,看看奇木格,斷斷續續地說:“奇木格,阿拜不行了。”

“不會的,阿拜,你沒事的,只是感冒而已,過幾天就會好的。”奇木格強忍住淚水。

“阿拜的身子,阿拜自己心里最清楚,活了這么些年,也夠了,看到你有人照顧,阿拜也放心……孩子,好好過日子,你額吉來接瑪奈(我)了……”阿拜眼睛望著屋頂,手掙扎著伸向虛空,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奇木格順著阿拜手的方向望去,其實什么也沒有。就在這時,阿拜的手無力垂下,慢慢閉上眼睛。

“阿拜,阿拜……”

“那嘎楚阿布(叔叔)……”親戚們聞聲趕來,探了探老人的鼻息,輕輕說:“去了。”一塊素縞隨之覆在老人臉上。哭聲撕破了草原的寂靜,那一刻,奇木格恨不能隨阿拜而去,春夜的寒意更深了。奇木格的眼淚就那么淌著淌著,似乎要流成一條小溪,匯進阿拜生活的察漢淖爾湖里……

蒙古包外,光禿禿的裹上黑布的瑪尼宏神臺顯得格外莊穆。降下來的祿馬風旗也晃動著一種悲哀的情緒。灰蒙蒙的天空上幾朵蒼白的云朵,素縞一般纏在察汗淖爾草原的上空,如同纏在奇木格的心頭……

“瑪尼宏神臺”“祿馬風旗”,是因音譯而出現的以訛傳訛。這種叫法,蒙古人是不喜歡的。“瑪尼宏”是因為蒙古人在祭祀時會吟誦佛教咒語“嗡嘛呢叭咪畔”而被誤解,“祿馬風旗”是“赫依摩力”的直接音譯,原本是作為成吉思汗時代蒙古大軍中不同旗幟的象征,藍色旗象征著“呼和魯特”(藍龍旗),紅色旗象征著“烏蘭西烏特”(紅鵬旗),黃色旗象征著“希日巴爾持”(黃虎旗),白色旗象征著“查干阿爾斯楞特”(白獅旗),綠色旗象征著“騰格里赫依摩力”(天馬旗)。而將這些合起來,便是“赫依摩力蘇力德”,“赫依”意為神采,“摩力”意為駿馬,“蘇力德”則是“精神之旗”。

在人們口耳相傳的記憶里,公元1218年,蒙古汗國大軍受成吉思汗之令開往西夏的朵爾篾蓋城,準備征伐西夏,途中擊破了盤踞在夏州(今白城子,匈奴鐵弗部統萬城遺址)、額布德爾嘿城(今烏審旗陶利鎮西南)和白蓮城(今烏審旗陶利鎮呼和茫哈嘎查附近)的西夏軍隊,并且在如今的鄂爾多斯市烏審旗陶利鎮呼和茫哈嘎查境內設立大營,從此這個不起眼的小地方就成了大蒙古汗國的重要軍事基地。戰事結束后,一批士兵留在這里駐守,他們戰時為兵,閑時為民,所以有大量的兵器無處存放。于是,成吉思汗對留守在鄂爾多斯的兵士下令,將無處存放的兵器“立在各自家門前,每天早晨灑奶熏香祭拜供奉”——這便是赫依摩力蘇力德祭祀的由來。數百年來,赫依摩力蘇力德被人們認為是成吉思汗及眾多英雄們英靈的寄居之所。供奉在家門前,便可戰勝自然災害,驅除邪惡妖魔,讓家中人丁興旺、牛羊肥壯、諸事順遂。每日清晨,人們都要撒奶熏香祭拜,當家中有重大事情,如婚喪嫁娶、添人進口、即將遠行、遠道歸來等,也要舉行祭祀……

現在,收尸者達來正在收殮阿拜的尸體。在蒙古族葬禮中,能跟尸體直接打交道的,除了喇嘛,大概就是收尸者了。喇嘛是超渡亡靈的,動口不動手。收尸者是安頓肉體的,動手不動口。除了死者的苫面布、裹尸布和一雙襪子,別的好東西全讓喇嘛拿去了,收尸者屬于“受苦不掙錢”者。達來跟阿拜的屬相相克,他為阿拜合上眼,在阿拜頭跟前煨上香火。用毛巾緊緊捂住口鼻(那時無口罩),用雙手的無名指,一下一下地往上搓阿拜的額頭,趕他的靈魂快走。阿拜肚內有余氣,是切忌撲入活人七竅的。因此,達來與阿拜保持一段距離,用雙手不斷擠壓他的腹部,使氣慢慢排出。待達來喊出“時辰到了”后,叔叔從左腿開始,嬸嬸從右腿開始,脫阿拜德褲子,脫袍子,矯正阿拜姿勢,把頭發散開(有的地方男剃頭女梳頭),弄得赤條條后,腳上穿上襪子,臉上蓋上白布,身上用白布裹起來。趁阿拜尸體軟和的時候,達來把他的兩臂屈在胸前,雙手合十,盤腿而坐,作祈禱之狀。然后保持著這種姿勢裝進了干凈的白布口袋,面朝西北而坐。面前擺了靈桌,點起尸燈,燃上黃香,奇木格晝夜守護,不使熄滅。靈桌上放七個餅子、五枚紅棗。餅上不壓花紋,面朝下扣過。在鄂爾多斯蒙古族風俗里,死者臉向西北坐下,面前擺桌供奉,這叫倒供,是蒙古史詩中魔鬼的作法。蒙古人以偶數為吉,奇數為兇,送葬走的必須是奇數,回來是偶數(死者算一人)。春節拜年的餅子,都是六、八、十個,紅棗二或四枚,只有供奉死人才能用奇數。蒙古包里,缸中的水早已倒掉,天窗上的頂氈也蓋了下來。門窗堵得嚴嚴實實,害怕貓狗闖入,導致“跳尸”。奇木格在阿拜腳上放了哈達(相傳靈魂藏于腳內),跪在那里磕頭時,就有極富音樂感的喇嘛誦經聲和鈴鼓聲涌入耳內。奇木格的眼淚又淌了下來。喇嘛的誦經聲充滿平和安靜的溫馨,這對彌留之際的阿拜是一種安慰和召喚,似乎他面對的不是死亡的幽谷,而是美妙的天堂。

蒙古人死后,不講究進棺材搭靈棚。蒙古包上很快吊起了一塊簾幕……

白天,喇嘛們抑揚頓挫地念著藏經的“精裝本”。

晚上,親人們聲音哽咽地念著《瑪尼》的翻譯本。

三日后。不講究給死者鋪金蓋銀、穿綢著緞,卻講究“上路鞋襪”的親人們,給阿拜穿上了一雙由族里十八歲未破身的女兒縫成,底上繡有蓮花的蒙古靴子。以便穿行十八層地獄時,防止投生的路上讓蒺藜扎腳。

現在,正是停尸三天以后出殯的時候。蒙古葬禮講究死人不走活人走。清人羅卜桑卻丹的《蒙古風俗鑒》載:人死以后,把他抬到……座生前住過的氈包里,家人則把其余的氈包裝到車上,趕著牲畜,遷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了。那氈包也同死人一起扔了。《元吏·祭祀志》說:“凡帝后有疾危殆,度其不可愈。移居外氈帳房,有不諱,則就殯殮其中。”成吉思汗也享受過這種“待遇”,只不過他后來龍體康復,才沒有讓養病的氈帳成為他的墳墓。

此刻,在古老的鄂爾多斯草原,這種風俗的遺風正在上演。尸體是不能從門上抬出的。人們把蒙古包西南的氈子撩起,把尸體從哈那下面送出。而倘若是住板森(房子)的,要從窗戶上往出抬。抬尸體前,用紅柳或蘆葦綁個假窗戶,套在真窗戶外面。死人從窗戶上往外抬的時候,千萬不能碰著真窗戶。那假窗戶卻同死人一起,拉到墓地上燒掉了。這假窗戶,象征古代入殮死者的蒙古包,所以要同死人一起扔掉。本來還應當“死人不走活人走”的,因為居住了不能搬遷的土房,只好委屈死人讓路。

出院子的時候,也不能從豁口或院門上出,一定要從院墻上架出去,還講究死人不許落地,直接把死人抬到馬背上。馬背上的死人,一律馱在馬外手(右邊),頭朝前,臉沖外,身體平躺緊貼著馬背(有時也用駱駝),就像馱一條口袋一樣。里手便真的有一條口袋,裝滿等量的石頭,以便與尸體平衡(有的地方給死人披件衣服,使其坐在馬背,活人騎在后面抱著他。送出去以后,這件衣服又拿了回來,必須領口朝下,從外手耷拉下來。表示一個人到了陰間)。當地葬禮有時也抬到牛車上,車上拉上死人,收尸者在前面騎馬開路。馬在哪里撒尿,哪里就是最好的墓地。如果馬索性不尿,收尸者就丟骰子卜一下,定個大體方位,鋪下一方白布,用扁羊角在外面畫一圈,再把白布去掉,就算劃出了墓地。死者一律頭朝北,長者靠上,壯者居中,少者靠下。收尸者燃起一堆火,念經煙祭。子女們把食物焚在腳邊,繞著尸體“呼瑞”三圈,在腳下叩頭而去了。收尸者留下,把苫面布取了,襪子脫了,裹尸布扒了,赤條條把死者丟在野地不管了。這三樣東西都歸了收尸者。所以民間有句俗話:“死者連一匹大布土布,都不能給自己帶走。”

蒙古包外的靈車一啟動,人們就一起使勁,把蒙古包反向抬起,里面的人用火鉗夾著火,連續三次靠近火撐,同時大叫一聲“住啦”,有人便在包內灑些灰水,三日之內此包將遷到新址上去。據說以前死人不走活人走的時候,一定要遷到三個程頭(路上走三天)的地方方能落腳。現在簡化為把火鉗向火撐靠近三次,暗示生火三次,在途中走了三日。

一個孩子,擎著一面由一枝活樹條子上縫有六字真言的白旗,在靈前開路。走到三叉路口或諸路交匯之處,靈柩前還有一些老漢,把黑白二米一把一把地撒下去,嘴里虔誠地祝頌道:

發白的是吉祥的路,你朝吉祥的路上走吧!

前有旗幡招引,后有白米鋪路,鬼魂還會走錯嗎?

前有浩爾勞(小孩)導引,后有喇嘛騎馬督行,中間是吱吱呀呀的靈車,最后是送葬的黑壓壓的人群。拉運死者的靈車,不論勒勒車或擔架,還是馬送,尸體一抬上去趕緊就走,中途不能停留。如果有什么急事非停不可,也要將車轅顫動、擔架忽扇,馬韁抖動,作繼續行走之狀。這樣做的用意,是催死魂靈快走,不給它以彷徨后退的余地。拉車抬擔架或騎馬人,在屬相上一定要與死者相犯(跟婚禮正相反),生前跟他不對頭的人干這差事最為理想。

墓地很快到了。這是一個以背沙丘面水、向陽低平的地方。這樣的地方不但適合鬼魂生活,后輩兒孫也會跟著榮華富貴。如果前有沙丘山頭,后代肯定出禿子或殘廢人。如離大路太近,會有匪盜騷擾,家中易出亂子。墓坑是提前打好的,在墓底放了鐮刀斧頭,防止那些無家可歸的游魂餓鬼搶先霸占了墓穴。尸體運到后,先把刃具取出.往下卸阿拜的尸體時,人們不停地上下顫動。下葬時頭朝北,奇木格往腳底扔第一鍬土,人們就七手八腳鏟土掩埋了。埋土的深淺,也有說法:如系坐著,要看黑白之線(死者頭發和臉面交界之處,俗謂頭發畔),務使這條線與墓穴平齊。如系臥著,要與墓穴平齊。如果人頭的位置靠下,死人在陰間受氣,活人也會低人一等,抬不起頭來。掩埋墓穴的土,不能取之于前后,只能取之于左右。前面取土,進出凈是坑坑洼洼,后代一生坎坷;后面取土,挖掉靠山,后輩往往債臺高筑,凈吃官司,關鍵時刻連個出頭的人也找不到。埋好以后,墳頭起得盡量高些,再把黑白二米撤上去,將引魂旗幡插在中間,任其飄揚。其義有三:鬼魂新來乍到,容易迷路,豎它便于找到自己的陰宅。既然樹起旗幡,說明有“鬼”占領,別“鬼”也就不好插足了。白色主吉,昭示守墓的鬼魂行善積德,不欺男霸女,為非作歹。如果旗幡長成大樹,家里就會興旺發達,后福無窮。

土葬好,人們把踩下的腳印掃掉,人退著走上來。如果不掃,死魂靈這玩意兒還會踏著你的腳蹤跟回家來,那可就有好戲看了。送葬的人馬車乘,返回時不走原路,一定要迂回曲折,繞道而行,蓄意擺脫鬼魂,不使跟回家來。反正你已是另一世界的人了,見鬼去吧!

現在,喇嘛正焚香煙祭,圍坐念祝詞。奇木格和孩子們則根據祝詞的內容,在阿拜的腳下焚祭食品。

蒙古人篤信佛教,相信陰陽輪回之說。認為人死成鬼,活人必須與之劃清界限,把鬼魂和尸體一起送走,不要留下任何后遺癥,故而頗多講究。送過死人的車馬,回來以后不能進浩特,馬放開讓它撒野,三七內不能使用。車要從左向右倒扣在隱蔽的地方,一七內不能使用。送葬的車,則要卸掉外手車頭,讓車軸直接著地,把車“一邊倒”半扣過。背過抱過死人的人,就算倒了霉,一月之內不能回家,家人也不讓他回去。就那么把死人的氈包打掃干凈,在里面孤孤單單住上一個月。

送葬的人們回來,都要在蒙古包外燃起兩堆牛糞火,讓人馬都從濃煙滾滾的火中穿行而過,據說那些鬼魂怕火燎了毛,就這樣被擋在門外。送葬的人們烤過火后,走到蒙古外用火煨著的一盆清水前,用右手無名指在水里蘸一下,再向火上一彈,才可以進蒙古包。

這就是蒙古葬禮的“水火之凈”儀式。據史載,1245年意大利人柏朗嘉賓出使蒙古的時候,曾親眼目睹:“死者的家屬及所有那些居住在他們幕帳中的人都必須允許對他們進行火凈儀式。這種凈禮按如下方式進行:首先點燃兩堆篝火,再往火堆旁插兩桿長矛,矛尖拴一根繩子,繩索上再拴幾片挺拔織物布片,受凈化的人、牲畜和幕帳都要從兩堆火之間的這根繩子和上面拴著的布片下通過。有兩位婦女分別立于火堆的兩旁,不斷向火堆潑水和朗誦某種悲歌……”這種“水火之凈”,一直到現在,都在隆重而莊嚴的上演著。

你瞧,有些不嫌麻煩的老年人則在兌了酸奶的水里洗過手,再在火上烤一烤,然后才回蒙古包吃飯。就像現在的人洗過手,又在烘干機上烤烤一樣。

蒙古包里,死鬼的“福膳”已備好。手把羊肉已端上來了,草原奶酒也上來了,不多,只能解解饞,絕對到不了喝得面紅耳赤的程度。除了酒肉,也上了大米拌上黃油煮出來,放進紅棗、黑糖、奶酪的素餐。葷素餐不僅活人吃,也供奉死人。不僅幫忙的能吃,過路的碰上的都有一份。主人把這種行為看作行善積德。客人也不說吃飯,而說:“用過逝者的福膳了。”尤其是年高壽長的逝者的飯菜和供品,更是視為珍貴之物,有的人家竟把它們晾干珍存起來,說食之可以長命百歲,服之可以治病祛邪。福膳用過以后,阿拜的遺物要當場分掉。分他的衣服、煙袋、鼻煙壺、挖耳勺、剔牙棍、獵槍等等(倘若死者是女性,則分她的戒指、手鐲、耳環、頭飾、簪子等)。這些東西當然只分給至親好友。許多人家的這類古貨,就是這么一代代傳下來的。更有分不上的,還興“偷盜”。送葬的人們走了以后,孩子們就來揣上盤碗而去,主人看見也當沒看見。等到送葬的人回來,盤盤碟碟已所剩無幾。越是壽終正寢者的這類玩意兒,就偷得越厲害,謂之為“增福”。

阿拜送走以后,穿黑色孝服的奇木格,垂下右耳扇。開始守孝。蒙古風俗講究晚輩為長輩守,弟妹為兄姊守。妻子為丈夫守,丈夫卻不為妻子守。守孝期限,一七、三七、七七不等,最長不超過百日大孝。守孝的人,當官的要去掉頂戴花翎,摘掉帽纓子,作媳婦的去掉頭飾,用黑紗包住連垂;姑娘則不辮辮梢,或干脆把頭發散開(現在有些牧區老嫗.死看不慣披頭散發的姑娘,罵曰“惡兆頭”,原因就在這里)。奇木格的丈夫那嘎圖阿布也倘戴著皮帽,垂下左耳扇,他和奇木格一律解開肩頭的紐扣,馬蹄袖口卷起來,腰帶纏在腰上(過去是別著的)。那嘎圖阿布的圖海(一種銀飾件)、鼻煙壺袋,奇木格的火鐮、鼻煙壺,都從腰上解了下來,收好放了起來……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奇木格的心深深地悲泣著。阿拜是對奇木格影響最大的人,是她最堅不可摧的依靠,而阿拜離去,靠山轟然倒塌。奇木格只能在塵埃中看到自己孤獨的身影,她的悲痛或許只有上天才能體會到。阿拜過世后,每一個守孝的夜晚,奇木格面對著那夜空,都難以自制地流出淚來,她想跟阿拜說說話,可是阿拜已經不在了。于是,她就說給星星聽,說給夜鶯聽,說給這內蒙古深邃的夜空聽。

阿拜一生善良,母親離去后,他一直沒有再娶。為了奇木格這個抱養的女兒,他既當爹又當媽,女兒生病兩年,寸步不離地照顧,奇木格殘疾之后他不顧兄弟阿爸嘎阿拜的反對堅持撫養女兒,甚至還傾盡全力送女兒念書學習。直到奇木格嫁人,仍然時常擔心她過得不好,偷偷來看女兒。“為人父母,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而阿拜至死都在掛念著女兒。

阿拜,養育之恩大于天,你走了,就再也沒有人會對奇木格這么好了……阿拜,你在天上看見額吉了嗎,你們現在在一起吧?

阿拜,你不要擔心胡哼(女兒),我很好哩,哈斯和仁欽道爾吉都很乖很懂事。

阿拜,胡哼(女兒)就是想你,小時候你帶胡哼(女兒)打魚,雖然很辛苦,小蒙古包很冷,但阿拜在那里,我就不怕,可是現在,你不管奇木格,不要奇木格了嗎……

守孝期間,唱歌跳舞、打鬧說笑、抽煙喝酒是一律禁絕的。熟人見面從不問好。所以平時人罵不懂禮貌的年輕人:“你家死下人了,見面也不問好!”因為你要一問,別人勢必還禮:“您好!”老人死了,自然尷尬不能回答。豈止如此,諸如坐席吃喜亦要禁絕,一年不能進出兩口。預定的婚事必須停辦。遇上新年也不過。甚至不能往外借奶汁,不能大把花錢,不能做買賣,男女不能同房等等。從衣著到往來禮,都跟平時相反。大人打罵了孩子,不讓孩子把在門上哭。原來從哈那下面往外抬死人的時候.家人們就是“倚門而泣”的。不能扣碗,因為供奉死者的碗曾經扣過。不能摔瓶子,因為尸體出門(準確地說是出窗戶)時要故意摔碎一只瓶子。有次我到牧區采風,正好看見房東姑娘開窗戶,就讓她把我的衣服從窗戶上遞出來,結果讓人家挨了她媽一頓罵。后來我才知道,只有死者的東西才從窗戶往出拿的。

《綏遠通志稿》載:“死后三日或七日,有叫魂之舉,至時備紙馬、銀錢諸物事,富者并須備活馬一匹,貧者則以紙代之。縱馬院內,延請喇嘛唪經禱祝,相傳喇嘛具大法力者,祝禱以后,馬如負重遠行,汗流如柱者,家人皆喜,謂死者已乘此馬馳往樂地,焚化香楮送別。”奇木格守靈三天后,喇嘛來了為阿拜超渡亡靈。他鉆進一座專門安排的氈包中,靠著東南方的氈壁,用阿拜穿過的衣服裝扮了人形。不做新袍,舊袍撿好的穿。領口處放上帽子,腳下放靴子,腰里系腰帶,安排停當坐在那里。前面桌子上,擺著阿拜用過的鼻煙壺或首飾(如果是女性的話)之類。外面還拴著一匹馬,全鞍全鐙,齊齊整整。喇嘛念經,就是超渡阿拜亡靈,把阿拜扶上馬送一程。那匹馬并所有衣服,事畢后,都要歸這個念經喇嘛。

喇嘛念完經后,那嘎圖阿布和其他男性親屬,與收尸者達來去探阿拜的尸體。親人從腳的方向去,遠遠地下馬站住,觀望老人狼吃狗啃沒有。收尸者達來則走到跟前,焚火煙祭,別人也遠遠地繞尸三周,再在腳下叩三頭而回。從此以后,游牧他鄉,再不回來探望。

阿拜的離去對奇木格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這樣沉重的氣息凝滯了1972年的空氣,奇木格幾乎難以自拔。多少次奇木格夢見阿拜背著自己串門,給奇木格買冰糖葫蘆,或是夢見阿拜帶著奇木格在察汗淖爾湖打堿。迎面吹來刺骨的寒風,但阿拜的身影卻總是那么高大挺拔。一會兒卻又夢見阿拜把自己扔在蒙古包里,獨自離去,對自己的哭喊聲不聞不問。奇木格一次次從夢中哭醒,寢不能安,食不知味,活在了失去至親的陰霾中。本來身體就不好的奇木格大病一場,消瘦了許多……

骨頭里的鹽

蔚藍的天空

望著空虛渺茫

可憐的額吉(母親)喲

干想見不上……

外祖母一詞,蒙語譯為那格楚額吉。至今,我都不清楚,為什么銀發飄飄的那格楚額吉一次次淚水漣漣地哼著鄂爾多斯民歌《蔚藍的天空》里的這幾句歌詞?她是追憶在四歲時拋下自己去了另一個世界的額吉嗎?還是在顧影自悲缺少母愛的童年?她是在恐懼童年時令自己差點癱瘓的病痛,還是在自卑自己有一條不能像正常人走路的腿?

那格楚額吉的童年是凄苦的。小時候,我常常躥到察哈淖爾嘎查(嘎查,村子的意思)的蒙古包里,坐在她的懷里,一次又一次地聽她絮絮叨叨地復原自己童年的凄苦……

那時的漠北烏審旗草原,察哈淖爾嘎查,一切是那么安靜,祥和……宛若一個世外桃源,享受著和平帶來的美好。雖然饑荒依然隨時襲擊著活在草原上善良淳樸的牧人們,但是起碼遠離了那個年代里戰爭的殘酷和血腥……

察哈淖爾嘎查有一個大湖。湖畔一眼望不盡邊際的蘆葦叢,嘩啦啦地唏噓著。那格楚額吉的家就在湖畔那棵飽經風霜的老榆樹旁。

那是一個幽靜的夜晚。四月的風,像一聲聲長長的嘶鳴,從蘆葦里鉆出來,又瞬間淹沒在冰冷的湖水里。一疙瘩一疙瘩的云彩,濃稠地掛在黑黢黢的天宇中。連綿不盡的草甸上,剛冒出來的嫩芽,被暗黃色的風塵掩蓋。偶爾傳來的牧羊犬吠,似乎在暗暗地告訴牧人們,這個已經沉睡的村莊。它睡得是如此的安靜,像睡美人一樣,隱隱地散發出生活的淡然,從容……

在老榆樹旁那間破舊的蒙古包內,月光透過蒙古包上零零星星大小不一的窟窿,像一道道鋒利的劍光,冷冷地撲向溫馨的火炕。那格楚額吉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從此給這個貧寒的牧家中,增添了幾分生機……

額吉(媽媽)是一個和藹慈祥的母親,在她俊俏的臉蛋上,始終都洋溢著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她將那格楚額吉抱在她的懷里,唱著悠長的搖籃曲,將女兒一次又一次送進五彩斑斕的夢鄉。在額吉的懷里,那格楚額吉美滋滋地吸吮著她的奶頭。那格楚額吉憨態可掬的表情,總能惹得阿拜(爸爸)哈哈大笑。

阿拜靠著察哈淖爾湖上打堿,養活一家三口人。母親則在蒙古包,精心地養育著那格楚額吉,為她這個來之不易的小家伙忙里忙外,喂奶、洗尿布、唱搖籃曲、講故事……突然有一天,那格楚額吉口齒不清含糊其辭地叫出“額吉”! 額吉像瘋了一樣,將她舉過高高的頭頂。我在想,這一刻,那格楚額吉的母親,心情肯定也像也速該巴特爾在得知訶額侖生下鐵木真的時候,將鐵木真高高舉過那初生的太陽時一樣的興奮。

阿拜總是帶著歡笑,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給湖上的人們講述那格楚額吉的故事。人們都豎著大拇指,夸贊他有那格楚額吉這樣一個好女兒,以后可以享清福。那格楚額吉似乎在蒙古包里,遠遠地也能聽見,那沸騰的察哈淖爾湖上,傳來的陣陣歡笑聲。額吉時時刻刻都將胡哼(女兒)緊緊摟在懷里,生怕她磕磕碰碰傷著稚嫩的身體。

無憂無慮的那格楚額吉伴隨著額吉和阿拜不辭辛勞地呵護日漸長大。就像那湖畔上漸漸長大的榆樹,開始和著風的節拍朝著四野盡情地舞動開自己婀娜的舞姿,向世人展示著自己蓬勃的生命力。在一次次跌倒,一次次再爬起的練習中,那格楚額吉的腿終于不再是擺設,有了用武之地。

那格楚額吉終于可以借助其他物什,緩慢地行走了。那是一種成長的快樂,也是一種超越幼小心靈的飛躍。

那格楚額吉可以用手觸摸一些曾經只能看見的東西,可以享受著前進的路上額吉的鼓勵帶給自己的愉悅。

在額吉打掃得一塵不染的蒙古包前,那格楚額吉幼小的身軀總是在地面爬爬停停,玩玩鬧鬧。額吉和阿拜好像更喜歡她了,他們只要有空閑,就在那格楚額吉臉上留下一個個愛的吻痕。她成了家中最寶貴的金蛋蛋。額吉將她呵護在懷里,阿拜將她呵護在心里。那格楚額吉的一個笑臉,可以驅散阿拜渾身爬滿的疲倦,那格楚額吉的一句沒棱沒角的話,可以逗笑額吉那張暗無光色的臉,那格楚額吉的一個無知的動作,可以喚醒一個黑暗的蒙古包里所有假寐的歡笑。額吉和阿拜的疲勞全被那格楚額吉這個小精靈變換成無群無盡的幸福。

一個小小的家庭就時刻保持著這種溫馨、和煦、愉悅的生活狀態,一天一天過著,雖然日子有些捉襟見肘,但卻快樂地生活著,這樣的快樂是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都換不來的。在這個小家庭里,處處充滿溫暖的陽光,處處溢滿快活的笑聲。

轉眼間,那格楚額吉已經四歲了。到了孩童時代最頑皮,最活潑,也是孩子們最討人喜歡,也是父母撫養孩子日漸輕松的年齡段了。1939年,四歲的那格楚額吉正徜徉在大人們的一片贊譽中歡快地成長。那格楚額吉常背著阿拜額吉蹲坐在察哈淖爾湖邊的石頭上,手中捉著暗綠色的青蛙,一聲聲歡笑時時穿梭在湖邊。

可是,誰能想到,這個與凄涼毫無關聯的地方,卻成了心中永遠的痛。

那是那格楚額吉永遠也不能忘記的一天。

天空陰暗,下著毛毛雨。

那格楚額吉緊緊地跟在阿拜的身后,阿拜走路的速度,比平日里緊促的多。幼小的那格楚額吉,哪里可以跟上阿拜的步伐。阿拜面無表情地朝著湖邊走去。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讓平時和藹可親的阿拜如此哀傷。那格楚額吉用盡全身力氣,快步地走著,突然,一塊石頭將她絆倒,白皙的膝蓋上,血滲出來,她大聲哭起來,不明白阿拜為何丟下她一個人朝湖邊跑去。阿拜回頭看了看跌倒在地的那格楚額吉,又趕緊朝湖邊跑去。

——額吉投湖自盡了。

阿拜抱著額吉,在湖邊哭得死去活來。那格楚額吉蹲在地上,拉著額吉冰涼的手,嘴里呼喊著,“額吉,你怎么不說話,額吉,你怎么不理我!”

額吉走了,她走得如此得平靜,如此得安然。那格楚額吉望著阿拜淚水婆娑的雙眼,眼淚撲簌簌地滴落。阿拜將她摟在懷里,很緊,很緊……

額吉走了,蒙古包里阿拜的聲音也越來越少了。出現在阿拜身上更多的是,埋頭干那永遠也干不完的活,或者是抱著那格楚額吉看著蒙古包中某處地方發呆。阿拜明顯得瘦了,在這個本來和和美美的蒙古包里,突然陰霾密布,看不到任何喜悅的氣氛。

額吉離開了那格楚額吉。但那格楚額吉仿佛看到在察哈淖爾湖邊,跟著額吉,在岸邊跳來跳去。每當她走在靠近湖岸的時候,額吉總是很警惕地將她抱在距離湖水遠遠的地方。似乎,察哈淖爾湖帶給她的,永遠是額吉那俊俏的身影。

長期在母親呵護下成長的那格楚額吉,或許是一下子適應不了阿拜的撫養方式,開始無緣由地哭鬧。那格楚額吉成了名副其實的夜哭郎。她哭著鬧著要額吉。阿拜將她抱在懷里,在房屋里踱來踱去,搖晃著哄著她。嘴里還不時嘟囔著:額吉去了很遠的地方,等你長大就能找上額吉了。

小小的那格楚額吉哪里會理會這些,無論阿拜抱著她,搖晃著她,唱著他那悠長的蒙古《搖籃曲》哄著她:

騎著公駝的寶貝

穿著貂皮的寶貝,寶貝

騎著母駝的寶貝

穿著綢緞的寶貝,寶貝

那格楚額吉沒有人照料,阿拜就帶在身邊。在察哈淖爾湖畔,那格楚額吉和阿拜的身影,成了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活潑可愛的那格楚額吉看著愈加疼愛自己的阿拜,雖然家里生活過得拮據,不能像其他牧人家的孩子一樣,得到父母更多方式的寵愛,但看著阿拜看到自己后胡子拉碴的臉上生起來那像三月里春風一樣溫暖的笑容,那格楚額吉就覺得自己是活在蜜罐子里了。六歲的那格楚額吉已經能懂得了很多事情,她的懂事,常常令阿拜感覺到驕傲。

黃昏下,那格楚額吉就在草灘上,指揮著腦亥(狗)將好尼(羊)圍攏在一起,趕回好尼(羊)圈里。阿拜看著那格楚額吉額頭沁出的汗水,每每心疼地將她抱在懷里。

正當那格楚額吉快快樂樂地過著自己美好的童年的時候,不幸,過早地“光臨”了。

也許是在那個捉襟見肘的日子里,幼小的那格楚額吉承擔了太多的家務事,那些事情,已經遠遠地超出了一個六歲的小孩所能承受的范圍;也許是貧瘠的家庭條件沒能在天氣變涼之前為她添加幾件稍微厚一點的衣物。總之,是老天的一個疏忽,一個不小心。小小的那格楚額吉得了風寒癥。

那格楚額吉還是拖著疼痛的身體,盡自己最大的能力為家里做點事情。那格楚額吉要忍住自己的疼痛,不能讓阿拜看出來。萬一看出來,就會讓阿拜更加擔心自己。年齡尚小的她已經深諳這其中的道理。

那格楚額吉躺在蒙古包里,看著勞動了一天,打著綿長鼾聲的阿拜死一般的沉睡,心里踏實多了。那個夜晚,深邃的天空中沒有皎潔的月亮,也沒有璀璨的星辰,到處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那格楚額吉心里想著,想著未來,未來該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呢?還會整天餓肚子,吃不飽嗎?對于一個孩子來說,也許能吃飽飯,穿好衣服,就是那個年代最奢侈的愿望了。

隨著幾聲悠長的蛙鳴,那格楚額吉漸漸閉上雙眼。她看見,自己的肩膀,生長出來一雙潔白的翅膀,在蔚藍色的天空緩緩地飛翔……

天亮了,一絲絲耀眼的光芒穿過破舊的蒙古包,線條一樣射向那格楚額吉。她睜開朦朧的雙眼,突然感覺到身體異常的麻木或者說像是灌了鉛一樣的沉重。她看著站在地上洗臉的阿拜,疼痛的折磨已經扭曲了她清凈的臉龐。到底發生什么事情了,怎么會這樣。她心里想著。怎么自己的身體這么軟,又這么硬,動也動不了。

那格楚額吉哽咽著朝著阿拜說,我怎么不能動了。

阿拜意識到情況不對,急忙走在炕沿,駕,你怎么了?

阿拜捏了捏那格楚額吉的身子,焦急地說,駕,怎么回事,怎么會這樣?

那格楚額吉得了嚴重的風寒,再加上本來瘦弱的身體,哪能經得起重風寒。那格楚額吉的身體一下子像霜打了的茄子,奄奄一息。她那雙溢滿淚水的眼睛,望著阿拜失望的神情,安慰道:阿拜,我一定會好起來的,等好了,還能去做些家務事。

阿拜緊緊將孱弱的那格楚額吉摟在懷里,“駕,我的好孩子,會沒事的,長生天不會讓我們這個本來就可憐的家出事的。”

那格楚額吉眼睛深深地注視著阿拜。在他那張被歲月無情地劃開一道道密密麻麻的褶皺的臉上,眼角溢出來的淚水,順著深深的皺紋,蔓延開來。曬得黑乎乎的皮膚,一些溫情的游絲卻在他周身活躍著。親情像是一種無論如何也割舍不掉的東西,在內心深處已經生根發芽。任再大的風雨侵犯,都將堅韌不拔地屹立在巍峨的群山之巔。那格楚額吉看著阿拜全身溢滿的悲傷,心里卻覺得幸福多了。這些幸福,在某一瞬間,甚至將渾身的酸痛,都驅趕得無影無蹤。那格楚額吉握住阿拜干巴巴的手,一些暗黑色的繭子,已經將他可憐的雙手占領。

看著看著,那格楚額吉的眼睛里,一些易碎的物質,撲簌撲簌地掉在補著補丁的灰白色的枕頭上,洇開一個個猶如漣漪一樣的圈兒。

那格楚額吉躺在炕上,大小便也難以自我料理。痛苦像是魔鬼一樣,傾瀉在她嬌小的身軀上。她咬著牙,艱難地度過每一分每一秒。看著阿拜已經開始佝僂的身影在狹窄的蒙古包里忙里忙外,自己恨不得馬上站起來,盡可能地為這個雖然破碎但卻處處溢滿幸福美好的家做些什么。可是惡魔一樣的病痛豈能讓你如愿?

阿拜沒有辦法,只好從村子東頭的那片荒沙地里,背回一袋粗沙。阿拜氣喘吁吁地從門外走回來,小心翼翼地放下沙袋,便迅速地隨手拿起一個大瓷碗,在水甕里隨意地舀起半碗水,咕嚕咕嚕地一飲而下。長長的喘氣聲,成了蒙古包內唯一可以聽到的聲音。這聲音,像針尖一樣,深深地刺痛那格楚額吉渾身的每一寸肌膚。她知道阿拜的用意。為了讓自己能減少點痛苦,阿拜索性將沙子攤在炕上,任她隨意大小便。那格楚額吉眼睛咕嚕嚕地看著坐在木凳子上微憩的阿拜。汗水已經順著他的脊背,在背后灰白色的粗布衣服上,滲出來很大的一個不規則的圓形。此刻阿拜的脖子上,汗水流過后一些在太陽的照射下發散著碎銀一樣星星點點的亮光,倒顯得特別從容。阿拜休息片刻,便爬上炕。將袋子里的沙子均勻地灑在炕上。攤開的沙子,熱乎乎地冒著熱氣兒。有一些細碎的枝枝條條和在沙子上,阿拜謹慎地將它們全都揀出來。

阿拜將那格楚額吉輕輕地抱起來,慢慢地放在沙土上。熱乎乎的沙土,迅速席卷她的周身,這感覺,真好。

駕,不要為弄臟被子褥子著急了。父親摸著那格楚額吉泛紅的臉蛋兒,笑著說。

“吹動沙塵的喲,是那陣陣的旋風。感動心肝的,是那慈祥的阿拜。沖走草灘的喲, 是那滾滾的洪水。指引正路的喲, 是那可愛的阿拜。”(鄂爾多斯民歌《吹動沙塵》)那格楚額吉看著勞累的阿拜,唱開來。阿拜出乎意料地看著那格楚額吉,他不能想到,也無法想到,六歲的她,是在哪里聽到的這首歌曲,是跟誰學習的這首歌曲。阿拜詫異地看著那格楚額吉,突然,滿臉的詫異轉化成小孩子一般的嬌羞,阿拜轉過身竟哽咽起來:胡哼(女兒)你命苦呀!六歲就趕上這么個奇怪的病,以后可有你的罪受了。

那格楚額吉的眼淚又一次流出來。

你會站起來的,苦命的孩子,有老天的照應哩!阿拜拍了拍那格楚額吉的小肚子說,終有一天,你會像其他孩兒一樣,擁有他們擁有的一切的。

炕上的沙土三天是要一換的,要不就惡臭難聞。那格楚額吉看著被自己病痛糟蹋的蒙古包不像家的樣子,恨不得馬上站起來,給蒙古包里收拾干凈。可是,能有什么辦法,老天賜予的苦難,沒有人能夠輕易地或者肆意地甩開。

三天一過,阿拜就又彎著骨瘦如柴的身子,背著沉重的沙土,一步一步艱難地往蒙古包里背沙土。更難以言齒的是,阿拜還要小心地清理炕上原來的沙子。而阿拜,總是沒有半句怨言,埋頭苦苦地清理著。

而這樣的情節,什么時候可以結束,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大大的問號?它像一條看不清盡頭的漫漫長路,沒有人知道走完這條路需要付出多長的時間,需要付出多少的精力。那格楚額吉看著自己因為風寒給阿拜帶來的諸多不便,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她多么渴望自己從黑暗中看到光明,重新站起來,跳起來呢!自己可以做的,只是盡可能地與病魔奮力地斗爭,爭取有一天,獲得“重生”。

孤獨和懼怕,時時刻刻都在那格楚額吉的眼前搖晃。阿拜一旦有事離開蒙古包,那充滿寂寞的包對于那格楚額吉來說,簡直就是一個飄蕩著妖魔鬼怪的地域。似乎生命留給她的,只有等待。等待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是一個煎熬的過程。此時此刻的那格楚額吉,總是瞇著眼睛,望著窗外燦爛的陽光,想著以前的自己在蒙古包前面快樂地玩耍,在蒙古包前肆意地奔跑。那些活靈活現的影子,就像深深地鐫刻在她腦海里的膠卷一樣,隨時都在重復不斷地播放著。每一次,在困頓的時候,她瞧著瞧著蒙古包外,就漸漸地睡著了。只有在夢里,她才是一個渾身散發著流光溢彩的天使,在阿拜的身后,快樂地走過。在她身后,一片一片無邊無際的格桑花,在草地上漸次綻放,藍的、綠的、粉色的、深紅色的……每一個美夢,都是那格楚額吉一次奇妙的旅程,在夢里,她能自由自在地奔跑,歡聲笑語地歌唱。而每次從夢境里醒來,看著周圍熟稔的一切,那格楚額吉都感覺到有一絲絲失望。是啊,這樣鮮明的夢境與現實的對比,隔在任何人的身上,都不會一下子能適應過來。依然是黑黢黢的蒙古包,依然是禁錮著自己的土炕,依然是跳不出去的圈兒。那格楚額吉想著,想著,就哭了。那一種從心底里面催生出來的孤單和落寞,就像寄生蟲一樣,時刻腐蝕著自己的身體。只有阿拜在身邊的時候,她才能感覺到,被庇護的安全感;她才能感覺到,勇敢地活下去的意義。

一天清晨。

那格楚額吉早早地就從睡夢里醒來。

從東邊生起來的紅日,依舊暖暖地從天窗上照射進來,然后,緩慢地升高。沒有人能看到太陽的腳印,而那格楚額吉卻看到了。那格楚額吉看著太陽一步一步緩緩地爬上山坡,然后登上浩瀚的天空,坐在金碧輝煌的王座上,號令天下。那格楚額吉能感覺到,在太陽的統領下,世界萬事萬物,是如此的和諧,如此的美好。她在期待著,這一天,也會是一個美好的開始。

院落里傳來了一陣瘋狂的犬吠。那格楚額吉知道來人了。那格楚額吉盡量讓自己保持著優雅的姿勢,以免遭到外人更多的恥笑。阿拜揭開門簾,包外的光線一下子全部都涌進來,照得那格楚額吉睜不開眼睛。在一圈圈光暈中,那格楚額吉看見阿爸嘎阿拜(叔叔)從門里走進來,阿拜跟隨在身后。阿爸嘎阿拜剛走進蒙古包內,整個人都被包內的氣味傾倒。他用手捂著鼻子,見阿拜從容地走進來,不好意思地從鼻子上移開手。但他臉上所表現出來的神情,卻是難以用語言來描繪的。

阿爸嘎阿拜在地上找了一個凳子,用手拭去上面落下的塵埃,小心翼翼地坐下去。當他看見躺在炕上的那格楚額吉時,滿臉的不屑。炕上的確臟兮兮的,而那格楚額吉,的確躺在臟兮兮的炕上。她索性回過頭,看著天藍色的蒙古包頂發呆。

阿拜給阿爸嘎阿拜遞上一碗熱水。阿爸嘎阿拜接過水,這病,到底有個盼頭么?

阿拜皺眉不語。

阿爸嘎阿拜回頭看了看炕上的那格楚額吉,照這個樣子下去,何時才是個頭呀!”

阿拜說:“不管將來怎樣,都得往大拉扯了。”

沉默,阿爸嘎阿拜也沒有說話。他緊緊地盯著放在地上黑褲白腰子的大甕,唯有那蒼蠅,沒趣地嗡嗡嗡叫著。

阿爸嘎阿拜開口了,說:“我看不如把這女子扔湖里算了,不然將來肯定是個累贅。”

那格楚額吉騰得一下,似乎從高高的山巔跌進深不可測的谷底,好狠心的阿爸嘎阿拜,竟然給阿拜出這樣的餿主意。她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她不敢相信,甚至害怕這樣的想法如果一旦實現,那該會是怎樣糟糕的下場。

那格楚額吉哭了,她大聲地哀求著說:“阿拜,不要把特耐(我)扔進湖里,特耐(我)怕魚咬!”

兩行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從那格楚額吉紅撲撲的臉頰滑落。

阿拜扯開嗓子,氣急暴躁地喊道:“瑪耐(你)個沒良心的,虧瑪耐(你)能說出口!瑪耐(你)給我滾!”

阿爸嘎阿拜灰溜溜地走出屋子。那格楚額吉撲進阿拜的懷抱,父女兩人抱成一團哭成了淚人。阿拜輕輕拍著那格楚額吉,哽咽著說:“胡哼(女兒),只要有阿拜在,任何人都休想欺負你,休想傷著你,阿拜還指望著你養老了!”

一時間,蒙古包外的犬吠聲,蒙古包內的哭喊聲,連成一片。

那格楚額吉躺在冰冷的炕上,堅持和病魔作斗爭。可憐的那格楚額吉,甚至連簡簡單單的一片止痛藥都吃不上。在這個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貧困潦倒的家里,再找不出來多余的錢能夠為那格楚額吉治療這場惡魔一般的病了。

可憐的那格楚額吉躺在炕上,那可怕的疼痛一次又一次喋喋不休地折磨著她已經十分消瘦的身體。每當阿拜在外,她一個人蜷縮在漆黑的蒙古包里,在病痛三番五次地打磨自己的意志的時候,她總是偷偷地在哭泣。

嘎查里許多善良的牧民,隔三岔五就會去看一回已經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樣的那格楚額吉。看著她的情形,牧民們都哭了。潛伏在嘎查牧民內心深處無法舍棄的敦厚樸實,都融進這起起落落凄美的哭聲中。他們都說:“可憐的孩子呀,就是因為沒有額吉才成這樣啊!”

那格楚額吉突然想起自己的額吉,想起了那個在她記憶中已經相對模糊的稱呼。這一路走來,她還真沒有感覺到沒有額吉給自己帶來的不便,因為額吉的照料阿拜都做到了,而且很好地做到了。那格楚額吉一次又一次強忍著痛苦微笑著向看自己的牧民們致意,這個時候,她的淚水總會從臉頰滑落。她為能有這么多人關心自己而感動,而感到活下去更深的含義。有時候,實在是疼痛得不行了,她也會出現消極的時候。她看著被病魔折磨得沒有人樣的自己,看著蒙古包里被自己糟蹋得亂七八糟的摸樣,就開始在想,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這漫長的歲月,什么時候才是個盡頭呀!她嚎啕大哭。

無聲的時光沒有給那格楚額吉一個答案,只有蒙古包里淺淺的回音,似乎在回應著她歇斯底里的哭喊。可是,每當看見那個熟稔的身影在包里包外忙碌的疲憊的身影,她都感覺于心不忍。她心想,不論為了眼前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阿拜佝僂的背影,還是為了已經去世的額吉,我不是一個人在活著,我一定要繼續活下去。

已經過去兩個年頭多了,那格楚額吉的身體絲毫沒有任何的起色。還是兩年多以前的樣子,安靜地躺在炕上,動也不能動,得有人伺候著。那格楚額吉聽到阿拜將牧羊鞭放在院落的聲音.阿拜揭開門簾,走進蒙古包內。瞬間幽暗的蒙古包亮堂了許多。成群結隊的蚊子,好像失去了指揮的戰斗機群一樣,朝著四面八方沒有目的地亂作一團。阿拜用干毛巾擦了一把臉上和脖子上的汗水,將那格楚額吉微微地扶起來,讓那格楚額吉感到吃驚的是,她竟然能在阿拜的攙扶下坐起來了。那格楚額吉激動得熱淚盈眶。阿拜看著坐起來的女兒,很冷靜地苦笑了一聲。隨即阿拜陷入長長的呆滯。他眼睛緊緊地盯著坐起來的女兒,一圈圈晶瑩的淚花,模糊了他許久以來一直沒有神色的眼睛。

是啊,兩年半的時間!那是多少個用身體與內心的疼痛連接起來的數量。那格楚額吉用盡全身力氣推了推阿拜,“我真的能坐起來了嗎?”

阿拜緩過神來,這個時候,他已經老淚縱橫。在他那張鐵青的臉上,被淚水浸過的肌膚,顯得異常紅潤。他哽咽著,已經不能完完整整地說出話。兩年半的照料,兩年半沒有一絲希望提心吊膽的照料,終于顯露出來應有的回報了。長期被悲傷和凄涼浸泡的這個冰冷的家,終于在這一刻開始,有了溫暖和煦的光臨。沉默了太久,也憂傷了太久,被冰封的這個家,終于要開始漸漸地融化了……

阿拜開始天天扶著那格楚額吉,坐起來,躺下,活動她兩年多沒有動彈過的筋骨。

老天不負有心人,幾個月后,意志堅強的那格楚額吉,竟然自己能扶著包,站起來了。這一站,遲來了多少個日日夜夜。這樣的結局,不能不說是人類史上的一種奇跡。在沒有藥物的輔助下,沒有滿意的休養環境下,那格楚額吉竟然能在炕上躺了兩年半后,重新獲得站起來的權利。這,不得不叫人感到無比的感動和驚訝!也許是含辛茹苦照料她的老阿拜感動了上蒼,也許是長生天可憐這對父女走過常人難以跨越的苦楚,突然大發慈悲,讓這對父女,重新獲得生的希望,獲得生命的恩賜。仿佛在一瞬間,再多慰藉的語言,都不能掩飾住父女兩顆飽經滄桑的心。更多的,只能是埋藏在內心,顯示在臉龐,是那一抹猶如彩虹一樣絢麗多彩的微笑。

不久,那格楚額吉便能扶著墻體,慢慢地可以向前走了。

唯一遺憾的是,那格楚額吉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樣,挺直胸膛走路了。兩年半近乎于癱瘓的病痛,讓她的兩條腿有了微微的畸形,一條長,一條短,走起路來,一高一低……

現在,那格楚額吉離開我已經有十幾年了,但她童年的堅強,以及她娓娓的樂觀敘述,一直流淌在我的心湖,激蕩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鄂爾多斯民歌《納林河》里有句歌詞:“那細細的絲線喲,越搓越能經得住拉。那年幼的孩子喲,越苦越是志氣大”。是的, 那格楚額吉用自己那獨特的磨難,成就了一個在身體上曾經殘疾,但卻在精神上堪比美神的形象;一個在人海中渺小,但卻在靈魂上偉大的生命奇跡。

那格楚額吉的童年,深鎖在骨頭里的鹽!

似乎, 察哈淖爾湖畔那株老榆樹下,還站著那個憂郁的蒙古族少女。

淚珠里的童年

在那高高的太空上

太陽和月亮最明亮

在親人中最思念的

就是我那慈祥的娘

在那藍天上彌漫的

就是那云和霧兩樣

心里頭時常想念的

就是我那可憐的娘……

那天,那格楚(舅舅)來我家,在酒宴上喝醉了,唱起這首鄂爾多斯民歌《高高的太空》時,我不由得想起了疼我親我的那格楚額吉(外祖母),想起了在那格楚額吉懷里絮絮叨叨的時光。

那格楚額吉小時候因為一場病,兩條腿成了一長一短的畸形。那場病好后, 那格楚額吉陷入了長長的憂愁。她在想,自己是一個女孩子,女孩子是時時刻刻都要讓人看的,有門面的,這下,該怎么見人。以前活潑可愛的那格楚額吉不見了,她開始變得沉默寡言。阿拜(爸爸)一次一次的安慰,似乎都不能真正地走進她的內心深處。

多少個日子里,那格楚額吉跛著腳,走在蒙古包外,常常陷入長達一兩個小時的沉思。阿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是卻毫無辦法。在那格楚額吉看來,自己似乎是被人世遺失掉的,沒有前進的方向,更不要說光明的未來。此時面對塔拉諾圖格(漢語譯為草原)上的玩伴,她顯現出來少有的自卑。

那格楚額吉坐在蒙古包前,看著穿梭在塔拉諾圖格間的牛羊,溫順地享受著長生天沐浴下的暖意和柔愛;聽著緩緩滑過天邊的勒勒車,像大海中迅速前行的木質帆船,響起一聲聲暗啞的沉悶;聞著輕輕充徹于潔白的云朵與呼嘯的群雕飄過的塔拉諾圖格上,格桑花的芬芳、牛槿子和束棘草的淡香,毛日(馬)糞坨子、好尼(羊) 糞蛋子的腥味,無限失落。突然,那格楚額吉看見湛藍的空明的天宇,那只膀部受了傷,曾被她醫好后放飛的布爾古得(鷹),瞠目結舌地在高高地盤旋著。它堅韌的目光,猶如暗黑的夜幕里,馬燈里面禁錮著的鋒芒的光亮。那格楚額吉呆呆地看著……受傷的布爾古得,都能用熾熱的靈魂與跌宕的生命譜寫生命的戀歌,用無盡的嘶鳴與沉痛的孤獨詮釋時光的流逝,而我就不能,不能將所有的自卑、所有的失望和黯然神傷都碾碎嗎! 年少的那格楚額吉,已經明白了作為一個人,首先必須承受住的巨大壓力。她開始用微笑,去賞析大自然帶給自己無群無盡的絢爛。在靜靜地泛著清凌凌的察漢淖爾湖岸,在像一條綢帶一樣拴在塔拉諾圖格之間的牧村小路上,在野花遍地綻放的草灘上,在直插蒼天的蘇力德前,在一群群歡快的吃著小草的毛日(馬)、好尼(羊)群前,都留下了那格楚額吉美麗的身影,她可以活蹦亂跳的和其他孩子們一樣裹著美好的童年了,長期郁郁寡歡的阿拜也開始笑開了顏。

做羊毛毯子生意的阿爸嘎阿拜(叔叔)看見那格楚額吉閑著,就讓她幫著梳理羊毛。做成色好的羊毛毯子,必須要將淤積在一起的羊毛,仔細地梳理開來。而梳理羊毛的活,別看是蹲在地上勞作,似乎看上去不需要費多大功夫,可實際卻是又苦又累又臟的苦活,沒有人愿意干這個。那格楚額吉聰明好動,干起活來十分利索,是梳理羊毛的好手。阿爸嘎阿拜一看見梳理累了休息的那格楚額吉,就走過來,惡狠狠地說,“好吃懶惰的東西,干這么一會就累成這樣,好好干!”

那格楚額吉自然敵不過阿爸嘎阿拜的訓斥,繼續拖著已經發麻的雙腿,梳理著一堆又一堆高過自己頭頂的羊毛。等上阿爸嘎阿拜心情好了,還給那格楚額吉扔過來一碗活了飯(羊肉稀粥),半塊奶豆腐,等上阿爸嘎阿拜心情不好了,在生意上不如意了,就將原因直接扔給那格楚額吉。阿爸嘎阿拜對著梳理羊毛的她訓斥道:“都是你這個碎女子的問題,好好梳理,羊毛毯子賣不出去,飯也不給你吃!”一次,那格楚額吉吃一顆燒山藥不小心撒了,阿爸嘎阿拜在她頭上打了一羊棒(吃水煙的用具),頭上腫起了一個大疙瘩,好幾天才消了腫。

阿爸嘎阿拜經常把羊毛毯子賣不出去的原因歸于那格楚額吉的粗心大意。那格楚額吉眼里噙著淚水,只能低著頭繼續梳理著永遠也干不完的活計。阿拜不在身邊的時候,小小的那格楚額吉再也沒有了保護自己的人,常常被阿爸嘎阿拜罵,被阿爸嘎阿拜訓斥。所有的苦楚,那格楚額吉沒有地方去訴說。她常常一個人躲在蒙古包后,躺在地上,朝著瓦藍瓦藍的天空,獨自哭泣……

她以歡快的心態,坦蕩地面對周遭的一切。在家里,忙里忙外,給家里打理得一塵不染,整整齊齊;在外面,對人溫和,總是笑容滿面,春光煥發。

小小的那格楚額吉,更像是暴風雨后天空那一彎美麗誘人的彩虹,微微含笑,惹人歡喜。

可往往,在人生的道路上,所需要經歷的歡喜與坎坷,總像是那茫茫的大海中起起落落的潮汐,不會是永遠的順風順水一番平靜。災難又一次瞄準那格楚額吉這個可憐的小女孩!一天,十三歲的那格楚額吉,從晨夢中醒來,卻發現身上和往常不一樣,怎么摸上去凹凸不平的。起先,她以為是自己還沒完全睡醒,可能一切都是虛幻的,不可信的。她索性揉了揉雙眼,睜大眼睛!她大叫開來,這是什么呀!身上的角角落落突然就生起來密密麻麻的膿皰疙瘩。從腳丫子,到頭上,不管是在哪里,這些無恥的膿皰疙瘩都像糖葫蘆上灑滿的黑芝麻一樣,一個連著一個,明晃晃的。

阿拜看到這樣的情景后,許久沒有哀愁光顧的臉龐,又一次陷入濃濃的憂傷。情急之下,阿拜慌忙叫來在察漢淖爾享有盛譽的薩滿(巫神)色仁欽博。色仁欽博聽上去是勃額(男巫神)的名字,實際上是一位雅達干(女) 巫神。頭戴跳神帽、身著花衣、腰間的牛皮腰帶上串聯著九個圓形的青銅托力(銅鏡)的雅達干薩滿揭開那格楚額吉的衣服,看了以后,臉上異常驚訝。這女子的病,相當嚴重,我從沒見過這么多的膿皰疙瘩子在身上。

阿拜異常沉重的臉色開始焦急:大仙,你無論如何給想想辦法,我就這一個女子!

雅達干薩滿右手持塔拉哼格日各(單面鼓),左手持鞭,開始在蒙古包外轉圈碎步小跑,作法請少布(鳥)精靈:

洪格少布卓蓋,美麗機靈的鳥神,荷咴呀

心愛的坐騎交給你了,請快快騎上飛臨,荷咴呀

夢境中遇見了你呀,夢你附入我的身心,荷咴呀

迷茫中看你飛來飛去呀,最后融入我的靈魂,荷咴呀

雅達干薩滿法裙長長的衣袖,像飛鳥的翅膀在扇動,扇動,飛翔的大鳥在天空中擦出一道亮麗的火光,它飛在風中,風聲過耳……

雅達干薩滿法裙上系的16條飄帶,拖在身后,像孔雀的尾巴在開屏。燦爛美妙的舞動像是西南織錦、一片花團錦簇。又如秀美風光,如詩如畫,令人心醉……

雅達干薩滿牛皮腰帶上串聯的九個托力(銅鏡),隨法裙擺動而發出叮當,叮當的脆響,那聲音是灼人的、誘人的、燙人的,令人不由得浮想聯翩,思緒萬千,眼前仿佛浮現出了大草原上的風霜雨雪、日出日落、羊喚狗叫;牧人們的喜怒哀樂、生生死死……

雅達干薩滿的鼓鞭在鼓面上輕點重擊,錯落有致。時而如蜻蜓點水,漣漪在慢慢抖動,抖動。時而如洪濤洶涌,虎嘯山崩,其聲響徹云天,令人由不得熱血沸騰。

雅達干薩滿的羊皮鼓在手里旋轉如飛。紅色布條纏裹的鼓柄下端,焊接著3個麻花狀的鐵圈,每個圈里又套著3個小鐵環。隨著鼓柄的翻飛,鼓尾的鐵環發出刷拉,刷拉的奇響。那瀟灑自如的撞擊聲,與敲鼓聲相得益彰,令人感受到了一種力量、一種氣勢,仿佛有薩日娜花的清香,毛日(馬)群過后漫天飛舞的塵土氣息混合著彌漫而來……

雅達干薩滿在激烈的鼓聲中,雙腳酣暢淋漓地高高地跳起,又重重地踏下,不時還盡情地揮灑著向左右兩側連續平移著轉動,仿佛是布爾古得(鷹)在旋轉俯沖,展翅滑翔。那撕開胸膛的喊和叫,敞開心肺的歌與舞,無與倫比令人震撼,令人胸脯脯跳來,心窩窩醉……

那格楚額吉一張驚恐的眼睛看著雅達干薩滿聚精會神的臉龐。她心里想,長生天呀,可一定要治好我的病,兩年半的時間已經讓我的雙腿失去常人的嬌媚,這次渾身的膿皰疙瘩子再不可毀了我的肌膚。

那格楚額吉看了阿拜一眼,阿拜一臉虔誠。阿拜發覺女兒的眼神與自己的眼神相對的時候,微微笑了一下。似乎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的。這個溫和的又讓人心安的微笑,令那格楚額吉緊繃的心,慢慢放緩。

雅達干薩滿左飛右旋,上躍下跳,手中的鼓翻鞭飛,腰間的托力(銅鏡)鏗鏘有力,請神聲若急若緩,鼓聲、鼓環聲、托力相撞聲,一時自然、流暢的響成一片,既相間有序,又交錯有致,像癲癇者一樣,仿佛要把草原上的一草一木、一悲一喜都跳出來,更要把對神的虔誠、神的高尚與無所不能都癲出來……

雅達干薩滿跳完神后,在阿拜的悉心照料下,那格楚額吉的病情雖然反反復復復發了好幾次,卻也日漸好了。那格楚額吉痊愈后,又能像以前一樣走路了。只是和常人不同的是,她用腳尖走路。一瘸一拐的。

流言蜚語像是一場瘟疫,在浩特(村莊)里快速地蔓延開來。就連那格楚額吉家的鄰居也隨著流言開始給老阿拜說,“駕,你女兒,我看沒人要了,照現在這個樣子,以后生孩子也是個困難事兒。還是盡早打算,不如送到庵子,當個尼姑,也是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的呀!”

阿拜堅定地說,“駕,女兒不長大,我再不娶!”

阿拜一句擲地有聲的回答,回應著浩特里處處蔓延的每一句流言蜚語。

這些不堪入耳的流言,那格楚額吉自然不會聽不到,覺察不到。每走過一處,那格楚額吉仿佛就聽見不遠處的牧民們對著自己指指點點,說東說西。那格楚額吉不敢出門了,她將自己關在蒙古包里,躲避著那些惡毒的言語和不堪的表情。

漆黑的蒙古包內,那格楚額吉用被子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心底里隱隱作痛!是自己將這個家拖垮了嗎?是自己嗎?是自己將額吉(媽媽)克死了嗎?是自己將阿拜累得半死嗎?那格楚額吉思來想去,甚至覺得,浩特里處處蔓延的那些不可入耳的言論,似乎還有些道理。也許沒有自己,阿拜還會美美滿滿的生活,阿拜也不會為自己,受了那么多不該受的罪;阿拜也不會早出晚歸,也不會孤身一人,長期忍受著寂寞的煎熬;阿拜更不會由于人前人后的閑言碎語,耷拉下腦袋……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造成的嗎?

那格楚額吉想著想著,就大哭起來。她突然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千古罪人,因為自己,對家族造成了如此大的傷害。她默默念叨著:“長生天呀,我該怎么活呀!”所有的壓抑像一塊塊巨大的石頭一樣朝那格楚額吉的胸膛壓來。那些比兔子跑得還快的流言,究竟用什么方法才能抑制住?明天,還會有什么新的流言出來?難道自己真的要去尼姑庵才能將所有的事情都解決掉嗎?可是,偌大的鄂爾多斯草原,那格楚額吉從沒聽人說過有尼姑庵,喇嘛廟倒是有不少。自己該怎么做?此刻的那格楚額吉處在蜘蛛網一樣織出來的糾結中。

那格楚額吉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心里說,“能活一天算一天吧,假如哪一天死了,也就算了結這個叫我一生苦難處處相隨的命運吧!”

不久,草原上來了一群戴著紅五角形帽的軍隊。浩特里建起了一所小學,五星紅旗在校園里面冉冉升起,隨風飄揚!每次走過學校,那格楚額吉從大門外望著校園里面活潑可愛的孩子們,心里別提有多羨慕!那郎朗的讀書聲,那盡情嬉鬧的場面,是她多少個日夜所夢寐以求的生活呀!那格楚額吉幾次都想開口,向阿拜說出自己想上學的想法,可是她知道,即便是學校少得可憐的學費,對于自己的這個破碎貧窮的牧家來說,也是一項非常大的開支。再者,在那個男尊女卑的世界,女孩子能做的,只是呆在家里,作為一個女孩子應該掌握的是持家本領,而不是拋頭露面,在外面張張揚揚。那格楚額吉只是在路過學校的時候,站在校外。那一雙渴望的眼神,久久地停留在響徹著讀書聲的寬敞教室里,停留在到處灑著歡聲笑語的校園。

終于有一天,那格楚額吉實在是憋不住,她的求學欲望太強烈了。她對阿拜說:“阿拜,我也要上學!”

阿拜沉思了好久,樂呵呵地說:“這個是好事,阿拜答應你!”

那格楚額吉終于如愿以償地走在了久違的校園,她站在校園里,伸開雙臂,細細地品味著,似乎知識都沉甸甸地掛在樹枝的校園。她暗下決心,一定要為自己和年邁的阿拜爭氣!每一天,那格楚額吉就早早地從睡夢中醒來,背著書包,來到學校,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往往天還蒙蒙黑的時候,校園里空無一人,只有她,大聲地朗讀著……

那格楚(舅舅)蒼涼凄楚的歌聲打斷了我的回憶:

從那蔚藍的太空上

下雨才能萬物生長

心里頭時常思念的

就是我那蒼老的娘……

那格楚額吉的希冀,本身就是一曲打濕眼眶的長調!

是的,盡管那格楚額吉已經乘鶴仙去,但她的故事就是那泓跌進去就無法泅出來的察漢淖爾深湖。她人生主脈絡上,那些悲戚的風景,那些值得留戀的豐富多彩的內容,多少年了, 在我心頭不時地滾過。它讓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對快要風化在歲月之痕里的那格楚額吉的思念,不再是虛無的空白!

——選自西部散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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