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巴子
在世界的多樣性與微妙處、在生活的無聊感與生命的復雜性、在現實殘酷與想象的無限之間,尋找和塑造屬于詩歌的方式和語言,這是公共的,而其中私人的經驗和烙印才屬于詩人自己。
詩是控制的藝術,詩歌寫作不是放縱感情(情緒),而是對感情(情緒)的控制。跳水是我能想到的關于控制的最恰當比喻,無論一個人在起跳到入水的過程中,有多少精彩的姿態,入水時都得壓住水花,壓住水花既是整個過程中的最后一個環節,同時又是對整個過程控制得恰到好處的一個必然結果;“跳冰棍”不是藝術,而是基本功,雖然可能水花壓得最好;一次壓不住水花的跳水,肯定是失于控制。
盡可能地接近作者的創作思路,盡可能跟著作者情緒尋求其表達的方式與線索,理清創作意圖是評論者能夠發言的前提。盡可能地接近和無限接近的幾乎不可能之間,接近作者但又永遠不可能是作者本人——評論者和作者之間的身份偏移與微妙錯位,正是詩歌解讀的獨特門徑,從這個位置開始,然后再拉開距離,正是有效地深入其中和出乎其外。沒有詩歌創作經驗的評論者是無法完成這個過程的,故而其評論也常常是可疑的、不能信任的——頂多是借人之詩而自說自話罷了。
詩歌并不是探求真理的武器,過度地追求意義,令詩歌變得形容枯槁;生活之樹常青,對生活的洞察與呈現,是詩歌古老而又常新的基本途徑;詩歌表達生活、表現生活,并不是對意義的提取,而是對生活的還原——還原就是擺脫被強加的邏輯和推論;在詩歌里,太多的意義是無聊,太多的意義很可能使詩歌的存在失據,世界上原本也沒有那么需要讓詩歌來傳達的意義。
隔著久遠的年代,詩歌于其創作當時的魅力會有所減退或者更有失去閱讀背景的無奈,固然我們可以欣賞自己民族語言里那些偉大前輩的作品,但那畢竟更多的是教育與歷史的結? 果,而不是切身經驗,少了些切膚之感,與其說我們是在閱讀并感受其中的詩意,不如說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在學習歷史文化知識、欣賞古老的文化遺存。
詩是生命需要的存在方式,還是一個人的社會生存方式,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詩人的根本分野。而所謂的詩壇,集合了太多以詩謀生存的人,于是,一切都離詩越來越遠了。所謂詩壇,并不是詩歌的論壇,而是詩人社會,更本質的是一個以詩歌之名進行叫價和交易的混亂的市場。詩,早已不在詩壇。
詩之要在于傳達詩意,而詩意是不同于小說散文隨筆戲劇甚至哲學神學的獨屬于詩的感覺、味道、發現和創造;傳達意義或者意思,并不是詩的第一和首先的要義,甚至只是捎帶出來的結果。漢語新詩一百年,對詩最大的傷害或者說對詩意最大的破壞,就是在鼓與呼的需要中不斷地拆解擠壓詩意,將詩變成干枯的粗暴的谫陋甚至粗鄙的一種文體,使詩幾乎喪失了詩意,從而在事實上消滅了詩。
詩有時候傳達的是一種氣息、狀態、氛圍,這三個詞都很模糊。我們談詩,總想把它談論清楚,說清楚。其實對相當一部分詩來說,要表達什么呢,難以言表。詩表達一種難以言表的東西,把難以言表呈現出來,是了不起的一種詩歌。
書法是意象詩,而不是口語詩;書法以象達意,以象達美,而非以字句傳遞意思與意義;書法無須“說”明白。
關于詩歌傳承的一種有趣現象:一個詩歌寫作者,希望受到誰的影響,自己感覺受到了誰的影響,在作品里表現出的實際上受到誰的影響,三者之間常常并不是一回事,甚至三個影響者完全不重合;寫作者大多都有自己的偶像,并且甘愿成為偶像的粉絲,但是更多的時候卻是粉絲完全不懂偶像,很可能恰恰是那個反對者更懂他而不是追隨者和崇拜者,而且很多時候,正是反對者受反對的對象影響更大。這是文學內部的奇觀。
同時代人談論同時代哪些作品會不朽,不僅是虛妄的,而且顯得幼稚可笑;但是談論哪些作品不可能不朽,卻是可能的。理由非常簡單,那些已經被時間確證為不朽的作品存在過的地方,那些作品所占有的方向和道路,那些作品曾經抵達,你的抵達已無意義。
舉例說明,以小見大,這種詩歌生成方式真可笑。對于現代詩來說,一首詩就是一個自在體,就是一個世界,一首詩自小其小,自大其大,自象其象,都是自足體;一首詩不是被用來比喻另一個東西或者給另一個東西做注的,一首詩就是自成其詩的一個存在體。
策略性地選擇自己的詩歌方式和詩歌道路,是對詩的褻瀆;它可能通向成功——因為它是距離成功最近的那條路,但并不通向詩;這樣的詩人,我們身邊比比皆是,并且,正是他們在主導和左右著所謂詩歌場;我們這個時代的大詩人,絕對不會在這些人中間產生——如果我們這個時代真的會有大詩人存在。
要過正常的生活,不要瘋狂地生活。即便你是個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