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在奔跑 [組詩]

李志明

安 排

父親已經歇息快十年了

我還是經常安排他做事情

讓他耕地、播種、鋤草

收割、打場、賣糧……仿佛

要他把艱辛的人生再過一次

安排他給我買糖果、繪本

玩具槍，或者帶我去摸魚……仿佛

要他把對我的愛從頭再來一遍

不過，有時我的安排也夠荒唐

要他給我一通怒罵、呵斥、臭揍

或者關禁閉……仿佛

我心甘情愿再嘗嘗他的嚴厲

有一點，我一直不解

他酷愛看京戲，我卻從不曾給他機會

有時，我從夢中醒來

回想一下自己的安排，也覺得

不太合理，實在談不上孝順

看 雪

下雪了

他蹲在門檻上

看雪。一片一片雪花從空中搖搖晃晃飄下來

好像走了很遠的路

院中已鋪成耀眼的白

幾只小雞跟著它們的媽媽

嬉戲，尋找米粒

雪花被它們啄得四處飛濺

盡興處，仰頭咯咯咯叫幾聲

仿佛這場雪是專門為它們下的

他下意識揉了揉有些發熱的眼睛

或許因為雪光太強

或許想到了遠在城市打工的父母

聽他們說，那里從不下雪

他真希望雪下得足夠大

他就可以堆出兩個雪人

一個叫媽媽

一個叫爸爸

我不能將她喊進門來

雨是突然落下來的，它不需要

和誰去商量。世間萬物都成了琴鍵

包括正在趕路的人們。街道上

蘑菇般的傘盛開，顏色各異

有童話和夢幻的色彩

我站在一座大廈門廳

透過雨水沖洗的玻璃門

看到一張女孩兒的臉。盡管

遭到雨水不停拍打，她臉上的笑容

依舊燦爛，身后的桃花

開得一塌糊涂。但我不能

將她喊進門來——她被貼在電線桿上

夢在奔跑

那個借一片樹蔭睡覺的人

鼾聲足夠響亮

嘴角溢出微微的笑意

可以推測，他的夢是甜的——

是夢到了自己年幼的愛子

還是勤快樸實的妻子

或是年邁壯實的父母。當然

也可能夢到老板補發了一筆欠薪

——夢是個大筐，什么都可以裝

包括這個夏日漫長的正午

和海浪般起伏的蟬鳴

后來，大樹悄悄抽走了樹蔭

像退潮后的礁石

他被遺棄在陽光里

鼾聲依舊響亮，細密的汗珠從額頭滲出

——夢已經汗流浹背

湖畔、老人和小女孩兒

老人牽著小女孩兒的手

沿湖畔散漫走動。不知怎么

小女孩兒哭鬧起來，老人

束手無策，突然彎腰

撿起一塊小石子

側身瞄準，找到童年的角度

奮力拋向水中。水面上

急速開出一串花朵

哭聲戛然而止。老人受到鼓舞

又接連拋出了幾次

一串串花朵在水面上

急速盛開，凋謝

小女孩兒的笑聲回蕩在

湖畔——點燃了含苞的杏花

和一個中年人的情緒

他找到了丟失已久的自己

醉心這樣的時刻

他不忍閉上冥想的眼睛

湖水碧藍，春天

擁有寶石的表情

一片楊樹葉

暮秋露出牙齒。熙攘的街道上

一片楊樹葉在我面前狂奔

像一個人裹緊了舊衣衫

急著去辦什么事

不知它來自哪棵樹

或許它已奔波了許久

或許剛掉落枝頭

風越來越急。所謂葉落歸根

對居住城里的樹來說

不過是一個念想

它突然偏離，一頭栽進路邊的小水坑

我聽到它長舒了一口氣

而我，像另一片落葉

被風推搡著，不知奔向何處

此時，我真羨慕那片楊樹葉

一個小水坑，收留了它所有悲苦

真希望自己退縮成一粒米

對不起，麻雀

讓你們受驚了

我不知道你們在聚會

我只是來林中散散心

停下腳步，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

靜靜變成另一塊石頭

四散而去的你們，很快又回來了

嘰嘰喳喳說著我聽不懂的事情

我小心以沉默回應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悄悄起身

想去林子深處

你們卻再次受驚而逃

唉，我感到非常懊喪

放棄了繼續前行的打算

慢慢向后退

真希望自己退縮成一粒米

路 遇

對面走來一個女童

目測身高不足一米

手里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看樣子剛從超市出來

她不是在走，而是在挪

像一個螞蟻，艱難運送意外撿到的飯粒

對于一個孩子，那包東西實在太重了

我心中萌生幫她一把的念頭

快步走近她時，才發現

長發覆蓋著一張滄桑的臉

豆粒大的汗珠，從額頭上

爭先恐后向下跳

她表情平靜，仿佛早已坦然

接受命運的安排

此時，我真希望她就是一個孩子

前方有一個呼喊她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