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食者——人類的星戰

劉慈欣

月球開始加速脫離地球。

推進面的核彈開始爆炸時，月球正處于地球白晝的一面，每次爆炸的閃光都把月球在藍天上短暫地映現一下，這使得天空中仿佛出現了一只不斷眨巴的銀色眼睛。從安裝在推進面的攝像機鏡頭中可以看到，月面被核爆掀起的地層如滔天洪水般涌向太空，很快變細，在遠方成為一條極細的蛛絲，彎向地球的另一面，留下月球加速的軌道。

但是，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天空中出現的那個恐怖的大環上：吞食者此時已駛近地球，它的引力產生的巨大潮汐已摧毀了所有的沿海城市。吞食者尾部的發動機閃著一圈藍色的光芒，它正在進行最后的軌道調整，以使其繞太陽運行的軌道與地球保持同步，同時使自己與地球的自轉軸線在同一直線上。然后它將緩緩向地球移動，將其套入大環中。

月球的加速持續了兩個月，這期間，在它的推進面上，平均兩三秒鐘就會爆炸一枚核彈。到目前為止，已引爆了250多萬枚，加速后的月球環繞地球第二圈的軌道形狀已變得很扁。當月球運行到這橢圓軌道的頂端時，應元帥的邀請，大牙同他一起來到了月球朝向前進方向的一面。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下，吞食者的巨環光彩奪目，占據了半個天空。

“太棒了，真的太棒了！”大牙由衷地贊嘆著，“不過你們要抓緊，只有一圈的加速時間了，吞食帝國可沒有等待別人的習慣。我還想問，我們10年前就已建成的地下城還空著，那些移民什么時候來？你們的月地飛船能在一個月時間里從地球遷移10萬人嗎？”

“不會遷移任何人了，我們將是月球上最后的人類。”

聽到這話，大牙吃驚地轉過身去，看到了元帥所說的“我們”——這時，地球太空部隊的5000名將士在環形山下的平原上站成嚴整的方陣。在方陣前面，一名士兵展開了一面藍色的旗幟。

“看，這是我們行星的旗幟，地球對吞食帝國宣戰了！”

大牙呆呆地站著，迷惑多于驚訝。緊接著，他四腳朝天摔倒了，這是月面突然增加重力導致的。

在月球的另一面，核彈的爆炸密度突然增加了幾倍，從重力急增的情況，大牙推測出月球的加速度也增加了幾倍。他打了個滾，從太空服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碩大的“袖珍”電腦，調出了月球目前的軌道。他看到，如果這劇增的加速度持續下去，軌道將不再閉合，月球將脫離地球引力，沖向太空，一條閃著紅光的虛線標示出預測的方向。

月球徑直撞向吞食者！

大牙緩緩地站了起來，任手中的電腦掉下去。他抬頭看去，在波浪般的塵霧中，地球軍團的方陣仍如磐石般穩立著。

“持續了一個世紀的陰謀。”大牙喃喃地說。

元帥點點頭：“你明白得太晚了。波江人為我們提供了大量重要的信息，其中關于吞食者的加速度極限值就是人類這個作戰方案的基礎。如果引爆月球上的轉向核彈，月球的軌道機動加速度將是吞食者速度極限值的3倍。也就是說，月球比吞食者靈活3倍，你們不可能躲開這次撞擊的。”

“狡詐陰險的地球蟲蟲！”大牙咬牙切齒地說，在狂怒中，他想用大爪子抓住元帥。但他在士兵們的沖鋒槍前停住了，他沒有忘記自己也是血肉之軀，一梭子子彈足以讓他喪命。

元帥對大牙說：“我們要走了，勸你也離開月球吧，不然會死在吞食帝國的導彈之下的。”

元帥說得很對，大牙和人類太空部隊剛剛飛離月球，吞食者的截擊導彈就擊中了月面。這時，月球的兩面都閃爍著強光，朝向前進方向的一面也有大量的巖石被炸飛到太空中，與推進面不同的是，這些巖石是朝著各個方向漫無目標地飛散開。

吞食者的攔截行動只持續了不長的時間就停止了，因為他們發現這毫無意義，在月球撞向吞食者之前，既不可能使它轉向，更不可能擊碎它。月球上的推進核彈也停止了爆炸，速度已經足夠，地球保衛者要留下足夠的核彈，進行最后的軌道機動。

一切都沉靜下來，在冷寂的太空中，吞食者和地球的衛星靜靜地相向飄行著，它們之間的距離在急劇縮短。當兩者的距離縮短至50萬千米時，從地球統帥部所在的指揮艦上看去，月球已與“輪胎”重疊，就像是軸承圈上的一粒鋼珠。

直到這時，吞食者的航向也沒有任何變化，這是容易理解的：過早的軌道機動會使月球也做出相應的反應，真正有意義的躲避動作要在月球最后的撞擊前進行。

銀河系的兩大文明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那最后的時刻。

當距離縮短至35萬千米時，雙方的機動航行開始了。吞食者的發動機首先噴出了上萬千米的藍色烈焰，開始躲避；月球上的核彈則以空前的密度和頻率瘋狂地引爆，對攻擊方向進行著相應的修正，它那彎曲的尾跡清楚地描繪出航線的變化。上萬千米長的藍色光河的前端，鑲嵌著月球核彈銀色的閃光，構成了太陽系有史以來最壯觀的景象。

雙方的機動航行進行了3個小時，它們的距離已縮短至5萬千米，計算機顯示的結果令指揮艦上的人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吞食者的變軌加速度已是波江晶體提供的極限值的4倍！

對吞食者的加速度極限的深信不疑，一直是地球人取勝的基礎，而現在，月球上剩余的核彈已沒有能力對攻擊方向做出足夠的調整。計算表明，即使盡全力變軌，半小時后，月球也將以400千米的距離與吞食者擦肩而過。

在一陣令人目眩的劇烈閃光后，月球耗盡了最后的核彈，幾乎與此同時，吞食者的發動機也關閉了。

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慣性定律為這篇宏偉史詩的最后章節畫上句號：月球緊擦著吞食者的邊緣飛過，由于速度極快，吞食者的引力沒能將其捕獲，但使它微微改變了飄行方向。月球掠過吞食者后，無聲地向遠離太陽的方向飛去。

指揮艦上，統帥部的人們在死一般的沉默中度過了幾分鐘。

只有元帥仍靜靜地站在大顯示屏前，他慢慢轉過身來，用一句話穩住了局面：“我提請各位注意一個現象——吞食者的發動機為什么要關閉？”

這話引起了所有人的思考。是的，月球耗盡核彈后，敵人的發動機沒有理由關閉，因為他們不可能知道月球上是否還剩有核彈。同時，考慮到吞食者的引力有捕獲月球的危險，他們也應該繼續進行躲避加速，盡量拉開與月球攻擊線的距離，而不可能僅僅滿足于這400千米的微小間距。

“給我吞食者外表面的近距離圖像。”元帥說。大屏幕上出現了一幅全息畫面，這是一個地球小型高速偵察器在吞食者表面500千米上空傳回的。

吞食者的大陸歷歷在目，人們敬畏地看著那線條粗放的鋼鐵山脈和峽谷緩緩移過。一條黑色的長縫引起了元帥的注意，在過去的一個世紀中，他已記熟了吞食者外表面的每一個細節，他非常肯定這條長縫以前是不存在的。

很快，其他人也注意到了：“這是什么？一條……裂縫？”

“是的，一條長達5000千米的裂縫。”元帥點點頭說，“波江人沒有騙我們，晶體帶來的資料是真實的，吞食者的加速度極限確實存在。但當月球逼近時，絕望的吞食者不顧一切地用超限4倍的加速度躲避，帶來的后果是它被撕裂了。”

接下來，人們又發現了另外幾條裂縫。

“看啊，那又是什么？！”又有人驚叫起來。這時，吞食者的自轉使它表面的另一部分進入了人們的視野——金屬大陸的邊緣出現了一個刺目的光球，如同地平線上的日出一般。

“自轉發動機！”一名軍官說。“是的，是吞食者赤道上很少啟動的自轉發動機，它此時正在以最大功率剎住自轉。元帥，這證實了您的看法！”

“盡快用各種觀測手段取得詳細資料，進行模擬。”元帥說，但在這之前，一切已在進行中了。

經一個世紀建立起來的精確描述吞食者物理結構的數學模型，在從前方取得必需的數據后高速運轉，模擬結果很快出來了：需近40小時的時間，自轉發動機才能把吞食者的自轉速度減至毀滅值之下，而如果高于這個轉速，離心力將使已被撕裂的吞食者在18個小時內完全解體。

人們歡呼起來。

元帥遠離人群，站在另一塊大屏幕前。他注視著現實中的吞食者，臉上沒有一點勝利的喜悅。

冷靜下來的人們注意到了他，也紛紛站到這個屏幕下。他們發現，吞食者尾部的藍色光環又出現了，它再次啟動了推進發動機。

在環體已經嚴重損傷的情況下，這似乎是一個不可理解的錯誤。這時，任何微小的加速度都可能導致大環解體，而吞食者的運行方向更讓人迷惑：它正在緩緩回到躲避月球攻擊前所在的位置，謹慎地建立與地球同步的太陽軌道，并使自己和地球的自轉軸在一條直線上。

“怎么？這時它還想吞吃地球？”有人吃驚地說，他的話引起了稀疏的笑聲。但是笑聲很快便戛然而止，人們看到了元帥——他已不再看屏幕，而是雙眼緊閉，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一個世紀以來，作為抗擊吞食者的精神支柱之一，太空將士們已經熟悉了元帥的音容，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絕望。

人們冷靜下來，再看屏幕，終于明白了一個嚴峻的現實：吞食者還有一條活路。

吞食地球的航行開始了，吞食者已與地球運行同步自轉同軸，向著這顆行星的南極移動。如果吞食者慢了，會在自轉的離心力下解體；如果太快，推進的加速度可能使其提前解體。吞食者正走在一條生存的鋼絲繩上，它必須絕對準確地把握住時間和速度的平衡。

在地球的南極被套入大環前的一段時間，太空中的人們看到，南極大陸的海岸線形狀在急劇變化。這個大陸像一塊熱煎鍋上的牛油一樣縮小著面積，地球的海水在吞食者引力的拉動下涌向南極，地球頂端那塊雪白的大陸正在被滔天巨浪所吞沒。

此時，吞食者大環上的裂縫越來越多，且都在延長、擴寬。最初出現的那幾條裂縫已不再是黑色的了，里面透出了暗紅色的火光。有幾條蛛絲般的白色細線從大環表面升起，接下來這樣的細線越來越多，出現在大環的每一部分，仿佛吞食者長出了稀疏的頭發。這是從大環上發射的飛船的尾跡，吞食者開始從他們將要毀滅的世界逃命了。

但是，當地球被大環吞入一半時，情況發生了逆轉：地球的引力像無數根無形的輻條，拉住了正在解體的大環，吞食者表面不再有新的裂縫出現，已有的裂縫也不再變大。14小時過去后，地球被完全套入大環，它那引力的輻條變得更加強勁有力。吞食者表面的裂縫開始縮小，5個小時后，這些裂縫完全合攏了。

在指揮艦上，統帥部的大屏幕都黑了，甚至連燈都滅了，只有太陽從舷窗中投進慘白的光芒。為了產生人工重力，飛船的中部仍在緩緩旋轉，使得太陽從不同位置的舷窗中升升降降。光影流轉，仿佛在追憶人類那已永遠成為過去的日日夜夜。

“謝謝各位在過去一個世紀中盡職盡責的工作，謝謝。”元帥說，并向統帥部的全體人員敬禮。

在將士們的注視下，元帥平靜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隨后其他的人也這樣做了。

人類失敗了，但地球保衛者們已經盡到了自己的責任。對于盡責的戰士來說，這一時刻仍是輝煌的，他們接受了平靜的內心授予自己的無形的勛章，他們有權享受這一時光。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