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青依

我在一所職業高中當老師。職高接收的都是沒考上普通高中、成績與素質相對較差的學生,因此老師大都不愿意當班主任。他們常說:“發的那點班主任費,還不夠被學生氣病了買藥的錢。”
2008年,我30歲,被學校安排做了新生班電子商務專業的班主任。
新生入學那天,家長們陸續帶著自己的孩子來報到了。收費、安排寢室、與家長寒暄,一切都井然有序地進行著。突然,我眼前出現了一個“金毛獅王”。
“哎,交錢!”那男生率先開了口,一臉不屑的樣子。男生旁邊還站著一個老實巴交的中年男人,臉黝黑、手粗糙,一看就是體力勞動者。
我推斷這是一對父子,兒子素質不高,而且父親應該早就管不住他了。
“名字?”我問道。
“王斌。”
我馬上想起一個老教師給我的經驗之談:在我們學校做班主任,要把自己當成學生們的后娘,尤其是開學初期,規矩要多立,要嚴格要求,這樣班級才不會亂套。而眼前這個王斌,顯然正是我立規矩的理想對象。
我不動聲色:“你的頭發不符合報名要求,必須是黑色才能報名。”
“不行,這頭發我花了好幾百弄的,讓我染黑,我就不讀了。”王斌的口氣倒是挺沖。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爸搶著說:“不讀書,不行,不行!”
“讀書可以,但要遵守校規。我們學校的規矩是‘留發不留人,你想留這頭發,那只有不讀這個書了。”我口氣強硬。
“這書,我本來就……”王斌急了。
“少講!不讀書,不行,不行!”他爸估計嘴巴也笨,顛來倒去就這幾個字。
“把頭發弄正常,再回來報名。”我堅決不讓步。
“去弄頭發。”他爸拽了下王斌的衣角。
“你少碰我,小心老子揍你!”王斌雙眼怒瞪,高聲狂叫。原本鬧哄哄的教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這一老一小成了眾人的焦點。
只聽“啪”的一聲,王斌他爸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兒子臉上。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王斌也揮拳打在自己老爸的臉上。瞬間,兩人扭打在一起,嚇得我呆立一旁。
發生了這樣的事,我以為王斌不會回來讀書了。沒想到,開學第三天,父子二人又來報名了。這時王斌已經變成了黑色寸頭。
我有充分的理由將王斌拒于校門外,但看到他爸那近乎哀求的眼神,心頓時軟了。我給王斌報了名,但要求簽一個協議:若他再發生打架行為,立馬退學。
他爸同意了。
意料之中的,開學不到一個星期,王斌又出事了。
學校舉行“迎新杯”籃球比賽,王斌第一個報了名。一問才知道,他初中籃球就打得很好,差點進校隊。我趕忙鼓勵他:“既然你這么厲害,有空就帶其他參賽同學去籃球場練練。”他爽快地答應了。
可第一天去球場,他就跟二年級學生發生了口角,很快就又發展到了用拳頭說話的地步。等我趕到現場,局面已經被其他老師控制住了,王斌臉上掛了彩,另一個二年級學生鼻孔塞著衛生紙。
想到他爸那老實又可憐的眼神,我在心里憤憤地罵著:“一個老實巴交的人怎么養出這么個渾蛋兒子!”我帶著王斌到了學生處,跟負責老師說:“開學前,這個學生是跟我簽了協議的,如果再打一次架,就直接退學回家。”
老師看了眼王斌,說:“原來打老爸的學生就是你啊!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按照你班主任說的辦吧。”
然后我又帶著王斌回自己辦公室。沒想到我們班幾個籃球隊的男生排成一排,正在辦公室門口等我。“張老師,你不能開除王斌。”“張老師,他是為了我們。”他們七嘴八舌地為王斌辯解著。
原來,剛才他們在球場練球,幾個二年級學生看他們是新生,非要他們把場地讓出來。他們不想惹事,就讓出了場地,臨走時一個男生氣不過,吼了句:“欺負新生,還真以為自己是老大了呢!”
沒想到,話音剛落,二年級學生就把一個籃球砸了過來。王斌就跟他們動了手,其他人趕緊回來找了老師。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對王斌的處理好像有些簡單粗暴了,便說:“你們先陪王斌去下醫務室,剩下的事情等下再說。”
我思考再三,決定再給王斌一次機會。王斌確實有錯,但他在轉變、在進步,我應該給他一些時間。
太陽西下,我在籃球場邊找到了王斌。我告訴他,這次事出有因,我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但不管什么原因,打架肯定有錯。
“我覺得你改變了。”
“哪兒?”他問我。
“眼睛,里面的戾氣少了,多了平和和誠懇。”
“哈哈,張老師,你說得太高深了。”王斌笑了,還有些刻意的夸張。
我知道其實他明白我的意思,又開玩笑地問:“你最后為什么又來了?難道你跟你爸在家里又單挑了,他打贏了你?”
他搖搖頭:“我奶奶。”王斌說自己的奶奶七十多歲了,知道他不想讀書了,急得直哭,不小心摔倒在地,王斌去拉她,她也不起來,就是一個勁地哭著說:“斌斌,去上學啊,一定要上學!”
“我是奶奶帶大的,我答應奶奶回來上學,就要做到。奶奶還說,如果不讀書,就這樣在社會上瞎混,總有一天要坐監獄、吃牢飯……”王斌說完,又對我笑了笑。
我也笑了。輕風徐徐,晚霞漫天,有一股暖意涌上心來。
幾天后,籃球比賽開始了,王斌因為出色的表現被體育老師“發現”,正式加入了校籃球隊。
一天下午,體育課上課前,三個女生來辦公室找我,一個胖墩墩的叫于玲的女生說:“張老師,體育課我們想請假。”
“為什么?”我問道。
“來例假了,上不了體育課。”
正準備讓她們寫個請假條,我再簽字同意時,對桌李老師故意咳嗽了幾聲,對我使了個眼色。我立馬會意,讓女學生先出去等會兒。
我問李老師:“怎么了,不能給她們請假嗎?”
她笑了笑:“假可以請,但你最好拿個小本子,把她們請假的日子記錄下來,原因寫好,最重要的是,要讓她們簽上自己的大名。”
我不明白,還想問個究竟,另一位王姓老師緊接著說道:“你別管為什么,以后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我照做了。這兩位老師真是料事如神,沒幾天,于玲又和另一女生一臉痛苦地來請假了:“張老師,我來例假了,疼得難受,上不了體育課。”
“不對吧,幾天前,體育課因為來例假請假的,不就有你嗎?這半個月還沒到……”李老師搶先說。
“沒有,那次不是我,老師你搞錯了。”于玲嘴巴依舊強硬,但神色有些慌張。
“搞沒搞錯,看記錄啊。”
李老師一語提醒了我,我趕緊拿出小本子,一翻開,于玲不吭聲了。“回去上課吧,把心思放學習上,少來花花腸子。”我故意聲音嚴厲。
沒想到,于玲還繼續嘴硬:“我就是來例假了,我就是要請假。”
一時間,我又被她唬住了,不知道該怎么應對。李老師不緊不慢地說:“好啊,老師愿意相信你,但是你也要讓同學們信服——你是女的,你們班主任也是女的,你們一起去衛生間,讓老師做個證人。”雖然我心里一百二十個不愿意,也只能說:“對,就這么辦。”
于玲頓時沒招了,氣哼哼地嚷了一句:“不請就不請!”轉身出了辦公室。
我決定去找體育老師了解一下情況。到了操場,在人群中掃視兩圈,愣是沒找到于玲。“于玲呢?”我大聲問著學生。
“于玲?哦!‘肉球啊,體育課就沒見到她。”
“都‘肉球了,體育課當然不敢上嘍,跑步都是滾的。”
幾個好事的男生亂嚷著,大家也都跟著笑。我終于明白于玲不愿上體育課的原因了。
“張老師,于玲好像在班里。”一位女生悄悄跟我說,“現在班里喊于玲‘肉球的人越來越多了,以前只是體育課叫叫,現在平時也有人叫了,寢室里有幾個女生也故意叫她‘肉球,真的很過分……于玲偷偷哭了好多次,她還說過想退學,在學校待著沒意思之類的話……”
我生怕于玲會出什么事,三步并作兩步往教室跑去。還好,一到教室,就看見于玲正趴在桌子上。
我懸著的心這才落下來:“老師知道你為什么不去上體育課了,相信老師,我來幫你解決,好嗎?”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眶紅了。
我馬上把班里三個喊于玲外號最兇的男生叫到了辦公室,厲聲責問:“校紀校規里是不是有一條,‘不能欺負同學?”
“我們沒有。”男生于勐叫著。
“沒有?那給于玲起外號呢?害得她都不敢上體育課,這事不是你們干的?”
“張老師,這也太上綱上線了吧,我們也就是開開玩笑,活躍下班級氣氛。”男生張立辯解著。
“玩笑?那我也給你們起個外號。你!”我手指張立,“聽說寢室里你的腳最臭,要不以后就讓同學叫你‘臭腳張?還有你,于勐,寫作業潦草得像鬼畫符一樣,以后叫你‘鬼畫符于,還四個字,夠趕潮流吧?李軍,你動不動就出口成臟,干脆叫你‘李大便,怎么樣?”
“不要啊,張老師,你也太狠了吧!”他們仨叫道。
“開玩笑要有分寸,如果玩笑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面,那就叫校園欺凌——電影你們不是也看過嗎,很多遭受欺凌的學生,最后殺人的也有,自殺的也有。我告訴你們,于玲因為你們所謂的玩笑,都打算退學了!”
三個男生不吭聲了。
接下來,就該處理寢室女生了。李老師提醒我:“有些女生心眼小,你把她們單獨叫過來批評,說不定個別女生會更加遷怒于于玲。還是把寢室所有女生一起集中,不指名道姓地教育一下,這樣目的達到了,也不會有人記恨于玲。”
我按李老師囑咐的辦了,但總感覺這套方法治標不治本。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于玲畫畫不錯,便讓她負責班級黑板報的工作。果然,她不負眾望,學校黑板報評比,我們班拿了一等獎。
班會課,我嗓門極大:“全班同學都要感謝我們的美編于玲同學,是她,讓我們班有了第一張獎狀,而且還是一等獎!”我故意把“美編”兩個字拉長、加重。此后,只要我一提于玲,便會在她名字前加上“美編”二字,慢慢地,同學們都忘了“肉球”這個名字,而跟我一樣喊于玲“美編”了。
每次大家這么叫,于玲都會微微揚起頭來。
2011年6月,我帶了三年的2008級電子商務班終于畢業了。
學生們在畢業實習的時候工作基本都已落實,女生大多去了比較有規模的超市做收銀員,男生有幾個去了網絡公司,還有些去淘寶做客服。
這些年,雖然我和學生們生活在同一座小城市,但鮮有見面。
王斌畢業后跟一個親戚去做工程,還來學校看過我一次,買了很多水果。我覺得好有面子,一邊給其他老師分著水果,一邊不停地說:“我畢業學生給買的,多吃點,多吃點。”
那年,同事的妻子生小孩,我去醫院看望。一進病房,隔壁床的產婦就叫我:“張老師!”我一看,竟然是于玲——她剛生了個女兒。
這些年,一直當著職校的班主任,到底帶過多少學生,還真沒有細細算過。我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教出上名牌大學的高才生,可我的學生們,在自己普通的工作崗位上,也會認真工作,遵紀守法,孝敬父母,善待妻兒,努力地活著。
(丹舟摘自網易微信公眾號“人間工作室thelivin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