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漣

我國抗日戰爭勝利距今近80年了,然而歲月的更迭,沖淡不了人們對那些為抗戰勝利作出重大貢獻的前輩們的懷念。作家鄒漢明所撰寫的《中國的卡帕——戰地攝影家俞創碩》一文,表達了對俞創碩在抗戰的艱難歲月里,冒著生命危險拍攝下無數極其珍貴歷史照片的欽佩之情。
2017年,由浙江省文聯等單位在浙江省展覽館舉辦的《浙江攝影文獻文人與史詩展》,聚焦了徐肖冰、俞創碩、郎靜山等8位浙江籍戰地攝影師的作品。我中學時期的小伙伴——俞創碩先生的愛女俞藹琪還代表8位攝影師的家屬,在開展儀式上發言。對她的父親,我們也一直懷有深深的敬意。記得當年我們小伙伴排練演出時,她父親還給我們拍過照。前不久,俞藹琪給我寄來了她弟弟俞鳴所撰寫的《俞創碩攝影人生》一書,再次激起了我對這位攝影前輩的深切懷念。
一
1911年,俞創碩出生在浙江平湖新埭鎮。俞家原是鎮上有名的大戶人家,只是他出生時家道已中落。俞創碩自小受擅長美術的父親的影響,喜歡繪畫。1930年,他以優異成績考入上海美專。
入學第二年,九一八事變爆發,抗日的烽火點燃了青年們的愛國熱情。俞創碩與沈逸千等同學連夜繪制了很多抗日宣傳布畫,張掛到南京路等鬧市街頭,引起了不小轟動。隨后,他們又組成了由沈逸千任團長、俞創碩等同學參加的上海美專國難宣傳團,前往南京、長沙等地舉辦抗日畫展,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一圈走下來,俞創碩加深了對祖國美好山河的眷戀,也更激起他對日本強盜的憤恨,他突然想到要用相機來表達自己的情感。他把想法告訴了同學顧廷鵬,顧廷鵬非常支持,還將家中剛修好的相機慷慨地給他使用。這是俞創碩第一次使用相機。幸好他有點美術基礎,加上用光、構圖得當,拍出來的照片效果還不錯。就這樣,他開始癡迷于攝影,逐步走上了攝影藝術創作之路。
1933年秋天,頗有社會活動能力的沈逸千,在上海工商界胡厥文等人的贊助下,組織了由他任團長、俞創碩等7位同學參加的提倡國貨、抵制日貨的上海國難宣傳團。歷時一年多,他們頂著烈日、寒風,行走荒野、沙海,足跡遍布北方20多個城市,受到了同胞們的熱烈贊揚。回到上海,杜重遠、史量才等社會賢達專門到火車站迎候、慰問。俞創碩、顧廷鵬所拍的邊塞風光和民眾熱情抗日的照片,被多家報刊雜志錄用,贏得了廣大讀者和新聞界的贊譽。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日寇的狼子野心暴露無遺。俞創碩與沈逸千等人商議,于7月17日在大新公司(今中百公司)舉辦了一場抗敵畫展,由于該展揭露、抨擊了日寇侵華的陰謀、罪行,日本駐滬領事館向租界當局施壓,并指使日本浪人尋釁滋事。租界當局怕惹事而出面干預,展覽展出三天后,被迫撤展。可就是這三天,也引起了極大的反響。著名作家唐弢等專文介紹,參觀者絡繹不絕,流連忘返,對他們拍攝的照片贊不絕口。《時代》 《中華》等多家雜志社還找上門來,爭相聘用俞創碩、顧廷鵬。他倆商量后,選擇了當時最有影響的《良友》畫報社當攝影記者,自此走上作為戰地攝影記者的道路。
二
1937年太原保衛戰前夕,他們迅速趕到太原,見到了《大公報》記者范長江。范長江告訴他們:以朱德為總司令、彭德懷為副總司令的八路軍,已開進山西。聞訊,他們決心去最危急的雁門關采訪這支英雄部隊。途中遇到西北影片公司的徐肖冰,于是結伴來到忻州大營鎮。此時天色已晚,他們便借宿老鄉家,第二天清晨出門見一大群晉綏軍潰兵,從這些人口中得知:八路軍115師正火速奔赴平型關。他們問了個大致方向就急趕了兩天,沒趕上,只得又返回太原。顧廷鵬先回了上海,俞創碩執意去找八路軍。
在太原八路軍辦事處,彭雪楓主任熱情地接待了俞創碩。聽了他的遭遇后,彭雪楓告訴他,八路軍115師拂曉前就全部進入了陣地,并笑著安慰他:前方陣地也不是固定的,你跟不上是很正常的。彭雪楓還說,9月25日115師在平型關成功打了一場伏擊戰,殲滅了日寇一個千多人的聯隊,目前已回五臺山,你現在去應該能找到他們。俞創碩聽了很高興,當即把從上海帶來的兩箱藥品給了辦事處,說:“這是上海救亡協會委托我帶來的,要我送給最好的抗日部隊,我認為八路軍是最棒的。”推誠的相見,使他們成了知心朋友。當得知俞創碩想要采訪八路軍,彭雪楓就派人派車將他送到五臺山八路軍總部。
在五臺山革命根據地,俞創碩用當時最好的相機,拍下了八路軍勝利歸來的照片。戰士們對著鏡頭高高舉起從日軍手里繳獲來的戰利品,還有當地老百姓歡迎親人八路軍的熱烈場景。出于對八路軍的敬意,俞創碩采訪了朱德、林伯渠,以及鄧小平、劉伯承、左權、徐向前、林彪、陳賡、黃克誠、楊得志、楊勇、黃鎮等人。首長們特意換上了新軍裝,神采奕奕的樣子被攝入了鏡頭。
為了能盡快發送消息,俞創碩又輾轉趕到武漢,將所有材料發往上海。《良友》“抗戰特輯”專門發表了《八路軍開赴前線》《勝利歸來》 《太行山的八路軍》等組照和文章,朱德的肖像還作為《良友》134期的封面。這些照片和文章,把八路軍英勇抗戰的事實,生動地介紹給了國統區的人,極大地鼔舞了全國人民,也激勵了一大批進步青年投身到火熱的抗日救亡運動中。
1937年11、12月,上海、南京相繼淪陷,日軍狂稱“三個月內滅亡中國”。為了阻擊日寇,國民黨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在徐州布下重兵,俞創碩也隨部隊進入了臺兒莊。這里云集了許多中外戰地記者,美國記者卡帕也在列。由范長江、陸詒發起成立的中國青年記者第五戰區分會,也邀俞創碩一起參加,以便隨時交流合作,共同做好報道。
從1938年3月中到4月中,在徐州一帶,中國軍隊和日軍連續交火十多次,還多次短兵相接,仗打得非常慘烈。抗日名將張自忠、孫連仲、池峰城、馮安邦等都參與了此戰,將士們同仇敵愾、奮勇殺敵,用熱血和生命,把對民族和國家的忠誠寫在了臺兒莊。孫連仲部一師長率領八千官兵,死守陣地,打得只剩下幾百人;王銘章將軍率部堅守滕縣,最后壯烈犧牲。一些地方得而復失,又失而復得……俞創碩穿梭在槍林彈雨中,目睹并拍攝了士兵們用大刀與敵人肉搏等場景。
戰后硝煙未散,李宗仁沒有接受卡帕等外國記者的采訪,把機會給了現場的俞創碩。他軍容整齊地接受了采訪,還邀請俞創碩在泥溝火車站和眾將領合影留念。俞創碩拍攝的臺兒莊戰役的照片刊登在多家報刊雜志上,李宗仁肖像成了《良友》135期封面。臺兒莊戰役是中國軍隊在平型關大捷后的又一次重大勝利。
徐州突圍后,俞創碩、顧廷鵬隨軍抵達武漢,收到了《新華日報》的函請。5月17日,該報在漢口西餐社舉行歡迎徐州突圍歸來的各報戰地記者座談會,會議由采訪部主任陸詒主持,博古發表講話。在這次會議上,他們除和老朋友范長江歡聚外,還認識了凱豐、吳玉章等黨的高級干部。共產黨人對全民抗戰的廣泛宣傳、積極樂觀的精神狀態給俞創碩留下了深刻印象和影響。自那以后,他更積極地投入到戰地攝影的工作中。
武漢會戰后期,俞創碩與《良友》失聯,正在進退兩難之際,巧遇三廳老鄉葉淺予,力薦他去中央社工作。就這樣,俞創碩成了中央社攝影部記者,嗣后拍攝了南昌會戰、長沙大火、長沙會戰、重慶隧道慘案等珍貴的歷史照片。這些照片,都是俞創碩冒著生命危險拍攝的。在長沙會戰中,他目睹并拍攝到關麟征將軍率領十五集團軍將企圖過河的敵寇全殲的情景,感到特別興奮。
戰地攝影期間,俞創碩和戰士們一樣經歷了生與死的考驗。1942年他隨中國遠征軍轉戰滇緬,用他的話說:“這是我戰地記者生涯中最艱險也是最難忘的一段經歷。”在騰沖戰役中,他和戰士們一起沖入騰沖城。看到年輕的戰士們出征前穿戴整齊的軍裝在炮火中被撕扯得破爛不堪,他流著淚拍著這些鏡頭。在城內巷戰時,突然一發炮彈飛來,他立即撲倒。轟的一聲巨響,他被震暈過去,過了好一陣才醒來,馬上從尸體、磚瓦堆里鉆出來,沖向前方繼續拍攝報道。俞創碩跟隨遠征軍歷經了滇西反擊戰中的多次戰役,用鏡頭留下了中國軍隊抗擊日寇的一幀幀珍貴照片。
三
1945年11月,俞創碩在重慶對戰后國共兩黨和平談判進行攝影報道。當了8年戰地記者的他和全國人民一樣,對和平有著深深的渴望。可蔣介石蓄意破壞和平,邊談判邊準備發動內戰。對此,俞創碩深感失望。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不然很可能會被派去內戰前線當戰地記者。這是他絕對不愿意的。這年3月,他離開中央社,回到了上海。他和老伙計顧廷鵬找到老熟人《申報》的卜少夫,決定加盟該報。卜少夫求之不得,因為兩人此時在報界已頗有名望。作為《申報》攝影記者,他們堅守記錄真實歷史的職責和使命:申新九廠工人與反動軍警英勇斗爭、國民黨反動軍警鎮壓同濟大學學生等場景,都被俞創碩機智地拍了下來。
1949年上海解放,接管報社的同志來了,帶隊的竟是范長江。老友相逢,格外高興。范長江握著他的手,半開玩笑地說:“你怎么沒跑掉?”他笑著說:“因為我了解像你這樣的共產黨人,所以留下來了。”兩人緊握著雙手,相視而笑。范長江是作為《解放日報》第一任社長來接管、改造《申報》的。范長江了解并信任這位業務精湛的老朋友,讓俞創碩負責攝影組,并承擔起培養新人的工作。他親切地對俞創碩說:“現在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人民服務,為新中國服務!”
一席話說得俞創碩心里暖洋洋的,是啊!漢口路399號的申報社,成了解放日報社,上班的地址沒變,但新的生活開始了。黨和人民的信任,使他在攝影藝術上更加刻苦鉆研,他的俞氏攝影藝術風格更加習與性成。他參與了大型畫冊《上海》的拍攝,和同事們拍攝的《解放畫刊》欄目獲得了很高的聲譽,廣受讀者歡迎。他拍攝的《黃浦江日出》被評價為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結合的佳作,詩人袁鷹還專門為它配了詩。該照片成了很多報刊雜志的頭版和封面,還成了很多政府機關企事業單位的壁掛。他的攝影作品也曾得到周恩來總理的贊揚,不少作品在全國獲獎,有些還被選送到國際影展上展出。黨和國家給予了俞創碩很高的榮譽:他曾作為攝影界代表多次出席全國文代會,也被選為中國攝影家協會首屆理事,還是上海市攝影家協會的創始人之一。
他生命中的起承轉合都與攝影藝術有關。他經歷過驚天動地的時代,拍下過驚天動地的場景,卻始終躲在鏡頭之后,自喻是一個普通人。他熱愛生活,有廣泛的興趣和修養,平時愛侍弄花草,喜歡烹飪,甚至還會裁剪、縫紉。凡和他相處的人,都十分敬重他。他采訪過的人,都和他成為很好的朋友。他尤其愛護年輕的攝影朋友。改革開放后,他還滿腔熱情地幫助組建了“上海圖片中心”。原華東畫報社攝影記者潘世聰言:“俞創碩同志是我十分敬重的攝影前輩,他的道德、修養、學識、才氣,久已為同志們推崇稱道。他與別人相處時的真誠坦率,對青年一代不遺余力地提攜教導,更是為上海攝影界所公認。”
在新聞攝影園地,俞創碩像一頭老黃牛辛勤耕耘、負重前行。上世紀80年代,他的身體出現了嚴重的狀況。住院治療期間,醫生說他的心臟只有一半在工作,生命之鐘隨時可能停擺。對此,從戰火中走來的他坦然以對。在他看來,人的生命不只有長度,更重要的是要有寬度和高度。
1991年7月22日上午,俞創碩在上海華亭路家中因心梗猝然離世。雖然他離開人們已有30多年了,但人們沒有忘記他。《解放日報》原總編輯蕭丁曾撰文盛贊:“俞創碩同志是中國第一位用照相機來報道八路軍是抗日英雄的記者……他把畢生精力無私地獻給了我國的新聞事業,我們對俞創碩同志深表敬仰與懷念。”
(編輯 盧天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