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敲

文人寫詩常常要字斟句酌，比如王安石寫《泊船瓜洲》，原本的句子是“春風又到江南岸”，后來想想，“到”字死板，改成“春風又過江南岸”，“過”字更有動感，但還不夠形象，接著改，一直改到“春風又綠江南岸”。這個“綠”字，有生氣有色彩，把江南春意盎然的景致一下子凸顯出來了。所以我們說寫詩作文得推敲。“推敲”一詞很有意思，“推”和“敲”這兩個動作都跟手有關，為什么它們合在一起就變成了腦力活動呢？說到這個詞的來歷，我們不得不提唐代的一位大詩人——賈島。

世界上偉大的詩人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天生我才型”，另一種是“嘔心瀝血型”。前者的代表是曹植，七步就能成詩；還有李白，“李白斗酒詩百篇”，一般人喝高了頂多吐點兒胡話，李白喝高了，詩思澎湃，“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嘔心瀝血型”的詩人，創作的時候拼的不是靈感，而是苦功夫，賈島就是這樣的典型。他被稱為“苦吟派”詩人，怎么個“苦”法呢？用他自個兒的話說，就是“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苦苦思索三年才能琢磨出兩句詩來，這當然是夸張，但也足以說明賈島寫詩，那是嘔心瀝血的。詩寫成之后，他一邊吟誦一邊兩行熱淚就唰唰地流下來，不光是高興，也是心疼自己，這簡直是拿命在作詩嘛。后人稱李白“詩仙”，瀟灑飄逸；稱杜甫“詩圣”，高端大氣；賈島也有一雅號，叫“詩奴”，多么不易！

后世的文人常常津津樂道于賈島苦吟的故事。其中有一個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天，賈島騎著一頭瘦驢在京城里逛，當時是秋天，“秋風正厲，黃葉可掃”，賈島一看很有感覺，開始作詩，“落葉滿長安”。上聯呢？上聯他想不出來了，就一路跟自個兒“死磕”，終于想到一句“秋風吹渭水”，正好跟“落葉滿長安”構成一對句。賈島狂喜，他這一喜不要緊，胯下的驢子也受到感染，一陣狂奔，沖撞了京兆尹（中國古代官名）的儀仗隊，“被系一夕，旦釋之”，被抓起來，第二天早上才被放出來。

賈島因為作詩而造成的交通事故還不止這一起。有一回他去拜訪一位朋友，寫了一首詩，有這么兩句：“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后來他一琢磨，覺得“推”字不好，改成“敲”字;可再想想，覺得還是“推”字好。就這樣，賈島在“僧推月下門”和“僧敲月下門”之間左右搖擺，出門騎在驢背上時還糾結不已，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拿手比畫：推、敲、推、敲，不知不覺中那頭不靠譜的驢子又闖到官員的儀仗隊里去了。這位官員正是韓愈。韓愈到底是大文學家，問明原因后不但不責罰賈島，反而告訴他“敲字佳”。是呀，你三更半夜上別人家，不敲門直接推，多沒禮貌啊；再說，用“敲”字有聲響，更能突出深夜的寧靜。經過這番交談，韓賈二人并轡而歸，成了好朋友。

賈島和韓愈的相識是否真的這么傳奇，我們無法確定，但從這段逸事里誕生了“推敲”一詞。巧的是，我從德國詩人海涅那里找到了對“推敲”二字最好的注解，海涅說：“人們在那里高談著靈感的東西，而我卻像首飾匠打金鎖那樣勞動著，把一個個小環非常合適地連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