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

你來的那日陽光晴好,至少在我不再可靠的記憶里如此。當然,你并沒有“如約而至”,你的預產期是清明節當天。我仍記得夏天在社區醫院建小卡時,值班醫生在輸入日期時面部抽搐了一下:“我要是你,可得再等等?!彼f的是“再等等”還是“再hold一陣”?反正我差點嘎嘎笑出聲,選擇把它理解成善意的調侃。雖然不迷信,當朋友說“誰也不會正好在預產期生小孩,寫稿還要拖一拖了”,還是感到了安慰。我不希望未來你在慶祝生日時需要對誰感到抱歉。以為你會遲到,因為直到38周你都沒有任何入盆的跡象,哪怕我每天兢兢業業走完醫生囑咐的五千步,跟著屏幕上的JessicaPumple做孕晚期普拉提,超聲卻顯示你發育飛快,在35周時就長成了新生兒的頭圍,36周時就達到了40周的雙頂徑,讓自然分娩的前景越來越渺茫。
沒有想過你會提前到來,你甚至擅自修改了抵達的月份。前一天深夜,我仍在微信上和責編確認4月即將出版的新書發布會的細節—按照原預產期,它將在作者也就是我缺席的情形下發布,因為那是一套講解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書,而莎士比亞的生日是在4月23日(至少人們如此相信)。所以你看,一個人選擇降臨塵世的日期,終究還是承載一些意義的,即便對于成年人這顯得過于自戀?;蛟S恰恰因為這個日期被太多的不確定和意外左右,最后的終局反而看起來像是必然性的產物。你誕生于或然,我們之間還沒有一次像樣的交談,然而懷揣著你在大地上行走9個多月后,我知道,地球上一切女人和男人可能的相逢,一切卵子和精子潛在的結合,都再也不可能創造出一個同樣的你,那在你身上偶然匯聚的一切,再也不可能在任何時空中被重現。誰來告訴我,如果這不算必然,那么凡人的必然究竟是什么意思?
孕育那套6卷本的書前后花了我近五年時間,孕育你只用了9個多月。寫書是我駕輕就熟的事,它需要彎腰、沉默、持續艱辛的勞作,但它多多少少是可控的;寫下你—邀請你來世間,書寫你自己的生命之書—卻是我做過的最困難的事。向虛空中抽絲,共無形者低語,如此度過了前半生的我,多么不擅長和有形之物打交道,甚至不擅長應對自己日益臃腫和失控的身體,不能很好地理解所謂creatio ex nihilo(自虛無中創生),怎能發生在如此具身的、滿是瑕疵的、脆弱不堪的軀體之中。你能原諒我的笨拙嗎?
你來的那天早上, 我夢見了一個拉丁文句子:Amorosculo significatur, necessitas nodo(愛被一個吻標志,必然性被繩結標志)。睡夢中我竟然朝自己豎起大拇指:“好樣的,還沒忘記被動態?!睂⑿盐葱褧r,我依稀想起這大概是馬克羅比烏斯的話,生活在5世紀的馬克羅比烏斯無論如何猜不到,自己被后人銘記最久的作品會是一部關于夢的殘篇的注疏吧(《<西庇烏之夢>評注》)。而我卻做了關于他的夢話的夢,可真是以夢囈夢……下身一陣奇異的潮熱打斷了我的意識流。以為自己輕微漏尿了—大家都不怎么提起,但這是多數孕晚期婦女的尋常經驗—因為前一天聊工作熬到太晚,迷迷糊糊向枕邊的你父親說了一聲,就準備繼續睡回籠覺。依稀聽見他在嘟噥:醫生不是說要注意高位破水的風險嗎?又聽見他起身給護士臺打電話:“38周多了,對的,沒見紅,38歲,好的,謝謝?!比缓筠D向我,“叫現在就去?!?/p>
起初我不以為然,畢竟連一絲像樣的宮縮都沒感覺到。然而你父親緊接著使出了殺手锏:“你不會連這事都要拖延癥吧?” Ouch. 那就去檢查一下吧。于是我吊著他的脖子下床(是的,我喪失自主翻身的能力已經兩個月了),囫圇喝了碗雞湯,給貓換了水,放了糧,然后和他一起坐上了開往醫院的車。其實是準備了正式待產包的,塞滿了一個大行李箱,由于并不知道那天是去生孩子的,自然也就沒有拿。
當然,那時也不會知道,下一次踏進家門,將是一個多月以后的事了。
因為碰到周一早高峰,路上花了一個小時,到醫院后,立刻被護士拉去做了胎心監測。主治醫生L很快趕到了,不到十秒的指檢后,她云淡風輕地向我宣布:破水了,進產房準備吧。我完全懵了,有種淘寶網購的鎧甲還沒到就被抓去前線沖鋒的不真實感。然而畢竟很快平靜下來,L醫生接生過無數像我這樣的高齡產婦,見證過這場9個月的奧德賽之旅中我所有的崩潰,僅僅是她在這里,哪怕只是通過勉強摹仿她的淡定,我就能獲得一定劑量的真實的淡定。進了產房后,護士給我戴上一條帶二維碼的金色手環,直到出院它都沒有離開我的手腕。我想起了早上的夢話,necessitas nodo, 以繩結為標志的必然,以圓周圍起的未知。腕上的這條繩結以它一字排開、狀若星辰的扣眼,扣住了過去9個月的光陰,也扣起一份無言的生死許諾,聯結起你我共同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