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的江河流瀉未盡

諾蘇阿朵

在一切都靜寂之前，在交出體內

余溫之前

往沙江上游走一趟吧

拿出與年齡沒有關系的停頓

一年一天過，把悲傷縮小，熱愛放大

命丟在浪里，體肉揉進泥沙

沒有性別的愛，要遺留橋中央

要委身蛇行，與野花呼應

進一步打開眼睛、耳朵和觸覺

光照在江水上，一切流動

符合中年少有的沖動，意猶未盡

要重溫洄流的掙扎與苦味

知道反復原諒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

是有罪的。行僻靜之路

要側身讓螻蟻之物

要沿動情的河灘走，花一整天

翻找一塊石頭

在烈日下，虔敬如沙彌

好東西都經過了忍耐和雪藏

要遇見一個無書可讀的人

背著落日，蓬亂著頭

走向我，如同走向

古老的庭院

九月九日，登高化佛山

天空毫無目的地藍

我徒手而來，沒有菊花

這難得的浮生一日

抱著不為人知的廢詞

眺望遠處，綠色已是碎屑

秋天的末了，喧鬧的盡頭

落寞、蒼涼

曠野洗劫，雁影漏盡

至高風景里，牽動人心的細節所剩

無幾

唯有一只鷹在天空許久盤桓

聽到樹冠鳥巢中稚嫩叫聲

極盡忍耐，又緩緩離去

它仿佛一個感情脆弱的老人

突然剎住了俯沖。新鮮的生命

再次被世界開門

一切都告解了。龐大一旦交出刀子

所有事物都具有了同情的能力

沾著糧食的香氣，滾動喉嚨

及時流淚，笑后悲傷

夜宿石鼓金沙畔

星星下垂，群山松弛

手機沉默。吠聲，棉花一樣陷入

今夜如此干凈，理應從枕邊抽出：

兩個人，沿著金沙江走

從棘刺、亂石灘，蕭瑟的村莊旁走

安靜地走。他們走得不近，也不遠

伸手就可以拉到對方

拉到對方身上的線頭

陽光，雨水

他們把自己當作一滴江水

追趕源頭，驅逐時間

以旋渦為飲，濤聲果腹

不見識別的道路、別的命運

天空即是大地，起點即是終點

如有一刻，他們突然凝神

不是因為悲傷過于龐大

而是驚奇于——一條江

決絕轉身弧度的神態、顏色

像極了爛在自己肚子里的情話

無名河

每次回來，我去見它

無非是把人間悲歡再嘗一遍

我看見它

浩蕩，凜然，彎曲

忍辱負重

千瘡百孔后

的消散

它看見我

孤掌，微光，退守

不肯歸順

渺小而自尊的舊岸

我們習慣對有漏洞的真理

只看一遍。不去結尾

不擴大虛無的氣息

依賴眼睛發聲，耳朵辨色

向彼此縱身一躍

“噗通”

除了我，沒有誰聽到

它打開印章的聲音

除了它，沒有誰聽到

我因灼熱而尖叫

在山里

會在暮色中穿過樹林

抱回夠煮一頓飯的柴火

喜歡煙火，但不貪心明天的事物

會去翻動谷底的一條江河，摸出

魚蝦

也會順手摸出命運里

多于城市的一個小漩渦

會出于對好死不如賴活的認可

和惡劣的環境逐漸深情起來

山嶺陡峭，田地桀驁

野花開在人們夠不著的地方

一邊擔憂一邊傾心

會癡迷綠色，去很遠的水塘

舀出星星、月亮、銀河

來澆灌菜地，麥田

把剛剛撒下的種子

當作孩子，并成為它們的孩子

許多想說的話

朝莊稼地里流淌

不敬神，不拜仙，只相信牛羊也

通人性

看到熟悉的眼淚，就放下仇恨

原諒作惡的人、失魂的人、

心中布滿暗道的人。會靠近太陽

挨著莊稼坐下，向一畝三分薄地

傻笑

對黃燦燦的糧食，朝拜一生的歡喜

愛生活，會對生活時不時打過來

的耳光

一聲不吭。愈發抓緊農具

唱一支輕快的歌

即便顆粒無收，也拒絕死在絕

望上

相信落日，相信它起伏一生的努力

繼續提鋤背籃

不帶戚戚之情，路遇苦難之人

遞過去幾顆根系泥土的白菜

順手抱走他們身上的枯葉

太寂靜了，就覺得該做點什么

你不搭理我時，我就起身

朝更深的林間走，朝有風的地方走

我要相信你“無時不在，永不出現”

在我的認知里，離世不是消失

焚燼不是消失

忍得住淚水也不是消失

抱著最好的安慰出自泥土的執念

中午至黃昏，不知疲倦地

踩踏枯枝，踢飛落葉

撲到荒草懷中，撕扯根莖

將一切可疑的斷裂聲響

視為你動用所有情緒，從墳塋破土

而出

接受我的悲傷

無題

美是一個過程

從無到有，從有到無

已過半生，我收集過許多種草木的

芬芳

但沒有一次成功阻擋冬天

賦予它們的停頓、隱匿和消亡

所以時常爬上山岡，默默禱告：

動心的事物被燒成灰燼后

飄落到你那里

仍擁有寶石般幽冷的光束

我滿足于雪落在我的故鄉

大雪中，不一定是去見一個人

才有對深刻的向往

像此時，柜山頂峰

松林依然浩蕩

雪繼續落在林間掩蓋所有路標

這茫茫，不可抗的雪意

一波跟隨一波，撲向我

讓我開始節制地使用一些詞語

有效避免更大寂靜

成為整座山脈的韁繩

“下雪是在人間強調一種色澤”

也包括了咯吱咯吱的腳步聲

替代風馬

灌滿我滿是塵垢的耳朵

真是一種不輕易見識到的潔凈

老而彌堅，與歲月較勁。僅憑此點

我已成超我——覺得自己慢慢白

慢慢朝向凜然正氣，酬答了溝壑、

河流、村莊、田野、菜地

無數事物趁著鼓勵醒來

而我，也要拋下昨日的夢、塵灰，

和萬法無滯

目送更多的雪，落在白皚皚的群山

以此滿足我在這峰頂

做一枚綠色的松針

讓松軟之雪

一再壓低詩人的身份

讓筆架山的頂點，和花瓶山的頂點

形成對峙之美

我站在它們之間，享有復數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