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郡公
今年初,江蘇揚州隋煬帝陵遺址公園正式開放。古代皇帝陵墓均在當朝京師附近,可隋煬帝卻“特立獨行”,陵墓所在之地與隋都長安相距甚遠,是什么原因造成這一異象呢?
心態(tài)之崩 逃離中原
隋煬帝踐極之初,頗有壯志雄心,定年號為大業(yè),極欲有所作為。他在位期間北收突厥,西滅吐谷渾,東擊高句麗,用兵規(guī)模遠超乃父隋文帝平陳時的兵力,尤其是第一次東征高句麗之役,《隋書·煬帝紀》評之曰:“近古出師之盛,未之有也。”
隋煬帝的雄心有相當?shù)幕A。他下令開鑿疏浚貫通南北的大運河,使關中、洛陽政治中心與江南財富之地聯(lián)系得更緊密;他重修長城,興建宮室,建造宏偉壯麗的東都洛陽;他親自巡幸河西、青海,設置鄯善、且末、河源、西海四郡以通西域,接受西域二十七國之朝賀,享受了隋文帝不曾享過的尊榮,履涉了隋文帝遠未到過的極西之地。
隋煬帝心態(tài)之變,轉折點在大業(yè)九年(613年)的楊玄感之亂。是年,隋煬帝發(fā)動了第二次東征高句麗之戰(zhàn),在黎陽負責東征總后勤供應的禮部尚書楊玄感發(fā)動叛亂,舉兵打到東都洛陽。隋煬帝聞訊大驚,并立即停止進攻高句麗,返師東都鎮(zhèn)壓叛亂。從來不知道畏懼為何物的隋煬帝,也開始有怕的人和事了,而且自此之后,害怕和擔心越來越多。
楊玄感之亂從規(guī)模上看,遠遜于后來的農民大起義,其破壞力很有限,為何能讓隋煬帝心態(tài)發(fā)生這么大變化呢?或是因其觸發(fā)了隋煬帝對帝國力量邊界的清醒認知。東征高句麗是隋煬帝大業(yè)的巔峰之業(yè)、核心之業(yè),背靠的是隋朝全部國力。第一次東征失利,有過度驕傲、指揮笨拙等問題;第二次東征吸取教訓,從廟算到一線指揮都沒有犯錯,卻在攻打遼東城即將得手的關鍵時刻發(fā)生內亂,似乎冥冥中昭示著,隋朝國力止步于此。當時北方水旱災害頻仍,民力幾乎耗盡,置身這一大背景,楊玄感之亂是誘發(fā)東征失敗必然趨勢中的偶然事件。叛軍圍攻東都洛陽時,朝中高官子弟在洛陽者投附叛軍的多達四十余家。可見,即便不是楊玄感出來造反,也會有“張玄感”“王玄感”出現(xiàn)。這是國力已衰的強烈信號,所謂大業(yè),經(jīng)此一役,蒙上了陰影。
隋煬帝平定叛亂后,抱著賭一把的心態(tài)準備三征高句麗,但明顯底氣不足,在得到高句麗方面滿是敷衍的乞降書后,便自我宣布勝利,徹底叫停了戰(zhàn)爭。一旦認清現(xiàn)實,隋煬帝的雄心就再也回不來了。大業(yè)十一年(615年),隋煬帝被突厥圍困于雁門關,城守仍有余力,他卻嚇得亂了方寸,竟想不管不顧地率輕騎逃亡,遭隨駕群臣強烈諫阻才罷。他縮在深宮之中,抱著年僅九歲的幼子楊杲哭泣不止,眼睛紅腫,盡失天子儀范。這位大業(yè)雄主,已露出下世的光景了。
雁門之圍后,隋煬帝沒有返回長安,在東都呆了幾個月后,在佞臣宇文述勸說之下,決定開啟人生第三次駕幸江都(今揚州)之旅。隋煬帝這一次去江都絕非一般游樂巡幸,而是把帝國政治中心都搬到了江都,長安和洛陽只有代王楊侑、越王楊侗兩個年幼的皇孫留守,無論軍事力量還是政治班底都遠遠無法與江都比擬。此舉跡近遷都,只是沒有公開詔告天下罷了。
危急關頭,隋煬帝為什么要選擇江都呢?大概與他早年政治經(jīng)歷有關。隋煬帝(楊廣)年輕時,隋文帝在全國設置了幾個大行臺,以諸皇子出任行臺尚書令掌管一個戰(zhàn)略方向的軍政大權,楊廣出任淮南道行臺尚書令,重點準備滅陳軍事。589年,楊廣掛名滅陳總帥,所率東路大軍渡江取建康(今南京),活捉陳后主,立下不世之功。次年,因南陳故地發(fā)生變亂,楊廣再度從并州轉任揚州總管,指揮平亂戰(zhàn)爭,從此坐鎮(zhèn)南陳十年之久。
隋朝平陳后拆毀六朝以來江東傳統(tǒng)政治中心建康城,揚州江都城成為江東新的政治中心,楊廣在那里傾心交納江南士人。他的妻子蕭氏是南朝梁武帝的五世孫女,蕭氏舊臣因此倍受楊廣重用,楊廣借助部分蕭氏舊臣與南方士人的政治舊誼,在江南大力網(wǎng)羅能人奇士,頗有一批江南大族通過這條路子進入楊廣幕府。隋煬帝朝有五名最重要的大臣,素有“五貴”之稱,宇文述、蘇威、裴矩是北方人,虞世基和裴蘊兩人就是楊廣在江都延攬而來。大書法家、唐朝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虞世南,即虞世基之弟,也是在這一時期進入楊廣幕府。
楊廣坐鎮(zhèn)江都的十年,是他二十一歲至三十歲的階段,這是他人生觀、政治觀的形成和鞏固期,是他打造個人政治班底的核心期,也是他文學風格的形成期,他甚至還在這十年中主動學習吳地方言,能說一口流利的江東話,從里到外都注入濃郁的江南特質。江都對隋煬帝的意義,雖說不是老巢,卻有著和老巢高度相近的政治功能和感情功能。在時事艱危、人生困頓之際,隋煬帝本能地選擇了江都作為暫時避難之地。
心死之地 永居江都
到江都之初,隋煬帝似乎還有一點心氣,聽說瓦崗軍圍攻東都洛陽,便派王世充率兵北上救援。但形勢很快惡化,洛陽大軍并沒有重現(xiàn)當年消滅楊玄感的勝利。相反,各地舉兵者愈來愈多,晉陽李淵、瓦崗李密、山東孟海公、河北竇建德、馬邑劉武周等,烽火遍及北方大部,江淮與長安、洛陽的聯(lián)系徹底斷絕,隋煬帝最后一絲希望也徹底斷絕了。
屢經(jīng)喪敗打擊,隋煬帝對于大局無計可施,唯一能做的只是用享樂來麻醉痛苦的神經(jīng)。他在江都廣采江南美女,肆意搜求民間珍玩,終日在宮中流連酒色,再無心過問政事。他時常不戴冠不穿常服,像民間野夫一樣,草草裹一個幅巾,穿著短衣,手執(zhí)一根木杖步行,在諸臺閣樓館游覽,與后世的田園詩人倒是有些相似。他每每出去游玩,不到天黑決不回去,仿佛這江山美景就要從他手中失去一樣。他用純熟的吳地方言對蕭皇后說:“外間大有人圖儂,然儂不失為長城公,卿不失為沈皇后。”長城公即亡國后陳叔寶的封號,沈皇后系陳叔寶之妻。這番自比,居然已經(jīng)自視為亡國奴了,蕭皇后聽了悲從中來。他又照著鏡子摸著頭說:“好頭頸,誰當斫之!”蕭皇后驚得簡直不知該說什么。
大概是感于北方大亂,隋煬帝身在江都仍覺不保險,便有了過江居于丹陽的想法。然而在向群臣征求意見時,遭到眾人強烈反對。南來群臣并非末世無能之輩,都知道越往南越?jīng)]有出息。另外,軍隊的反對也是重要原因。隋朝當時實行的是府兵制,扈從天子的府兵大多是關中子弟,他們的家人田產全在北方,此刻北方大亂,無不急欲歸去,天子不光久居不返,還要再往南去,府兵們都不干了。雖然在裴矩提議下,隋煬帝允許府兵、驍果軍就地在江都娶妻成家,暫時緩和了矛盾,但北返的根本問題不解決,人心就一直在騷動。
大業(yè)十三年(617年)十二月,已經(jīng)奪取關中的李淵集團扶立代王楊侑為帝,遙尊隋煬帝為太上皇,王世充在洛陽也竊取了東都大權,越王楊侗無力制之。消息傳到江都,引發(fā)了連綿不絕的逃亡潮。隋煬帝百般彈壓不住,騷動終于形成怒潮,大業(yè)十四年三月(618年),隋煬帝親自委任的禁衛(wèi)驍果軍長官司馬德戡倒戈一擊,聯(lián)合宇文化及發(fā)動兵變,將隋煬帝及其次子齊王楊暕、幼子趙王楊杲、孫子楊倓等全部處死,隋煬帝終年五十歲。
隋煬帝死后,蕭皇后和宮人們匆忙用幾塊木板釘了口棺材,將其埋葬于江都宮西院流珠堂下。后來,唐朝平定杜伏威、輔公祏起義,收取江南,將隋煬帝尸骸起出,以天子之禮重新將其安葬于揚州雷塘。又過了二十九年,幾經(jīng)磨難的蕭皇后壽終正寢,唐太宗下令將她與隋煬帝合葬。可憐大業(yè)煌煌,雄心萬丈,到死落得埋骨他鄉(xiāng)。
(摘自《北京晚報》)□